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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莲灯同人/ 戬沉|沉戬】沉香屑&番外两篇 by pak

多年以后，当他再次回到昆仑山下，他一度扪心自问，要是当年愿意狠心一点，不多作顾虑，为自己作一次自私的选择，事情会是怎样的一个局面。往事悠悠传来苦涩而幽香的味道，丝丝缕缕，是个未完的梦。

第一章

一蓬蓬的红花开得正盛，一直烧至小茅屋后面绵绵无边的山峦，少年倚着门边，看着那通红的山出神。面对那样的良辰美境，年轻俊秀的眉目间却少了往日的明朗。日子过得好，华山之役距今两个多月，天条改了，娘亲回来了，小玉安然无恙，当然，舅舅和爹的关系尚算良好。

然而，在心里头的最深最密处，藏着了拂之不去的异样感觉。

是叫若有所失吧。


漫天艳红占去他的思想，爬过来淹没他，红花把思路中断，呃，从前刘家村也有那么艳丽的红花吗?


一阵狂风蓦地穿过大门扑面而来，沉香猛然惊醒，一脸喜色，眼珠儿一转，跳出茅屋外亮出了斧头，翻身「砰」一声，斧头刚好迎上一口亮晃晃的三尖两刃刀。

但见茅屋外风沙四起，飕飕有声，二人打得正酣。白衣胜雪的青年霍地腾空跃起，燕子般轻盈就落在少年身后，淡淡说道:「沉香，你还是太嫰了。」小玉乍喜:「舅舅你来了。」却见沉香低哼一声，转身砍向杨戬，火花在两刃间迸出，沉香意图步步进迫，攻得更紧，谁料杨戬已经看出了空隙，只觉脖子一寒，三尖两刃刀对准了他。


呜，又输了。


「我说过，攻势过急的话只会露出破绽，你应该改掉孙悟空教你的老毛病。」杨戬收刀而立。

「哎。我有记住了，可是，每次上场的时候我又忘记了。」沉香一脸无辜，望向小玉请求援助:「我没有骗他，对不对？」

小玉笑笑点头，杨戬低叹，这小姑娘总不会对他说谎，也只好相信他一遍了。

「舅舅，我们再战一次吧，这次我一定会赢的。」沉香又摆好架式，一脸欲欲跃试之色，杨戬浅笑，他的精力怎么老是用不完:「下次吧，今天没有空了。」

「为什么啊?」

「你就别老是缠着他了。」三圣母轻笑，款款从屋内步出，像画卷里走出来的美人。虽然贵为人母，可是容貌永远年轻，声音轻柔若梦，让人说不出的舒服。自华山之役以后，杨戬总是喜欢闲时到这里坐一坐，吃一顿午饭，听他们闲话家常，简简单单，一种属于家的味道，是从前无法享受的。


不像天庭，老是把事情搞得那样复杂。


「这次我有任务在身，顺道来看一下就走。」


母子二人心下一沉，又是公事，他何年何月才可以无忧无虑地过点日子:「近来昆仑一带出现了不寻常的力量，早前玉帝派过天兵去调查，后来又派过几个天神去都没有回音。」笑容隐去，三圣母脸色微变:「更奇怪的是，力量强如四大天王，去了三天还没有回来。」三人听着面面相覤，唯独沉香。


四个人影在脑海里头晃动，只有淡淡的轮廓，奇怪了，怎么硬是想不起他们的样子。


「这件事情似乎不简单。」三圣母沉吟，沉香望向杨戬，只见他浅笑:「没事的，我去看一看便回来。」

「舅舅，」按奈不住，他舅舅就是老在忙，害他几次跑到真君神殿康大叔都说人不在，好不容易来了又走了，沉香扯扯杨戬的衣袖，显得恋恋不舍:「你来了没多久，再多坐一会儿才走吧。」

三圣母深明二哥向来责任心强，既有任务在身，要挽留他是几近不可能的事，只好柔声问道:「需要帮忙吗?」

杨戬微笑摇头，虽然心下感激，但心想这家人既然分别多年，难得一家团聚，做哥哥的实在不忍心再让妹妹受苦了。当下不容分说，转身便要腾云驾雾而去。「舅舅!」沉香刚嚷，他的舅舅又回来了，蹙起了一双剑眉。只见杨戬又转了一个圈，才消失，顷刻间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三圣母脸上瞬间刷白，想了想，原地转了一个圈，果然，她也回到原来的地方。


是结界------难道，天界沦陷?


没可能，才走了半天，天庭那么多的天兵天将，再多的乌合之徒也不乏优秀的将领，诸如李靖父子，元始天尊，孙悟空……

越想越不对劲，这么说来，天庭的事必然跟昆仑山的事有关吧。


凉了半截，像盖上了冰雕的面具，杨戬脸上冰眉冷目，沉声说道:「我现在去雇一匹快马赶去昆仑山一看。」刘彦昌说:「这里驰到昆仑山最快得花两个月时间!」「没其它法子可想了，就两个月，沿路找人帮手，总有没有留在天庭的神仙。」

「我也去，」沉香急不及待叫道:「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杨戬斩钉截铁:「不行，你留在这里，我自己一个可以了。」

「不，舅舅，事态严重，我不能让你孤身一人呀。」天晓得舅舅是不是在逞强，沉香默想，两个月前他在华山才被法力反噬，重伤初愈，无论如何，再无耻也得要求舅舅允许自己同行了。

当然，他也不想否认自己还另有企图:「你让我去啊，你说要训练我做个真正的神仙，将来好为三界造褔。眼下天庭出事了，我不能袖手旁观!」想一想，又罗列了一堆理由:「你想想看，我偷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又什么人灯合一，加上两位师傅教来的一身武功，你说，我怎能白白拿了这许多礼物，任由三界出事。」这一次够理直气壮了吧。


杨戬叹气，少废话了，他那里会不懂得这外甥，有事没事就跑来真君神殿混，这家伙还不是嫌天天屈在家里练功看书闷，想出去走一走。去昆仑山又不是去玩，从前天界的人怎说也会手下留情，这一次却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头绪，实在不忍心让他去冒险，却听三圣母柔声劝道:「沉香说得没错，他的能力既然可比上天庭的天神，也没有其它更好的帮手了，有他伴着也算是个照应，你就让他助你一把吧，算是让他多赚一些历练也是好的。」

「对啊对啊，舅舅，求求你吧。」沉香双目放光地恳求着，一脸纯良诚恳，诚恳还不是因为坐不住，当初真是赞坏了他:「舅舅，求求你啦。」唉，算了，抗拒不能:「好吧。」

好吧。


一个答允，决定了二人的半生以及天地的命运，当然，那已经是后来的事。


沉香大喜，小玉忙不迭说:「沉香，我也要跟着去。」

「不行不行，小玉你的元气未复，你就留在这里，多多休息，顺道好好保护我爹娘。」沉香又笑着保证道:「我们很快会回来，你乖乖待在这里好吗?」

再千般不愿也无法否认，小玉经过上次一战已经元气大伤，生怕自己给他们添麻烦，只好咬着下唇不说话，一脸的忧虑和难过。

见她难过，沉香心里又觉不忍了，衡量一下，又不希望叫舅舅独自冒险，他看看小玉，又看了一眼已经走远了的杨戬，两边都舍不得。小玉见他为难，也了解他的为人，知道他如此想下去也不会得出什么结论，就是有了也必然会内疚一段日子，遂勉强一笑，柔声说:「好啦好啦，你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沉香一怔，笑道:「小玉，你真好。你等我，我一定会尽快回来。」小玉颔首，沉香又朝刘彦昌和三圣母作了一揖:「爹，娘，沉香这就走了。」

杨戬这时回过头冷冷看着他，沉香知道他为天界的事着急，不敢多说，连忙跑了过去，朝他笑一笑，再回眸一笑，挥挥手才远去。小玉遥望他的背影，心下难过。虽然说，天界那么强，确实没有忧虑二人安危的必要，可是，她瞅着他的背影，逐渐步向清晨的薄雾之中，身影淡去，远处的他看起来那样模糊又那样细小，随时会消失似的------


一刹那，一个可怕的念头晃过眼前。小玉混身颤栗:「沉香!」


沉香闻声，远远回过头，又轻轻一笑，啊，那让她熟悉的开朗稚气的笑容，那个总能叫她心安的笑容，异样的恐怖感骤然地汹涌而至，小玉的眼眶竟无法自控地溢出了泪珠。「放心吧，他们会安全回来的。」三圣母轻声说，遥遥看着这两个人，她的哥哥，她的儿子，她人生里最占份量的其中两个人，没有问题的，所有的不安，她希望纯粹虚构。

「我知道。」一切将会美好如昔。刘家村还是一条和谐的小村，刘家会像这段日子一样笑笑闹闹，在不久的将来，她，她将成为沉香的媳妇。小玉不禁低叹，再自我安慰都没有用，只觉得无法自控地怕，


姥姥，是我想太多了吧。


沉香走了以后，屋子里就冷清多了，步向刚才沉香倚着的地方，望向蔚蓝的天空，青翠的山头，呃，沉香昨晚提起后山开了漫山红花，红花在哪儿呢?小玉禁不住紧紧把拳头握了一下，要把手心所有的勇气和温柔都捏在手心之中。


阳光揭起了新的序幕，布幔拉开的时候，天好高好蓝:「舅舅，你看。」刘家村的一个角落，一班民间艺人正在表现傀儡戏，一个老伯伯拉着二胡，嘶哑奏出凄凄怨曲------四方楚歌声，大王义气尽，妾身，何聊生。


村民泪流满面拿起小帕擦脸，刘家村有表演可是希罕事，沉香禁不住:「好想看喔。」杨戬莞尔:「回来再看吧，又不是没有机会。」当下分别跃上了两匹骏马，迎着清朗的风离开刘家村。


又不是没有机会。


离开的时候都没有想过，三界可能翻天覆地。

一波又一波的暗潮，悄悄漫过来二人的脚边。他们没法想象，原来，早在两个多月前的一句承诺，一个单凭直觉的信任，未来种种的方向已经被决定下来。


不管是好是坏。

------ 就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陪他一起去承担后果。







第二章

月华已收，天上曙光乍现，两匹快马穿越湿润的空气，迎着清晨的寒风，绕过山林，扬起滚滚沙尘。杨戬为了省时，自恃神仙之躯，把两天当一天用，少吃少睡，加上近来满脑都是三界安危，平日寡言的他更不多话。

沉香不甘寂寞，老是喋喋不休地找话说，舅舅呀，那时我和八太子就是在这个小树林里设了个精密陷阱，把啸天犬气得七孔生烟，杨戬苦笑，现在他是你的长辈了，就不要老是整他，沉香笑笑，好吧好吧，舅舅说的话我总会听的。后来他又说，他扮成玉帝的侍从，拼命为他添酒，又怕他识破，又要憋住了笑，可辛苦呢，杨戬笑笑，一方面能想象玉帝醉醺醺的样子，一方面又觉得他太放肆，不好鼓励。


总之，沿路上，他说话，他就听，他问，他也答，一两句，笑笑就算，渐渐沉香倒也安静下来。


这天见他一脸郁闷，苦思什么似的，倒也不忍，便说:「沉香。」


但。 


本来也不以为忤，每个人都会忘记过去的某些人，某些事，可是，当沉香尝试拼命追溯有关小玉的一切，他才不得不意识到，自己正逐渐把过去遗忘，小的，大的，甚至，

他和小玉相识的过程------

一股寒意从脑后一直爬上去，爬上去……


「沉香?」

心脏猛然跳了一下。他如梦初醒:「啊，什么事?」

「累了吗?」

沉香大喜过望，总是爱理不理的杨戬终于愿意关心自己了，笑道:「不碍事，沉香不累。」

「有烦恼了?」沉香一怔，低头想了半晌，抬头要开口，转念又打住了:「没什么。」算了，自己既然决心这趟不为他添乱，就不想让他多虑，慌忙堆起了平日的笑容，正想找话来说，杨戬的脸色却是一沉。

一股杀气倏地包围了树林，身经百战的杨戬察觉气氛有异，温柔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沉香诧异，却见他已召出三尖两刃刀，厉声喝道:「谁!?」

一声冷笑从四方八面传出，熟悉的声音洪亮响起:「二郎神，我们奉命来阻止你扰乱主人的大事。」

「四大天王的魔礼青?」杨戬觉得错愕:「小神敢问玉帝因由。」

「玉皇大帝?」魔礼红的声音从另一方传来:「不，我们的主人是昆仑。」

昆仑?

杨戬眉头一皱。

好像是因为力量太大的缘故，昆仑自有意识之始便被困于昆仑山内，不得拥有肉体，平日负责保护开天神斧，也得天天考验众生对冷漠，权力以及死亡的反应。失败者自必打开心里的罪恶之门，投胎之时难以再世为人，成功者则下场相反。如此一来，只要把他的力量控制得宜，在这三界体系之中，六道的分配便得以平衡。

从前昆仑总是向他感叹，呆在这山里头看别人年年月月为同样的事情烦恼，闷都闷死了，真是想不明白，他们人类多贪心呀，连我小小的关都过不了。


口里埋怨着，声音却永远悠然自在，是看化了还是生性乐观，他也想不明白。


总之，他杨戬是素知这昆仑为人不坏，才托其保护敖红身体，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造反呢?就是有了造反之心，依附在山里的他也不可能有作恶的能力呀?更何况，向来忠心耿耿的四大天王又怎可能投靠昆仑?

无数念头在杨戬脑中打转:「天上的结界是什么回事?天庭现在怎样了?」

魔礼红冷笑了一声，一脸不屑:「这没有必要告诉你，我劝你小管闲事，倒不如跟我们一起投靠昆仑大人。」


笑话。


杨戬横眉相向，冷冷答道:「很抱歉，我向来只相信我自己。」天庭迂腐，他就计划反抗，有人没由来造反，他就替天庭除害，他真正的主人，从来是他二郎神自己:「更何况，你们四大天王不见得是我们的对手。」

「对呀，你们根本不是对手，别在这里丢人现眼。」像找到了分神的机会，沉香只觉精神一振，谁料这二人一反常态，并不动怒，冷然回应:「谁丢人现眼，比试以后自有分晓。」

杨戬略感不妙，大家都应当了解双方的实力，四大天王是强，然而，即使四人连手，依他估计也断不会胜过他和沉香，怎地这二人如此淡定，胜券在握似的。杨戬提高了警剔:「沉香，不要轻敌。」

「铮」 一声，埋伏了的魔礼红拨动碧玉琵琶的弦线，扰人心志的音波四方八面入侵，刺耳得很，二人慌忙运用法力设下结界阻隔音波。「谁怕啊。」沉香一如以往，震慑心神后，要用斧头把对方的力量反弹回去，谁料音波的强度随即更烈更猛，杨戬暗叫不秒，魔战红以往的法力根本没有这种程度!

二人正要运劲强化结界，刀刃般的剑风却从东面飕飕飞来，好叫他们分身乏术。杨戬脚尖一踮，跃起避过剑风，瞬即被音波弄得头痛欲裂，喉头间竟是腥腥甜甜。他冷冷哼了一声，谁怕，反正已经弄清了对方的位置，一咬牙，不顾碧玉琵琶的攻势，白色的人影潇潇洒洒地落在一棵大树后，枯黄的树叶抖落，三尖两刃刀击上魔礼青的青光宝剑，音波同告消失，杨戬往远处一瞥，沉香刚好找出了魔礼红。

「二郎神，你无论如可都保不住你外甥，倒不如先顾自己。」魔礼青神态轻蔑，杨戬一愕，只见对方利落地挥动宝剑，直刺自己面门，杨戬轻巧避过，把大刀一挥，二人激烈地对打起来。

大树不安地哗啦哗啦作响，树枝被他们狠狠削落。两匹拴在树干的骏马，更在刚才的音波攻击下受了惊动，嘶声悲呜。于躁动不安的沙石飞扬之间，魔礼海在附近埋伏着，蓄势待发。一名隐形的青色缎衣青年伫立在远处，遥遥含笑望着他和沉香。


二郎神啊二郎神，三界的罪恶何其多，你一个人可以拯救多少人?你又能够掌握多长远的未来呢?


魔礼青功力大进，杨戬经过连日赶路，又被玉面琵琶的琴音震伤五腑，纵然伤势不重，一脸淡然自若的他亦难掩疲态。不过，魔礼青既已多处受伤，理论上杨戬仍占上风，眼下只要咬紧牙关，他是十拿九稳把魔礼青压在刀下。


「呃，」然而，一切猝不及防。



生命之光，罪恶之火，明目张胆地，在众生眼前开始互相纠缠吞噬。这才是命运之始。青年咀角掠过一抹诡异的弧度。这才是，真正的命?运?之?始。



杨戬只觉背后一凉，一阵剧痛，魔礼海的伞子化成长剑从后刺穿他左胸。他不可置信地重重跪下，太大意了，兵不厌诈，他实在没有想过，四大天王会如此奸险偷袭。模糊间，看到刚把魔礼红的碧玉琵琶击裂的沉香大骇:「舅舅!」一咬唇，翻身挥动小斧，一股强大法力把拼死似的魔礼红击到老远。

回头奔到杨戬身边扶着，粘乎乎的血渗过白衣，沾满了手，但见杨戬的嘴唇发白。此刻唯一的希望就看沉香了，保命又好，为三界又好，他们一定要逃出这里，杨戬沉声道:「先不要管我，对付他们。」

沉香了然，狠狠扫视了敌人一眼:「你们真卑鄙。」小心放开了杨戬，立即死命向已被杨戬所伤的魔礼青劈去，魔礼青自知负伤不敌，手脚利索地节节向后撤去，沉香不敢离开杨戬太远，回头果见魔礼海要取杨戬姓命，杨戬单凭意志力举刀挡格，一只手颤抖得厉害，沉香连忙一招斧风劈向魔礼青，又急急把斧头掷向魔礼海。


噗通噗通，没法自控地，心脏跳得厉害很厉害，众多记忆片段密集式在脑中闪现，四大天王，哪咤，八太子，小玉交错地看着他笑。沉香看到小玉的俏脸绯红，纤长的睫毛下有纯真的双眸含笑，粉红色的衣袂一拂，小玉款款转身，婀娜的倩影隐没在红花丛中。


「我可是狐狸精呀。」「不管你是什么精，我都喜欢你。」


心脏怦怦乱跳，万物天旋地转，不，这个时候他要先救舅舅脱离险境。他接过斧头，痛楚之间怒吼一声，异常的强大的法力直迫魔礼海，他喷出一口鲜血，眼见沉香还要攻击，魔礼海一惊，转身竟腾云驾雾到天上远去，魔礼青见状亦随他走了。


「舅舅，舅舅，」沉香收敛心神，残落的红花旁边，杨戬奄奄一息倒卧在血泊之中。沉香吓坏了，拼命用手捂着伤口，意图堵住他的血，粘稠的血却不听唤，缓缓顺着自己手臂而下。



腥腻的血，诡丽艳红。命运之始，恶梦之始。一切猝不及防，其实早有伏笔。



只是他们当时还不明白。


所谓命运。时间究竟会把这两个人带到怎样的境地。


沉香尝试用法力替他疗伤，把血止住了，伤口还是太大，法力不管用，昏厥过去的杨戬失血过多，气息渐微。沉香只觉整个人如坠冰窖，又无法找上太上老君，眼眶一红，灰凉透底，眼泪已经凝住，不，不能就这样死去:「求求你，求求你，多支持一会， 我会想办法，我…….」说到后来已经哽咽。

怎么可能呢，没有人可以拿掉他舅舅的性命，当初的磨难和屈辱舅舅都捱过去了。当初。回想当初只觉一阵心痛，那时候他还骂他三界大害。

抱着他，望向远处受惊嘶叫的马，忽然有了一点生机。不管三七二十一，沉香把杨戬抱到马上，用衣袖擦去眼角的眼泪。求求你多支持一会，不远处就有城市，城市就有大夫，大夫一定会有办法的。


咔一声绳索断掉，棕色骏马在剧痛下绝尘而去，留下艳红血水在阳光下闪着奇异光芒。

二郎神啊二郎神，我们的路就这样轻易决定了吗?青年微笑，所谓真理呵。







第三章

雨水一直不紧不慢地落着，地上疏疏落落的短草下满是泥泞，附近的牛蛙哦哦叫着，一声一声的，如泣像诉。

沉香使劲鞭打马匹，在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深深浅浅的马蹄印，每一印都又怒又怕。

真卑鄙，有天让他刘沉香知道这三个男人何方神圣，一定会找他们出来报仇。


一瓣瓣红花掠过眼前，回忆挑了这个时候在脑里闪现交错，艳粉娇红一直烧过去烧过去，那么横蛮，那么暴烈。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又是红花，又是红花!


他使劲摇头，拼命想把多余的事情摔走。只觉，怀中的杨戬体温渐冷。

闭上眼，他告诉自己，沉香，冷静一点。舅舅总是忠告他，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冲动了，要冷静，只要冷静下来，才可以解决问题，啊他说的时候表情多温柔呀。

呼呼的风卷着雨点挥洒下来，伴着无法停止的不安，他不禁咬破了下唇，尝到丝丝的腥甜。


「客人，请你先冷静一来，不要急，张大夫在为他把脉，你先喝点暖汤。」一个青年学徒把一碗暖暖的汤水递给犹自喘气的沉香:「小心烫。」

接过了瓦碗，还是冷得频频打颤，汤水溅了出来，沾到衣衫。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方停止了喘息，半晌，忽然惊醒似地，慌忙站起，急道:「舅舅怎么了!」青年拍拍他的胳膊着他坐下，安慰道:「你放心吧，我师父是这个县城内最有名的大夫，能医百病，没有问题的。」「…….是吗?」缓缓坐下，心里是惴惴的， 一脸惶惶然。


能医百病的大夫呵，世事就这样巧合，要把你安排到适当的人面前，走适当的路，沉香，我说过要跟你赌赌命运，这次命运要眷顾你们，我就做做好心，多给你一些时间好么?


「这位小兄弟你过来，」张大夫掀起素净的布帘从房内走出来:「你舅舅失血过多，幸好五脏六腑未受损害，暂时保住了性命，你要救他，得立刻把你的血输到他身上。」沉香急忙站起来:「没有问题!」张大夫续道:「可是，这种方法我只试过一次，不晓得成功率多少，你…….」「没有问题!」

都这个地步了，除了赌赌看之外，他还有什么办法可言。

张大夫被他澄澈的眼神感染，他医术再高明，也没有把握救活床上这位俊美青年，然而，眼见这个少年却把他所有的希冀都寄托在自己身上了，他这个做大夫的可真不容有失，苦笑:「你过来吧。」



城里早就罩上了浓得化不开的雾，雨意迷离，二人的前路渐次苍茫。



坐在条凳上的沉香看着窗外的景色，光影中飞着微尘，心情倒是平静得很，实实在在地，他感受到体内温温热热的血液正从手腕缓缓流出体外，痛是一回事，他所有的希望就寄托在这些微的痛楚之中，望着鲜红的液体沿过细长的管流到杨戬的手腕里，就凭自己的血，他坚信自己的舅舅会得救。


散漫的目光慢慢调到床上昏睡的青年，青年紧抿着唇，眉宇之间，没有了平日的威严，没有长辈的姿态，就这样病气恹恹的躺着，倒也有种不可言喻的美态，沉香胡思乱想，他舅舅的五官就像上天精雕细琢出来，真是个美人，他呀，从前总是那样恶狠狠的看着他，不，也不是恶狠狠啦，总之就是高深莫测的样子，沉香想，要是他平日愿意多放松一些，多温柔一些，不晓得以前有多少女孩子要为他倾倒?


想着不禁莞尔，他有个漂亮的娘亲，有个漂亮的舅舅，还有他爹……嗯，他爹也不错，好像还有个女孩子，算了，他家什么时候有个女孩子，嗯，他有个完美的家庭，沉香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童稚的笑容，正为自己的想法洋洋得意，头却开始昏沉，渐渐无法睁开眼皮，得勉力支撑。

「小兄弟，还差一点便可以了，请你支持着。」张大夫说，几乎合眼的沉香忙睁开眼响应:「啊，好的。」


慢慢含苞的红花开始张开，盛放，无比张狂。


彷徨无助地站在昆仑山之中，冷冷硬硬的山石包围着他，一个人都没有。他说，你一定要作出抉择。

谁都好，来告诉我，小玉，爹，娘，我要怎样做才叫正确呢，要怎样做才可以不得失于所有人，要怎样才能设想每个人以后的心情。

我希望去找一条让所有人都幸褔的路，可是，


「砰」一声，粘乎乎的血缓缓流到木地板上，人经已倒在地上。我根本，不懂得预见未来。


日子不留情地继续向前走，城上依然风光无限，莺燕乱语，城下则烟波拍岸，在时稠时稀的水气之中，一众红颜笑语嫣然，好一幅盛世景象。

不过，人间的城市再繁华璀璨都与他杨戬无干。待他慢慢睁开眼来，只听得窗外霏霏细雨的滴答之声，房里氤氲着沉香木的幽香，清清淡淡的，沁人心肺，把外面的世俗红尘都隔了开来。


睡了好久了吧，头还有点晕。


正待坐起，只觉胸口微疼，同时间瞧见沉香坐在木床旁边的一张小凳，上半身正伏在床上呼呼噜噜地沉睡着。他们二人的手腕上同样用布包裹着，沉香握着他的手，紧紧的，唯恐他会走掉似的。杨戬略加思索，记起自己对付魔礼青之际被魔礼海偷袭而重创，是沉香急乱中发挥潜力，突围而出吧?

眼见睡得正沉的沉香好像清减了些，清秀年轻的脸上却有浅浅的泪痕，一刹间，怜爱之心油然而生，正欲挪开他的手，沉香下意识间却把他的手捉得更紧了。杨戬苦笑，只好暗暗运劲。悄悄按捺着痛楚下床，轻手轻脚，把他抱了起来。沉香的头枕在他怀里，梦呓地呢喃了一声舅舅。杨戬心中一怔，把他抱到床上，小心盖上被子，低叹:「别要着凉才好。」

张大夫刚好进来，有点讶异这俊逸青年康复之快，只听他轻轻说道:「他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吧?」张大夫莞尔:「对呢，公子醒过来便好，他夜夜说要守在床沿，我们劝不动他。」

只见这青年又一声长叹，小心拨好他额前细细碎碎乱掉了的浏海，神态宠溺，张大夫心想，他确实是个温柔男子，难怪他的外甥如此看重:「那沉香木是他早前给你买的，说是只要你嗅到 它的香味，便没有不好过来的道理。」杨戬又是一愕，沉香的名字就取自这种木料，沉香木沉香木，哎，这小子，生怕别人忘记他似的，忍不住一笑。

缓缓站起来，走到窗前俯瞰街景，一只手手按在隐隐作痛的伤口之上，思忖，凡人总以为做了神仙从此无忧无虑，可是对他来说，别人唾手可得的平安，偏偏离他如此遥远，过往两个月的无忧，已经是上天对他最大的眷顾。


有限的眷顾挥霍完了，再一次，前路茫茫。


「几天了?」「四天。」「喔，这么久了。」「公子受了重创，能在四天之内醒过来已属万幸，全仗阁下体质好。」杨戬又一次望向床上熟睡的沉香，心中思量，既然昆仑已经有所举动，主动阻挠，也不必在乎耽搁一天，还是尽快把身体调理好，也好让沉香多休息一会也没坏。主意既定，眉头稍为舒展，当下托人张罗晚饭。

沉香一直呼呼噜噜地睡下去，直睡到红日西沉，彩霞满天之时，忽然惊醒过来。杨戬望过去，见坐了起来的沉香正喘着气，脸上惊魄未定。「做恶梦吗?」沉香一怔，缓缓抬起头来，对上了杨戬疑问的眼神，呆了半晌，笑靥爬上他的脸上，急忙甩开被子，跳下床走到杨戬跟前笑道:「舅舅!」

杨戬浅笑，掀起布帘，只嗅得各式各样的餸菜飘香，沉香心头一喜，走出去看，看到一桌佳肴，更是感激，喜道:「舅舅待我真好!」杨戬浅笑，沉香老是戏弄啸天犬说牠笨，他自己还不是跟啸天犬一样易哄。


啸天犬啊，脸色禁不住一沉，要是他尚在人间的话，应该能够凭着他的气味找来这里吧。


愿天保佑，保佑啸天犬等人的平安。


沉思间，沉香喜孜孜的拿起筷子要夹，一块石子却飕飕飞过来，沉香机灵，木筷一下子夹住了小石块，得意一笑。一个少年却从楼下跃了上来。

沉香挑眉，半瞇眼说:「谁敢阻我刘沉香吃饭?」

「除了我，东海龙王八太子敖春，还有谁有这个胆量?」敖春也学着他挑一挑眉，嚣张说道。

「哼，」沉香用力拍一拍桌:「谁认识你什么东南西北龙王太子，你凭什么本事要阻挠我和舅舅吃饭。」

敖春动怒:「你这小子真欠扁，一个多月不见就不认兄弟了。」

杨戬这时开口:「八太子，你是怎样找到我们来了?」

沉香看看杨戬，又看看敖春，陷入一阵苦思，犹豫地坐了下来。敖春这下才发现了杨戬的存在，忙收敛了些，把话题转到正经事儿上:「事情是这样的，我爹和姐姐离家十多天了，音讯全无，又见无法驾云，便打算来找沉香看看，到了刘家村，伯父说你们刚起程要到昆仑山，我就赶着过来，碰碰运气，刚好听见沉香的声音。」悄悄睨视沉香一眼，说:「还跟从前没两样。」


从前啊。奇怪，他无法把过去拼凑出一幅完整的图画。


沉香心里愕然，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想一想，忽然扑在敖春身上。敖春一惊，二人已闹着玩似地扭打起来。杨戬以为他们少年人心性，天庭出事了还有心情闹着玩，却不晓得沉香刚压低了声线，在敖春耳畔低语:「你跟我到街上逛一圈。」

一怔，一只手臂已被沉香扭得呼呼大叫，只见沉香笑嘻嘻对杨戬说:「敖春说他把钱丢到街上去了，我陪他去找一找，很快回来。」「喔?」杨戬疑惑，却见敖春频频点头，苦笑说道:「对对，我丢了钱，想麻烦沉香帮我去捡。」做兄弟的为了义气总要偶尔吃亏，敖春一边苦笑，心里一边咒骂，臭香我一会儿绝对会报仇。

沉香一直把敖春「押」到到了大街中心，从头到尾打量了他数遍，敖春被他瞧得混身发冷:「喂，你看够了没有?平白给你捏个半死，又呼呼喝喝，唉，兄弟算什么?」

「喂，敖春，你当真认识我?」


敖春一愕，以为他开玩笑，正要怪叫，见他表情不像作假，一怔，铁青了脸，对了，平日他都惯了叫他八太子------忽然感到了一股寒意上涌:「沉香，到底怎么了?」

沉香不语，一颗心直沉到底，敖春的出现不过在印证连日的忧虑，到底怎么了，他也希望找个人来告诉他，告诉他，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

又问了好些有关自己的事，不问还好，越要问下去越是发现事情不对劲，一堆陌生的名字，一些陌生人的故事……

.终于打断了敖春的话，说，算了，先解决昆仑山的事情再说，敖春为他着急，说，还是先问一下二郎神的意见比较好，沉香沉默片刻，想到舅舅好不容易才活过来了，也不想打扰，便拒绝了他的提议。

医馆门前，沉香抬头望天，天上除了布满了厚重的云层以外，没有透露半点玄机。雨水早在中午停下来了，雨后的寒风阵阵拂过，吹来沉香木的香气。沉香深深吸了一口气，别人说，香气能助人牢固记忆，没有骗他吧，可以供他回忆的事，本来，已经，不多了。







第四章

本来也没想过要打扰舅舅，可是，当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尤如溯源之鱼，回忆过------去。


好多好多的空白。一片空白。


按捺不住，心想找个人伴着分散注意力总是好的，便爬到杨戬的床上央求，「舅舅，我可以和你一块儿睡吗?」


闭目坐在床上调息的杨戬闻声，睁开眼，淡然说道:「你把八太子送走了?」「对啊，我已经按舅舅的话叫他去找孙悟空和猪八戒，一个月后到昆仑山附近集合。」杨戬点了点头，又合上眼，沉香道:「舅舅，你不要只问公事嘛，今天和我一块儿睡好吗?」「为什么?」沉香沉默了半晌，才郁闷地说:「跟我聊天啊。」


「不。」


答得太斩钉截铁了，沉香觉得受伤，带着半分不服气说:「舅舅又变冷淡了，总是这样，忽冷忽热，满脑子都是公事。天界又不是没有人，他们一个个都是窝囊废，不晓得为什么总要舅舅粗心，一个人可以干多少件事，偶尔放松一会儿有什么不好。」

「沉香!」

「我知道，你要骂我小孩子脾气，做人不能顾自己，经历了这么多，应该更懂得牺牲精神，我知道，舅舅教的我都懂!为了三界，身边的人和自己的性命都不算什么，所以新天条和娘亲之间，我便必须选择新天条，所以，所以，」



漫天红花从天上飘落，他站在昆仑山中，自称昆仑之神的声音问他，要是你知道，有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错杀了你的舅舅，你仍然打算为了新天条，为了三圣母，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要是那天我错手手刃舅舅了，也是按你心中的剧本进行，你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也不晓得啸天犬叔叔和四姨母的难过，真的，我没有舅舅那么伟大，我只知道，舅舅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自己的性命对我们有多重要。对呢，都没有所谓，只要三界的其它人都受惠了，舅舅和大家的痛苦都不算什么!」


一开口像缺堤，有点忿忿然，三界三界，反正只要是为了三界，其它事情都不重要，他舅舅从来不会对自己好一点。


可是，


也正正是因为他不会爱惜自己，他这个做外甥的更应该懂得体谅他，自己心情不好就跑过来发飙，他还好意思怪责别人。

一时窘迫，止住了话，像犯错的孩子，低低说道:「对不起，我，」瞟了一眼满脸错愕的杨戬，脸上一红，跳下床就走，到了门前方停住脚步，背着他说:「舅舅好好休息，我去睡觉了。真的……很对不起。」


眼看沉香没在布帘后，杨戬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也没有真的生气，从前觉得他冲动，也喜欢他的个性心直口快。禁不住，望向手腕上染过血迹的粗布，想起这个早上，沉香睡梦中也紧张兮兮捉着自己的手，脸上那道浅浅的泪痕，要是那天，四公主赶不上来解释，让沉香依他原来所想那般一斧劈过来------沉香会觉得痛心吧?要是当天没有奇迹发生，为了新天条，三妹从此魂飞魄散…….


------只要能拯救三界，无论是任何代价，我杨戬，在所不惜。


在所不惜呵，杨戬苦笑，一切多艰难。



次日窗外阳光灿烂，蓝天澄澈，醒来却听见隔壁有人被捂着了嘴，发出呜呜的声音，暗叫不妙，立即进去察看，一呆。

沉香正死命踹着一名天兵的脸，几个天兵经七零八落倒在各处，枱凳狼藉倒下，更让杨戬诧异是，托塔天王李靖竟被绑在床沿，口中塞了布团，动弹不得。

正向天兵「施虐」发泄的沉香瞥到了杨戬翩翩的白色衣袂，方停下动作，抬起头来，又瞄了一眼自己的杰作，怯怯说: 「我吵着了你吗?」「是怎样的一回事?」沉香吞吞吐吐地说:「……我昨晚睡不好，看见有人影鬼鬼崇崇要到舅舅房偷袭……」呀，好窘。禁不住又踹了天兵一脚，刘沉香你真是个白痴。

「所以你把他们赶到自己房里?」「对啊，」他望了李靖一眼:「我怕他们吵着你，就把他们的口全都堵住了。」

四大天王背叛天庭都算了，李靖怎地也来偷袭，杨戬正要上前查问，沉香忙抢前挡住:「让我来可以了。」

「喔?」杨戬方发现沉香衣服上的几处裂缝，衣袖上有明显抹过血的痕迹，知是沉香担心他有事，心下感激。他又暗暗思忖，这李靖兵法极好，行军打杖没有问题，单挑的话却不比四大天王，断不可能伤及沉香到这个程度。

沉香跪下，半眯着眼看了李靖一会，哼一声才把布团从他口中拿出，喝道:「你要是敢耍什么花样，我不放过你。」

杨戬冷冷盯着李靖道:「你投靠了昆仑?」李靖双手被缚，面对二郎神竟全无惧色，平淡地说:「投靠了又怎样?我们早该毁了天庭，重整朝网。」杨戬皱眉:「这是昆仑的打算?」

「你反正命不久矣，少管闲事为妙。」说罢，一下子弄断了沉香用法术变出来的绳索，太快了，沉香反应不过来，李靖欺近杨戬，杨戬一惊，轻巧向左一闪，伤口吃痛，再举手挡了李靖一拳，已是动了真气，冷汗涔涔而下。

这时沉香趋前逮住李靖，李靖却不晓得从那里来的力气，一挣便一拳击向沉香胸口，沉香倒退了几步，喉头一甜，吐了一口血，哼了一声，站到杨戬面前，召出斧头作势挡住: 「你再过来，我不留情。」

李靖冷笑:「反正你迟早是昆仑大人的人，命令暂时不可以伤害你的性命，今天我们暂且拜别。」

沉香微微一震，原来有命令不可以伤他，难怪这两次战斗之中，对手都似是有所顾忌。然而昆仑是什么人，他却全无印象，转眼李靖竟在地上拾起一口剑，以迅雷不及耳的速度一挥，在场躺下的士兵一一消失，二人为之一愕，李靖却腾云驾雾而去。


眼前一黑，沉香向后便倒，身后的杨戬稳稳扶着了他，方站稳，沉香无力道:「我没事。」杨戬一眼瞧见他手上的布染红了血，知道方才打架的时候令伤口爆裂，一时贫血。

二话不说，把沉香扶到床上坐下，小心拆开了布条，用法力帮他疗伤。沉香为了昨晚的事感到讪讪不好意思，忙说:「不，我自己会调理。」怕他瞧不起，说话也小心奕奕，杨戬不语，低头运功，转眼把血止住了，重新帮他包扎好:「沉香，要不要陪我到街上走走?」

「呃?」

「或者我们可以谈一些跟公事无关的事。」

「可是…....」一只冰凉的手放在他的头上，沉香抬起头，忽然理解，舅舅根本没有责怪他。



阳光明媚，金光四溅，一群鸽子越过连锦的屋瓦飞翔，灰灰白白的，都是充满生气的一群。

大街两旁摆满摊档，馄饨挑，包子炉，烧饼锅冒出热腾腾的蒸气，各式发簪衣巾放在铺上了红布的小车上供人观看买卖，还有粗衣麻布的小叔蹲在地上出售旧书，其市集之繁华吸引了杨戬的视线，往前张看，两个男人正为了一件小事争执，恶形恶相似的，也有一家三口欢愉地高声大笑。

杨戬忽然发现，他很久很久没有仔细留意人间的日常生活了。

从前跟啸天犬他们畅快痛饮，饱顿一餐，就是他二郎神最享受最无忧的时刻，要不就是独自在房里头弹琴看书，其余的精力时间都放在职务上，每次到来人间，总是匆匆忙忙，完事以后便走，人间的小哀小乐，根本无闲暇去留意，看着他们虽然营营役役，又不乏嘻皮笑脸者------这就是三妹一直所期昐的平凡生活吧。


然而，三圣母秀丽而忧伤的容颜浮现眼前，他那温柔婉约的三妹，果断鼓励他速去速回，却又恋恋不舍地目送他离去的三妹，他能想象，她天天夜夜在惦记着二人的安危。


随手拿起一枝碧绿色的玉簪，触手生凉。想到自己终究未能让她过着人间百姓的日子，不禁黯然，默默看着发簪，想象要亲手帮妹妹带上。


二哥。


眼前红影一晃而过，杨戬望过去，见沉香拿着一个面目狰狞的红色面具盖在脸上，把声线压低说:「真君老爷，你又有事烦心吗?」

挪开了面具，沉香笑嘻嘻道: 「舅舅，你没有看过面具吧?」另一只手又拿起一个画有三只眼的面具放在脸上:「你瞧，这是英名神武的二郎神，不过呢，」他放下面具皱起眉说:「这个不行，画得太丑了，我舅舅比起它漂亮多了。」说罢把两个脸具都丢低，才看到杨戬手上的玉簪:「舅舅，你要买给谁了?」

杨戬一怔，这小子终于恢复了古灵精怪的脾性，一脸人畜无害的看着他。

「我在想，要不要买这枝玉簪送给你娘亲。」

沉香接过玉簪，看了一眼，杨戬好像看见沉香无忧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太快了，也没在意:「你觉得这跟你娘亲相衬吗?」

三圣母一身蓝衣，浓黑如墨的长发柔顺地倾泻而下，还有一双茔白如玉，软绵绵的手轻抚她孩子的脸，红花，是红花让他想不起娘亲的容颜:「相衬啊，只要是舅舅亲自选择的，娘亲都会喜欢。」

沉香笑，这一回他想好了，他真心希望可以为舅舅承担一半的烦恼。


从前他花在他身上的苦心，他好想加倍回报。 


买了两个暖呼呼的大肉包子，沉香把一个递给杨戬:「没吃过吧，这包子可好吃呢，以前爹说这里的包子很出名。」他自己先咬了一口，又拉着杨戬回到刚才的脸具摊挡:「舅舅，你来看看。」杨戬一怔，忍俊不禁，眼前的一副黑狗脸具，不是啸天犬是谁。

沉香刚好挑了这个狗脸具说:「哪一个天神会是狗的模样啊?」杨戬淡淡一笑:「你忘了啸天犬变成狗时的模样吗?牠只不过没有这个面具画的那样狰狞和丰腴吧。」沉香一脸如梦初醒的「喔」了一声，放回原处，又指着那个带皇冠的说:「是玉皇大帝，旁边这个是王母娘娘。」杨戬接道:「这个有两个发髻的是三太子哪咤吧，还有这个，太上老君。」

瞬间架上的脸具都被认了出来，杨戬心下觉得好笑，民间艺术真是不可思议，竟都画出一众神仙的神粹，却又全然变了样子，不是变凶了就是变胖了。沉香见他的眉头舒展下来，心里由衷欢喜，如果能够，他真希望舅舅可以每天都轻轻松松。


在往后的许多年之中，这短暂的无忧时光，成为一段苦涩的回忆。他所期昐的无忧，无论是他刘沉香还是杨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能一直小小，小小的偷过来。终有一天，他不得不明白，责任一开始扛上身了，便难以放下。








第五章   

小玉站在布满红花的树林之中，沉香幽幽地看着她，小玉跑过去，他就一步一步向后退，「沉香!」对方不语，一脸欲言又止，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隐暪着我，为什么要露出那样忧伤的眼神，沉香你为什么不说一句话。一双手从背后用力抓着了沉香的手臂，沉香难过而艰难地看了那个人一眼，又瞧向小玉，她看见他的唇在说着无声的话:对不起，强风卷过了红花遮挡视线，「不要!」。当小玉在冷冷的床上惊醒过来的时候，她流了一脸的眼泪。


这次，你是不是为了什么人许下什么诺言了。


「救命，救命啊。」嘈杂纷扰的人声打破了刘家村宁静的晚上，小玉慌忙抹干眼泪，提起剑走出屋外，看到眼前景像，只觉心里一寒。一名村民倒在地上，一双眼瞪得大大，脸容扭曲，像看见世间最可怖的事情。四名蹲着围着村民的恶鬼发现了小玉，发出了奇怪的笑声，慢慢站起来要向她步步进迫，而远处亦频频传来阵阵呼叫的声音。小玉秀眉微皱，她认得这是早前沉香放掉了的恶鬼，但事情不对劲呀，他们一众人从华山回来以后，早就把这批恶鬼一一抓回了，怎可能又逃了出来，而且他们 以前也不会凶残至此。加上，刘家村的生死册被毁，这名村民却已气息全无。随着一声凄厉的叫声，小玉瞧见另外有数只恶鬼从远处跑过来，寒光一闪，顷刻小玉把眼前四鬼尽数击倒，一只恶鬼却打算从后方偷袭，小玉暗叫不妙，却听哇的一声，身后的恶鬼应声倒下，回头一看知是三圣母:「伯母!」



远方的黑影渐渐增多，三圣母苦笑:「我们似乎被包围了。」小玉心下知道她们二人要跟刘彦昌冲出这里绝非难事，但这里的村民却不能不顾:「村民怎么办?」「就让我们杀光这里的恶鬼，保护刘家村。」小玉心中一澟，那刻她能从三圣母平日柔情似水的眼神中读到杨戬的影子:果敢，自信而且带住几分自傲:「我就不信我们二人 挡不住这班恶鬼。」小玉受了感染，点了点头，紧盯着远方一字排开的恶鬼。


杨家的三妹以及万窟山的小狐狸可不是好欺负的。




相隔了多重山多条河流的秃林之内，正快马赶路的二人并不晓得远处发生了变故，只是莫名其妙觉得心下一沉。沉香无法描绘那顷刻的心痛，他看见一个女孩眉目如画，用一对澄澈而水灵灵的双瞳瞅着他，眼里藏着说不尽的话，是谁家的女孩拥有这样漂亮的眼睛呢，是那个名为小玉的人，还是单纯的幻觉?


「舅舅，」刚开口就后悔，他连自己想问的问题都忘了，正打算胡扯过去，却见杨戬屏神静气，侧耳倾听着什么。二人勒住了马，在漫天飞雪之中，屏息不语。

果然，远远有一批人正急步跑来，有人的怒哮，有狗的喘息声…….杨戬脸色大变，没有任何人比他更熟悉这声音了，低吟了一声:「啸天犬!」

急忙拍马驰去，速度如风。沉香很少看见总是临危不乱的杨戬露出这种表情，暗中猜度这啸天犬必然是跟他很亲近的人，想来自己也许认识，连忙跟随。



往前看去，一班天兵正追赶一只瘦弱黑狗，黑狗的一只前肢插了断箭，走的时候一跛一跛似的，身上亦伤痕累累，正没命地跑过来，在雪上留下斑斑血迹。天兵们才刚瞧见了杨戬，一团黑影已经从中间窜过，众人倒地，再站起来的时候，都是一愕。

马上的杨戬早已把啸天犬抱在怀中，手上拿着大刀，那冷若冰霜的脸上，一双深邃幽黑的双瞳狠狠盯着他们，冷漠的眸子里暗藏杀机，刹那间，空气变得无比凝重。


沉香心中一澟，这就是他舅舅二郎神杨戬的真正气势!


却见天兵人数越来越多，竟是从四方八面涌过来，把他们二人一狗重重包围，杨戬已经明白，多问这批人问题不管用，要知道真相只能亲口迫问昆仑，于是断然说道:「不必手下留情了，把挡我们者全都杀了。」


一愕，沉香有点不可置信，杀人?


「他们都是天兵啊!」

「天兵又怎样，大不了重新投胎，前事尽忘。他们都已经被昆仑控制了心智，说什么都没有用。这班人可以腾云驾雾，调理好身体又能重新一批一批没完没了追杀我们，我们那来这么多体力一 次又一次应付同一批人。」

「可是……」

「沉香，不能妇人之仁了，要记着，如果你想为三界造褔，大事永远为重，在危急关头，我们永远没有权利去犹豫。」

不是没有不忍之心，只是大事当前，他二郎神不得不压抑这份仁慈，不然只有误事的份儿，就算心痛也得假设自己经已麻木，司法天神这个位，并不易做。



眼见大票人马疯狂的冲过来，没有犹豫的空间了，沉香深呼吸了一口气，瞧了奄奄一息的啸天犬一眼，他想，他也许明白舅舅的说话。一咬牙，低声应道:「好吧。」


皑皑白雪之中，斧头闪着寒光，沉香踢了马身一下，么喝一声，两匹马各自向相反方向奔去。林中呼喝之声不断，寒光闪烁，二人手起刀落，衣服上溅上了血迹，一个又一个不要命的人纷纷倒下消失。


还没有知道真相，已经走到黄泉路上，沉香心下黯然。


「赫!」一名天兵一棍打向马脚，骏马嘶叫一声跪了下来，把沉香整个人摔在地上，来不及叫痛，无数长枪刺来，他连忙在雪地上滚开闪避，举斧档格，运劲把众人击退，腾空而起一个翻身，身边的数个天兵又告消失。


回头一望，远处飞驰的马蹄吹雪，杨戬身手利索，一刀一个，出手极是快捷，那种惊人的气势，是出于救哮天犬心切吧。

忽然忆起一个遗忘已久的女孩，舅舅亲自动手------还那么年轻，多无辜，正值花样年华就得结束，「可恶。」沉香难过地闭起眼，手一挥，又杀掉了好几个天兵，手上都沾上了别人的血，这粘乎乎的液体还暖着呢。



到底是谁的过错，致使非得有人牺牲不可。



「沉香，动作太慢了。」经已走过来沉香的杨戬，抱着啸天犬跃下马冷冷说道，语毕，几个天兵又消失于眼前。沉香双手紧紧握着染了血的斧头，半晌，艰难地低声吐出一句:「我觉得冷。」


冷是因为手上的血还暖。


杨戬微微一震，心头掠过一丝苦涩。


很早以前已经学懂不会犹豫了，很多事情根本身不由己。


一名打算从后偷袭的天兵被杨戬回枪一招击杀。杨戬看着垂目而苍白的他，语气软下来，低叹:「要是觉得冷，就闭起眼，只想着那些被对方伤害过的人，」血花溅在雪上一如桃花艳丽:「不管怎样，总得有人死。」正说着，天兵经已一个不剩，茫茫雪海之中，只有杨戬，沉香和哮天犬三个，任由澟洌的寒风无情拍打。


有什么辨法，总得有人死呀。

其后。


夜幕已经低垂，星斗灿烂，树枝啪啪勒勒地烧着，火舌一直往上吞吐。

沉香在火光下默默烧着随手捉来的野鹿肉，伴随着浓郁而微焦的肉香。因伤口受了感染而发热的啸天犬在微弱地呻吟，杨戬刚才已小心拔掉了断箭，又用法力为牠止血疗伤，一时三刻恐怕不会醒来。杨戬轻轻抚着爱犬的背，那眼里的怜惜和忧虑，沉香心下明白他在心痛。

二人战后一直沉默，好久好久，沉香把一串烤好了的鹿肉交给杨戬，杨戬接过，瞟了他一眼，忽然打破沉默:「真不像你。」平日的话，他的外甥必然是兴致勃勃地把全副心思都放在鹿肉上，侃侃谈着一切生活琐事。


「有人死总是不好的。」沉香郁闷回应。杨戬不语，看着鹿肉半晌，淡然说:「那为什么这头鹿死了你就不难过呢?」沉香一怔，只听他说:「好吧，那我们以后吃斋吧，但谁晓得蔬果植物就不痛苦呢?」杨戬望向沉香年轻而清秀的侧脸:「可是大家要生存呀。」沉香难过地皱起眉头:「我明白舅舅的意思，只是……」打住了， 根本想不到可以反驳的理由，就是心里觉得难过，叹了口气，瞅着手上冒着热气的鹿肉良久。肉香弥漫。

「舅舅，那个啊…..」

「嗯?」

「我可以靠着你吗?」

杨戬一愕:「为什么?」

「我冷。」

也说不上什么理由，但眼见这外甥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心都软了。如果，这能让他安心一点:「嗯。」


沉香把头枕在杨戬的肩膀上，心里暗暗叹息，算了，天苍苍，地茫茫，身边的这个人和余下一点有关爹娘的记忆，就是他在这世界中现下唯一的一点依靠，别人的事都没有心情去想了，多累人。他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的草丛，小小嘶咬了块肉，良久，小声说:「嗯，真好吃。」「嗯。」


雪继续诡异飘落，无数无数美丽的六角型从天上落入凡间，枯干旳树影张牙无爪随风摆动，啸天犬做着恶梦一直低呜不止。

渐渐入睡的沉香数度从杨戬的肩膀上滑落，发出低低而均匀的呼噜声，杨戬浅笑，扶着让他安然躺在地上，火光明明灭灭映照者沉香的睡相，那张永远不脱稚气的脸。

对呢，数年前他还是个只懂得捉弄老师的人间孩子。

犹记当初，他向他展示自己送的长命金锁，他用那种纯真澄澈的眼神看着他，说，我今年最贵重的礼物，就是我有了一个舅舅。


他不无羡慕那种由衷而纯粹的喜悦。


晃眼数年，这孩子在他身后随着他的步伐，亦步亦趋地跟着走到这里来了。我今年最贵重的礼物……

杨戬苦笑，礼物啊，谁又晓得这究竟会是好事还是坏事，要是当天他没有一时心软，走到刘家村来看他一眼，不晓得现在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第六章

没有人知道何以这年的雪来得特别快。四道马蹄印深深埋在雪地上，一点一点寂寞的白又把它们填平。在这大片大片白色的荒芜之中，太阳继续不愠不火地照亮人间，两匹马依然嘶声在林中飞扬，有人依然努力展开笑颜。



在还能够喧闹的日子，就应该继续喧闹下去。



奔驰的两匹快马上，有两个人各自拿着一枝树枝没完没了地比试着，坐在杨戬身后是脸上长有胡渣子，身型瘦削的黑衣男子。他一边拼命挥着小树枝，一边气得哇哇叫过不停。坐在另一匹马上的少年脸上挂着胜券在握似的笑容，一手控制马鞭，一手拿着树枝把男子的攻势逐一化解:「喂，狗狗，我说，你还是认输了吧。」

「可恶!」这个被少年轻挑唤为「狗狗」的小叔，正是二郎神杨戬的爱犬啸天犬，牠咆哮道:「沉香!我好歹也算是你的长辈，你该叫我啸天犬叔叔。」「狗狗。」「是啸天犬叔叔!人称犬王之王!」沉香大笑「狗狗竟然是犬王之王!」啸天犬见他一脸得色，越说越气，决定向主人求救:「主人，你外甥真不懂什么是尊师重道，你怎么不教训他。」

杨戬路上一直听着他们为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闹，反正啸天犬必然拗不过沉香，他从未想过有答腔的需要，又见啸天犬一直被沉香逗着，心里也禁不住觉得好笑，嘴角微微扬起，却没有理会的意思。

啸天犬见主人的回应冷漠，唯有在心里淌泪，轻声低泣。沉香见舅舅纵容自己，更是幸灾乐祸，背着杨戬对啸天犬做了个鬼脸，啸天犬气愤极了，拿起骨头想敲沉香，沉香心生一计，一手捉住了骨头，用力把牠扯下马，啸天犬大惊，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事情，已经被沉香一手抓住后领:「你好重喔。」


这臭小子竟然还埋怨牠的重量，悬空着的啸天犬恨得牙痒痒。


「好了，」杨戬见沉香玩得过火了，哭笑不得，身手极快捷地已经从沉香手上捉过啸天犬，牠又糊里胡涂坐回杨戬身后:「天兵随时随地又会出现，你们还是省点气力。沉香，你也不要老是欺负啸天犬了。」他们三人的衣服早有破损，一路上击退了好几批天兵，难得还可以若无其事。可怜的啸天犬，还待要把握机会诉苦，沉香已抢先说:「舅舅，我才没有欺负牠呢，只是打算帮你训练牠成材。」


啸天犬立即想要发作，只听沉香续道:「牠要做犬王之王应该懂得骑马才对，我就看不过眼舅舅纵容牠了!你让啸天犬自己坐一匹马好不好，我想跟你一起坐。」


「喔?」杨戬没好气地望了沉香一眼，他还真一脸期待的样子，啸天犬这时却可怜巴巴地说:「主人啊，我还不想摔个半死。」沉香白了啸天犬一眼，随手再折了根树枝要刺啸天犬:「我现在就让你摔下来。」「好啊好啊，你有种就把我击下来，看主人会不会宰了你。」转眼二人又「打斗」起来。


杨戬浅笑，却依然不忘把精神集中，眼观六略，耳听八方。这里还真是渺无人烟，鸟不生蛋，到底还有多少路途才抵达昆仑山，回想以前可以随意腾云驾雾的日子可真方便呢。


转念想到康老大和梅生兄弟等人，那天啸天犬醒来断断续续说了事情的大概，话说昆仑先后控制了前往调查的四大天王等人以后，这批人到了天庭闹事，诸位天兵天将见了他们，大多着了魔似的说要投靠昆仑，啸天犬说，那时牠看到魔礼青，便无缘无故去了另一个空间，说要考验牠冷漠，诱惑和死亡，牠自豪地说，牠才不会上当呢，他可是二郎神最引以为傲的爱犬，就是想到要死的时候有过一点动摇，到底都过关了，谁料过关以后，没弄清是怎样的什么事，那些天兵就要追捕他们，其中康老大已经被东海龙王逮住，生死未卜，其它跟他一起逃走的人，到了后来也下落不明。


杨戬当下立即明白了连日的事，就是不懂何解昆仑忽然要叛变，而且被困在昆仑山的他又那来这样强大的力量诱惑别人，按理他的力量是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呀。想到嫦娥仙子，太上老君和敖红等人，越想越是忧心，原来冷峻的脸上添了几分沉郁。


这样下去，三界眼看就要毁了。


「舅舅，」「主人，」那两个爱闹的家伙此时又忽然同时叫嚷起来，打断了杨戬的思路:「他欺负我!」啸天犬说:「根本是他人眼看狗低，我什么时候欺负他了。」刚才大意被啸天犬出其不意用骨头敲了一下的沉香哼了一声:「我是看在舅舅的份上才饶了你的狗命，你还要打我，这不是你恃宠欺负我吗?」「刘沉香横蛮无理，胡说八道。」「啸天犬是天下间最王八蛋的黑狗。」


「够了。」


「喔?」杨戬说的两个字简短利落，声音低沉，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慑人气势，沉香和啸天犬同时望向杨戬噤声，又互望了对方一下，静默片刻，二人又同时「舅舅。」「主人。」地埋怨，似乎不愿意接受一刻的寂静:「呜，你要为我作主啊。」


终于被这两个「无赖」逗得禁不住笑了，像雪地上忽然拂来的一阵暖风。


「舅舅笑了。」沉香大喜，竟默契地跟啸天犬击掌，杨戬一愕，见沉香笑嘻嘻地望着自己:「我最喜欢看到舅舅笑了。」啸天犬频频点头和应，杨戬才意识到他们有一半是故意闹着，就是为了想逗他欢喜呀，他看着沉香无邪又略带稚气的笑容怔怔出神，心里怦然一动，虽然他外甥和啸天犬偶尔鲁莽冲动，他们却又拥有一些自己没有特质。


真的，如果没有他们，这种时候他一定不可能有笑的心情，会寂寞吧，会被三界的事困扰得难以展颜吧。犹自记得，那段独自坐在殿内沉思的日子，就只有他一个人，隔着窗框静静看着外面，那又圆又大，苍白的月亮，那道冷冷的月光穿过翠绿珠帘，步过冰凉的玉石台阶…….都结束了。


连日来多得他们一直唠唠叨叨地说话，让他觉得，至少，他知道自己绝非孤身作战。


然而命运并不容许他们好过，肆意喧闹的日子快要结束。

原本一直吵嚷的啸天犬严肃起来，铁青了脸:「主人!前头有浓烈的血腥味。」


杨戬和沉香闻言心下一沉，同时遥望远方，在广阔无垠的雪地上，前边有黑烟缭缭升起，扩散，星光点点的罪恶之火在闪烁。


二人急忙快马加鞭，轻松的气氛隐逸无踪，踏入村庄大门，三人尽皆骇然，不禁凉森森的打了个颤。


村内一班面目丑陋的恶鬼，同时回过头来瞪着这三个自动送上门的不速之客，目中闪着残酷的光，地上倒卧不少村民的尸体，只见血迹遍地。部份茅屋正燃烧着熊熊烈火，染红了天地，浓烈的腥味中隐隐听到小孩子的啜泣声。


没想到事情已经祸及人间。


沉香哪里见过这等尸横遍野的凶残场面，当初杀上三十三重天都是横衡直撞，把天兵打伤了便算，这连日来虽然杀了不少天兵，可是天兵们到底一死便会消失个无影无踪，现下眼看这一个个无辜百姓形相可怖，沉香只觉一阵恶心，几欲想吐，就是杨戬，也很久没有看过这等血腥场面了，当下不禁呆住，心里暗忖，这昆仑怎地变得这样残忍了。

「沉香，啸天犬!」跃下马的二人闻声已经各自召出武器，飕一声，三人分别往三个方向箭一样冲去，刀光划过，被斩中的黑黝黝的恶鬼哼都来不及哼已经消失，村内刀风斧风霍霍有声，风雪越来越烈，只见三人的身影穿梭在黑影之间。


虽然说是以寡敌众，却几乎是以压倒胜的力量把一个又一个的黑鬼歼灭，站在屋顶的青衣青年，气定神闲地望着他们，一脸佩服。

经过了连日的战斗，已经回复了应有水准的司法天神二郎神，就是不同凡响。事实上，一直以来他也确实真心佩服他，可惜。

青年叹气，望向沉香，眼神竟有一丝怜惜，我等不及了，二郎神，我还是认为自己是比对的，而且，那时可是你把外甥送过来，可怨不得我呀。


红花馥郁的香气四溢，一蓬蓬艳丽火红直烧上天，冰冷的石山中有沉香的回音:我决定了，如果那是舅舅的意思，我愿意付出代价。


一只恶鬼在沉香眼前应声倒下，他却忽然两脚一软，双膝跪下。他的一双手按在地上，抓了一把雪。眼前满地红花花瓣，红得那么蛮那么艳。


刘彦昌拿着棍子追打幼少的沉香，脚下一个踉跄，刘彦昌摔倒在地上。

沉香本来要笑，爹的眼神却哀伤地看着他方，沉思着他所不懂得的心事，他是在思念一个远方的人吧。刘彦昌站起来，叹了口气回到屋里去，年幼的沉香望着爹灰白瘦削的背影，方晓得自己犯了什么错事，怯怯地要回到屋内想要赔罪。

然而大风卷起满地红花，爹的身影逐渐模糊，他再也拼不拢他的脸。


沉香狠狠握紧拳头，一双手都是雪，一双手都是彻骨的冷。刘沉香，你能够赖以凭借的，已经所剩无几了。


「怎么了?」


杨戬走过来帮沉香去掉了扑过来的另一只妖怪，只见跪着的沉香正自看着雪地失神，正想再开口，沉香却一脸疑惑地望向屋顶，杨戬随着沉香的目光望向屋顶，有一刹，他亦似乎瞥见一个人影站在那儿，却又转眼消失，心下奇怪。


拍拍脚上的雪站定，沉香黯淡的脸上勉强轻轻一笑:「我没事。」


不敢正视杨戬，避过他探询的眼神，他真怕，怕触碰了杨戬眼底下的怜惜会绷不住，让对方看见自己流泪。当初他瞧见舅舅在华山被法力反噬，在昏暗而微腥的华山山洞之中，他看到杨戬露出那种痛苦而凄楚的眼神时，沉香心下就决定了，只要舅舅能够活下来，他愿意在以后的日子里为他分担难过和痛苦，让他做个快乐的人。


为此，他不愿意在舅舅面前表露软弱，他，他记得，他刘沉香想当一个跟舅舅同样坚强的人。


当下拿起小斧又往敌人斩去，可是，杨戬在一刹间看到了，沉香澄净的眼神刚才抺过一层薄薄的不安，又瞬间隐去，他还来不及细想，「呜哇!」一声便见被包围的啸天犬被一只恶鬼狠狠踹了一脚，十多只恶鬼正待扑过去。杨戬一惊，施展轻功跃到啸天犬跟前，寒光一闪，白衣染上点点黑血，俊美的脸上罩着寒霜，双目射出冷冷而锐利的目光，嗤嗤数声，包围着啸天犬的恶鬼尽数倒下。


啸天犬好不容易站起来，一只手按着吃痛的胸口道:「主人，敌人太多了。」杨戬环顾四周，的确，恶鬼在不知不觉间竟是越来越多，这是一场持久战，伤患刚愈的啸天犬已显露疲态，眼见这批恶鬼之中，竟又混进了二十多名天兵，这许许多多黑色银色的身影向他们步步进迫。


对于这种荒诞的组合，杨戬不无嘲讽地冷笑了一下，人又好，神仙又好，有谁真能说得上没有半点儿邪念，要压止三界的罪恶谈何容易，今天没有昆仑，将来也会是别人来把邪恶的大门大开。



心下评估了双方的力量，正打算要挥刀再战，一名青衣青年却在此时从天上落下，雪花纷飞，伴随他的更有四大天王，牛魔王，铁扇公主以及李靖，三人眼见诸位厉害对手同时来到，不禁一愕，原本以为尚有胜算的杨戬心下亦免不了一凉。


情势急转直下，完了。


他望向那名正自微笑的青年，冷冷问道:「你是谁。」

青年悠然向前踏了一步:「二郎神，好久没见了。」他晓得杨戬在一愕之间认出了自己的声音，青年的笑意更深了:「正是在下，你的老朋友昆仑。」






第七章


三尖两刃刀重重跌落在地上，激起红色的雪花。


四周都是无声的世界。在模糊的视线之中，五颜六色的人影以慢镜在眼前晃动，游移，他知道，寒光将会向他迫近。


四方楚歌声-----


杨戬半瞇着眼跪在地上，恍恍惚惚之中，记起离开刘家村时听到的一阙歌词，咿咿呀呀，拉着长长幽怨的尾音，四方楚歌声，大王气义尽------是他还是天界气数已尽。用衣袖轻轻拭去唇边的血，视线已经模糊，像宣纸上被水珠化掉了的画，渗进去，糊掉了一切的边界。睡意浓浓地要淹没他，完了，他想，完了吧，完了也没所谓，如果结束只是如此而已。那时被魔礼青偷袭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还有拯救三界的能力，他以为自己非活着不可，然而，三界这时还算什么，每个人都投靠昆仑了，三界还算什么。


他无能为力了，也好，他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拯救多少人多少事，三界毁了的话，责任就跟他没有关系了。


脸上漾起了淡雅的浅笑，都当了司法天神好多好多年了，久远得忘记了上任的日子，那时三妹就哀求他，二哥，你懂得，你答应了就无法回头，听我说一次好不好，辞了它，过些平静一点的日子好不好。也好，也好，晃荡的黑影有银光迫近，他这次愿意听从妹妹的劝告了，如果，如果可以就这样丢弃所有的责任和包袱。


就可悲在，他再笑，他还是放不下。


第一次，他在生死关头流下一行清泪，他不敢想象妹妹在以后会遇到怎样的劫难，也不敢想象沉香，啸天犬，还有他的兄弟，到底会落得一个怎样的下场，是生，还是死。

力量一点一点地流失，对于这种无法预知的未来，他已经没有力量去推敲。

「不!」

晕乎乎的脑袋无法听见沉香声嘶力竭的叫声，杨戬慢慢合上眼睛，等候他所能预期的一剑。

「不要，不要!你们放开我!」


双手被魔礼红板在背后，魔礼青粗暴地把沉香押在雪地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杨戬，在牛魔王，铁扇公主以及李靖的夹攻之下被重重撞倒在木栏上。


他瞧见了，栏上的积雪抖落，杨戬的脸白得像封窗的纸，泛着跟记忆里同样凄楚的微笑。


他说了，他要帮他分忧解愁，可是这一刻，他连他的命都保不住。沉香红了眼圈，他不要这样的结局，他能救舅舅一次，他就能救他第二次，第三次，他想，或者他幼稚，或者不自量力，可是，他想保护他。

当李靖的剑要直刺杨戬的命门，魔礼青和魔礼红感觉到了，那股熟识的法力，潜藏在沉香体内的，只会在千钩一发之下才能诱发的仙丹以及宝莲灯的威力!一赫之下，手上剧痛，二人慌忙松开了手，满身伤痕的沉香从雪地上爬了起来，箭一样闪身窜出。


血花溅开的时候如红花花开，杨戬只觉目眩，而沉香笑了。


李靖知道昆仑吩咐过他不能死，吓得慌忙拔剑，洒下了温热的血色雨点。

杨戬惊醒过来，世界变回原来的速度，触目就是沉香红了的眼圈，还有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种无垢的天真:「舅舅。」还有，那熟悉的声线。沉香吃痛皱眉，血丝从唇角流下:「你这次真要嘉奖我了。」话毕，整个人软软倒在杨戬身上，杨戬负伤站不稳，二人一并跌倒，身上都沾上了雪花，还有，他和他的血。



同样的血源，同样无法掌握的命运。



跌在杨戬怀里的沉香，连连咳嗽了数声，朝杨戬笑道:「这样他们就无法伤及舅舅了，你放心吧，他才不敢杀我呢，我没事。」杨戬一怔，想笑，又笑不出来。沉香根本没有把握确保李靖伤不了要害，他是拼了命来保护他，可是他还尽力要他放心。


我只知道，舅舅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自己的性命对我们有多重要。


忽然想起沉香对他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有关，他的性命对其他人的价值。原来，在这三界之中，除了啸天犬之外，世上的确还会有人为他拼命。


面对沉香那张凑得很近的脸，他嗅到微腥的血，在失焦的视线中，他看到沉香和煦的笑容。


「请你……」沉香把头抵住了他的胸膛，语调已经哽咽:「请你活下去。」


身上的人寒颤不断，请你，活下去。他对他笑，可是他为他的性命急得要命。


霎间，杨戬全身一震，只觉一阵锥心的痛。他忽然无法理解，何以当初会任由自己不作抵抗，不作解释，就这样容许沉香亲手杀死自己。他真傻，他从来不是孤身一人。第一次，他不是为了三界，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身边那些会为他难过的人，他想活下去。


「我会。」唇边勾起一抺笑容，扶起沉香，拾起了三尖两刃刀------他杨戬决不放弃。


四大天王等人还待进攻，昆仑扬手，走到前面，用怜悯的口吻说:「值得吗?」「值。」沉香先答，抢先拿起小斧向他直迫，但，昆仑一手抓着了沉香的右手:「太天真了。」

杨戬哼了一声，提起三尖两刃刀刺去，但见昆仑微笑，杨戬竟扑了个空，一如穿越灵魂，二人都大吃一惊。


「你有没有想过，新天条或者有错。」


背后的杨戬一愕，昆仑淡淡然地续道:「或者，整个三界的出现打从根本就错了。」他以同情的眼神迎向沉香无畏的双瞳:「这个时候，你还认为当初为了新天条，为了三界付出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沉香一怒，一脚要踢向昆仑下盘，昆仑却踢腿挡开了，杨戬不及细想，回刀刺向昆仑，可是，一口刀像刺在空气之中，几乎伤了沉香，一愕之下唯有硬生生收刀，一脸茫然和震惊，只听昆仑说道:「对不起，我们暂时都伤不了对方，你就别浪费气力了，再待一会吧，差一点，就差一点我便有足够的力量了拥有正常的仙体了。」


「哼。」沉香不耐，再次想踼他，昆仑笑着一一化解，叹气:「好吧，我再给你们多一点时间。」 「咦?」骤然放开沉香的手，一时之间失去重心，沉香跌坐在地上，牵动了伤口，禁不住呻吟，昆仑又笑着伸手给他:「我来扶你。」


「我不要!」沉香重重哼了 一声，伤口却又一阵剧痛。昆仑苦笑:「这又何苦?」沉香啐了一口，撇过头忿忿地不要管他，昆仑身后的杨戬板着脸喝道:「你别碰他!」

昆仑的笑意更深，缓缓转过身:「你大约猜到是怎样的一回事吧。」杨戬瞪着他不语，他心里是有个模糊的念头，却又无法肯定:没有法子，也，不敢去想。昆仑一脸怜悯地叹气:「跟我合作吧，只有毁了三界，众生才有真正的快乐。」

「不。」

「你有想过新天条成立以后可能发生的后果吗?」杨戬又是一怔。昆仑又笑，步步进迫:「你有没有想过天界甚至人界根本迂腐得无可救药，倒不如重新来过。我想通了，我想创造未来。」

杨戬沉默，冷峻地看着他，昆仑心里知道他在思考自己说的话。为了他想要创造的世界，他需要杨戬的答案:「我走了，下一次再见面的时候，绝对不会心软了。」

「什么意思?」


地上蹦出龙卷风似的红花花瓣在空中舞动，强风霍霍卷起艳粉娇红卷起白雪，杨戬半瞇着眼，无法正视昆仑，只有对方的声音回响在群花之中:「下一次我会把他带走。反正，他不快乐。」


怔了怔，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村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以及沉香，当然，还有村民横七竖八的尸体。顷刻，所有的意志力在昆仑消失后崩解，杨戬体力不支，跪在地上，仅用刀勉力支撑着身体的重量。他紧皱着眉，望向沉香，却见他正自望着昆仑消失的地方出神，喃喃自语:「红花，是红花……」一双啡眸竟失去了光彩。


「沉香?」「舅舅?」


沉香抬起头，方惊见杨戬跪了下去，连忙想站起来上前去扶，背后的伤口却又一阵剧痛，没站过来又跌倒，冷汗涔涔流下。正自惆怅，远处却看到有一个个小小的人头从茅屋后探头出来，睁着好奇的大眼望着二人，狐疑之际，又有好些村民带着半分惶怯走了出来，其中两个小孩子吃力地拖出一个黑衣人，指着他，摆摆手以示还活着，沉香喜道:「狗狗没死。」


原来他们是刚才躲了起来的村民，侥幸逃过一劫，现下见坏人走了，都纷纷走了出来，扶起了二人连声道:「真是恩人，恩人啊。」


也有人跑到死去的亲人旁边嚎啕大哭，哭声像裂帛一样划过灰蒙蒙的天。一时之间，整条小村喧闹起来，又是哭又是笑，二人四目交投，都觉松了口气，即使眼前的愁云惨雾还没有散去，至少，也未到绝路。一名年迈而健壮的老婆婆上前说道:「两位大侠，我代表严家村谢谢你们，不嫌的的话请先来舍下休息疗伤吧，我们这里无任欢迎。」杨戬颔首，二人在大家的簇拥下来到严婆婆的家。


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他们舅甥二人留在房中，刚才一直讪讪不好意思却又要装作一本正经的沉香，迫不及待扑倒在床上:「呜，痛死了。」


缕缕白烟缓缓升起，杨戬呷了一口还暖着的清汤，放下了碗，坐到床沿:「我帮你看看。」小心翼翼揭开他背上染满了血的衣服，却不可避免地触及伤口，沉香吃痛大叫:「呜，舅舅，我活不下去了。」


杨戬浅笑:「我知你忍得了，你就别装了。」然而背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止血，看着杨戬亦心头一颤，没料到李靖那下出手不轻，再用力半分就完蛋了。
心里晓得沉香是故意夸张地装着喊痛，却也是真的痛，不由得心疼，手心运起法力来治疗，声音却是一贯冷冷的语调:「忍着点，谁叫你逞强。」沉香笑:「都是舅舅教的。」


哼。暗地加强了力度。


「呜，舅舅，轻力一点嘛。」沉香忍不住哇声叫痛，杨戬冷道:「净会贫嘴。」「我没有啊!」冷汗继续从额上沿着脸颊流下来，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着，杨戬知他痛得厉害，也就不整他了，他望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有些怀疑，要是时光倒流，他是否忍心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他。犹记当初呵，在真君神殿外面，为了那只猴子，沉香不闪不避就冲过来，太冲动，来不及收刀已刺进了他的胸膛，也亏他还有力气还击，杨戬苦笑，战场之上岂可蛮来，幸好这家伙就是命硬，保住了命，要不然，他这个做舅舅的可真难辞其疚了。


那伤疤现在还在吧?


「舅舅，你笑什么?」趴在床上用手枕着下巴的沉香回过头问。

杨戬浅笑摇头不语，沉香不满:「又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屋外的小孩子正在奔跑笑闹，严婆婆粗声叫住他们，喂，别乱跑，给我全都站住。熙熙攘攘的，远远却到有人还在抽泣。再望过去，焦黄的烟火啪啪勒勒升起，把白天熏黑，火光烧毁了房子，也把人的心烧成了灰，一点一点黑下来，将来回头再想的时候，已经忘了当初何以兴起罪恶的念头。这一刻的和平是借过来的，也是地区性的，谁晓得远方是不是有杀戮正在进行。


二人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良久不语。


房檐下悬着晶茔的冰凌，闪着白光，阳光穿过糊着白纸的小窗，淡淡地罩在二人身上，平静而详和，沉默是因为有了默契，一种属于静默的幸褔，太舒服了，沉香想，如果，时间能够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

「舅舅，你还是去休息吧。」「喔?」「我自己会调理了。」他若有所思地瞧着前方，斑驳的木墙上，有一只小蚂蚁在爬行，搬着食物的碎屑，走得相当吃力:「而且，舅舅调养好身体，以后才有精力多跟我聊天。」告诉他，有关纸上写着的名字，刘彦昌，三圣母还有小玉的所有。


「舅舅，你会不会瞧不起我?」沉香整衣坐了起来，一脸认真地看着杨戬。杨戬一怔，他真奇怪喔:「不会。」

「可是，」

「怎样?」

沉香撇过头避开了杨戬的眼神:「请你不要离开我太远。」「喔?」「你真的不会瞧不起我吧?」杨戬越发疑惑:「不会。」


不会就好。沉香满意地笑了。


杨戬瞧着他，心里头冒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次他能确定，沉香的笑容跟以往有点不一样了。沉香不再多话，跳下床，笑道:「歇一歇吧。」他把目光调向窗外亮晃晃的白天，在冬日的阳光下，把他映得整个人朦朦胧胧，很不真实:「明天起来的时候，我…….」


风雪继续呼呼地响，那张年轻清秀的脸上无忧无邪，霍一声，大门被风吹得重重砰上，声浪掩盖了沉香的声线，杨戬只能看到他的薄唇在动，说着一种无声的希冀，直至风停之时，万寂俱籁，沉香唇边勾勒了一抹苍白的微笑，转过身，他的人已没入房门之后，留下杨戬看着关掉了的木门怔怔出神。


他读到了，他说，我至少，会记得，你是我的舅舅。






第八章

「我说了我不是你的四姨母!」


当杨戬张开眼睛的时候，便看到敖红重重地掴了沉香一巴。


红了眼眶的敖红亦为自己的举动吃了一惊，望望自己的手，又望向垂着头一声不吭的沉香，只觉一腔的千愁万恨无从宣泄，凄凉地狠狠盯了沉香一眼，拂袖跑回屋子里，杨戬追过去，却见敖红奋力拨走了桌上的碗碟，叮叮当当碎了一地，顿时泪眼婆娑，化了妆容也化去了她的所有坚强。


杨戬不解:「是怎样的一回事?」


敖红没有瞧他一眼，自顾自地伏在桌上哭泣，杨戬思忖:「这是梦?」


却听敖红呜咽着说:「杨戬，你为什么就这样傻，你为什么就不跟他们解释啊?」杨戬一怔，只见她捶着木桌，一下又一下，没有意义而无助的姿势:「我不想恨沉香，可是我没办法，他用开天神斧杀了你的那一幕总是在重演，我没法子不恨他。」

眼见平日爽朗活泼的女子如她哭得梨花带雨，杨戬禁不住心酸。

「可是，我怎么可以打他，他是毫不知情的呀，我是知道的，可是，恨他我觉得我的罪孽可以减轻一点，我就觉得你不会死得太冤枉…….我……呜，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坏，」 她越哭越是厉害:「我为什么不早一点赶过来解释呢?为什么呢?杨戬，你回来啊，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

杨戬轻轻叹了一口气，那时候，她用她所有的温柔去支持他，安慰他，他庆幸，自己到了最后没有为这位善良的东海公主带来难过:「四公主，谢谢你。」

这时远处隐隐传来啸天犬的斥喝声，杨戬随声来到两座山坟前，却见啸天犬对着沉香咆啸，一脸悲愤，小玉伴着沉香，气氛僵持得可以。

沉香难过地央求道:「啸天犬叔叔，求求你，让我拜祭一下舅舅吧。」啸天犬拦着了他:「你休想，要不是你，主人就不会死了。」声音痛楚得走了调，沉香无法可想，唯有直挺挺跪了下来:「对不起，我刘沉香答应你，我一定会用这一生去弥补我的过失。」啸天犬凄然道:「你再说一万遍对不起都没有用，主人已经不会活过来了!」

沉香咬唇，神色黯淡而痛楚，只听小玉急道:「啸天犬，我懂得你难过，可是你知道，沉香那时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可是我和四公主很清楚，他不晓得主人的苦心，他不晓得主人有多么不快乐，还…….」


句句都是箭，小玉左右为难，既为他们感到难过，更为身畔的沉香难过:「可是，舅舅不告诉你们的话，你们都不会知道吧!」


啸天犬一怔，却负气叫道:「我不管!」表情添了半分犹豫，他也并非全然不懂，可是想起主人就难过，沉香杀了他最尊敬的主人，始终是铁一般的事实。小玉急得跺脚，不知怎生是好，杨戬看着他们，竟也有些无措，但见沉香说道:「啸天犬叔叔，我不奢求你的原谅，毕竟，」一双眉皱得紧紧，他艰难地说:「不管怎样，人确是我杀的，我难辞其疚。」


面向杨戬的坟，沉香沉思了半晌，远远磕了三个头，当他直起身子的时候，额上擦破了皮:「舅舅，对不起。」一张原来稚气未除的脸，却伪装着要扛起一切的成熟，磨难迫着人去成长，杨戬心头一颤。


不要道歉，这不是他预期的结果，那时他是心甘命抵才不加解释。


但见沉香深呼吸了一口气，望着他的坟出神良久，眼眶湿润，啸天犬看了亦觉不忍，自己红了眼圈，背转身不去看沉香。沉香又面向另一座山坟，认真地磕了三个头:「孩儿不孝，未能救娘亲离开华山，我以后会好好照顾爹，不用担心我们。」

小玉扶起了沉香，心里难受，安慰道:「不要这样吧，二郎神和三圣母知道新天条诞生了，心里一定好生欢喜，更不会希望看见你这副样子。」「无论如何 ，」沉香低头说:「我无法原谅我自己。」望向啸天犬瘦削的背影，再望了一眼远处的小屋:「都是我不好，啸天犬叔叔和四姨母都不快乐，还有康大叔他们…….小玉，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要怎样才能让大家都快乐起来呢。」

杨戬怔住了，计划把他自己推上了死路，也把沉香推到了近乎千夫所指的穷巷，这就是他的计划中另一个可能发生的结局。


一股凉气袭向心头，就差一点，他的善意会变成他们的恶梦。


「杨戬，觉得难受吧，」一把熟悉的声音响起，一贯脸带笑容的昆仑出现在沉香身后:「不必自责了，一个人可以掌握的事情太有限，谁又有能力顾虑到每一个人呢?要新天条，就要有代价。」
杨戬召出三尖两刃刀，冷冷地说:「你想怎样?」「我说了，武器不管用，我们暂时都伤不了对方。」


啸天犬和小玉等人一一消失，昆仑一手挟住了无神的沉香在身前，一只手作势要捏住他的脖子，杨戬一惊，方想起自己身在梦境之中。昆仑道:「我是想来告诉你，当天沉香进入昆仑山的时候，我已经警告了他，坚持要劈开华山的话，就有可能得到这样的结局。」杨戬一愕，只听昆仑续道:「也就是说，他过了那三关之后，已经知道你一直以来只是在设计迫他打上天庭。」

「那为什么……?」

昆仑的手上多了一把匕首，闪着冷森森的寒光，唇角掠过一丝笑容，他在沉香的脖子上轻轻划了一口，血丝渗出:「我以开天神斧为条件，要求他跟我订下契约。关于订契的事，他离开昆仑山的时候已经印象全无。」杨戬心下一沉，又惊又怒，对于这些他竟然完全懵然不知，咬牙道:「你……!」昆仑望了一眼手上的沉香:「我可没有跟他说过半句谎话，甚至把我所知道的这个风险，以及订契约的后果都告诉他，让他自己选择。」他又笑了笑:「当然，我没有让他知道，我有毁灭三界的企图。」

杨戬忿忿看着他，只听昆仑悠然说道:「你怎么没有想过，沉香既然是难得的人神之子，还把他亲手交给我，二郎神，太大意了吧。」杨戬愕然，曾经掠过的念头忽然清晰了几分，只有仙魂而缺乏任何阳间力量的昆仑……一颗心一直沉下去，脚尖一踮跃起，挺刀直要刺向昆仑，但梦境崩坏，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出了一身冷汗，犹自喘气，是梦!



夜凉如水，月光幽幽地渗进房内，照在杨戬苍白的脸。窗外映着明明灭灭的火光，一张张黄色的纸钱儿在夜间漫天飞舞，像哀艳的蝴蝶，无辜的村民不得善终。



杨戬把拳头握得紧紧，这昆仑好大的野心。忽地想起沉香那奇怪的笑容，心头掠过一阵强烈的不安。我以开天神斧为条件，要求他跟我订下契约------连忙穿上鞋子来到隔壁，只见门缝透光一线，传出细微的声响，心里晓得沉香还在方稍微松了口气，却又放心不下，轻轻敲了房门:「还没睡吗?」

正待推门而入，只听房内一阵急步，沉香已经用身体顶住了木门，杨戬觉得奇怪:「怎么了?」


一门之隔，在昏暗的房间内，桌上的烛光正在无望吞吐，犹如蛇之舌尖，寂寞是一条长蛇，恐惧是另一条长蛇，昼夜不分地紧缠着人的心。沉香背靠着木门，望着那一点红色火光，以手掩口，热泪偏偏不听唤地纷纷落下。他不要哭，他绝对不能哭，身子却无助地滑落，在冰冰凉凉的木地板上，他勉强对自己挤出了虚弱的笑容。

「我很快会去睡觉了，舅舅回去休息吧。」

杨戬听到了，听到他声音的不对劲:「没事吧?」


「没有，我只是…….」他把脸埋在双臂中，喉头哽了一大块，不，不要进来，不要进来，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不要在他面前哭泣，不要杨戬以为自己还是个老会哭，贪生怕死的小孩子。呜，刘沉香，你真是逊毙了:「太累了。」嗓子已经哽住。

但沉香没想到，他挡住了门，可杨戬是神仙呀。一袭黑色衣衫如风飘过，杨戬已经站在沉香跟前，一脸错愕:「沉香?」


一怔。恨死了，说了不要进来，还进来，进来做什么，沉香只觉无地自容，半点不愿意抬头望向杨戬，杨戬环顾四周，桌上胡乱放着一本打开了的线装书，一阵晚风从窗外溜了进来，风是撩人的，也撩乱了人惶惑的心，它残酷地牵动了书页，一页一页地，宣读现实。


耳畔嗡一声，杨戬方悲哀地发现，沉香一直暪着他，一字一字意图记着他所仅能记着的事情。


刘彦昌是他的爹，三圣母是他的娘，可是他写小玉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小玉是谁，就是记下的也没有意义，字面上他知道他是他的爹，可是，刘彦昌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写多少遍他都无法得出半点具体的答案，与其说是看着自己的字，不如说他在偷看别人的秘密。除了有关杨戬以及近期发生的零星片段和印象之外，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知道自己叫沉香，也不过是因为杨戬总是这样喊他而已，然而，沉香是个怎样的人呢。可恶，沉香悻悻然想，叫你不要进来，你偏要进来。他真恨，可是他恨的是他自己。


在簿上最后写有字句的一页上，字迹极为慌乱辽草，墨迹还没有干透，部份更被眼泪化开，那里骇然写着一句又一句的:


我?是?谁。


杨戬望向蜷缩在门前的沉香，只觉悚然而惊。都整整一个多月了，他竟然全不知情，总是，那样地，努.力.微.笑:「你怎么不告诉我?」


这句对白，曾经是沉香想问他的，这刻出自杨戬口中，一字一字吐出。近乎暴烈地，杨戬捉着了沉香的手，沉香不得不站起来，垂着头，咬牙，用劲想甩开杨戬的手，不果:「你不要管我。」


「看着我!」杨戬斥喝，沉香被他慑人的语气一惊，只好被动抬头，那倔强而年轻的脸上都是泪痕。


如果舅舅瞧不起他，不如撞墙死了算。


但杨戬没有，难过地看着他，关怀而痛楚，沉香绷不住了，越是想叫自己不要哭，越是无法自控，多日以来的坚强旋即崩坍，扑到杨戬怀中抽泣:「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


人是暖的，心却是冷的，杨戬的心凉了一截，低语:「我懂。」没有更多的言语，他说他懂，他就真的懂，温柔而有力。杨戬任由他抱着，如果，这样能够让他停止颤抖。但他越温柔，沉香越觉得自己不争气，心里越发觉得难受，眼泪却偏偏更是没完没了，像断了线的珠子，滚到杨戬心坎处。

他紧紧抱着杨戬，抱着那眼下唯一的依靠，心想，在他有能力展露笑颜之前，他死都不要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脸。

杨戬轻轻安抚着怀中的少年，所谓相濡以沬，大抵如此。彻骨的心痛，彻骨的冰冷升腾，为了一条新天条，他们到底付出过多少代价。从古至今，这三界容得下这么多的罪恶和战事，却容不下小小的平静和快乐。他忽然想起，昆仑问他，值吗，值吗?



他自问:值吗?


苍天无语如故，纸钱继续飘扬，屋外有人低低奏着如泣像诉的小调哀惦死者，而大片大片的雪花依然无休无止洒落人间。






第九章

「舅舅，我觉得很困。」


少年好不容易才站稳，目光迷离，把头抵在青年胸前，两手捉着对方的手袖无力地呢喃。天地变得很静很静，只有对方身上传来的淡雅幽香充斥一室。青年默默瞅着窗外焦红卷曲的纸钱飞舞，有感对方的手愈见虚弱无力，他的脸上扬起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轻柔，如梦，眼神却有一丝丝难言的痛楚。


「那就好好睡一觉。明天我来叫你。」「你不要骗我才好。」「不会。」少年本来还想笑道，他一点也不相信舅舅的说话，那时啊，他就毫无破绽地暪了自己数年之久，然而，睡魔浓重地罩着他，好困好困，这次他没有能力胡闹了，只是模糊地想，明天醒来，他要赶快回复精神，不能再让对方难过了。

渐渐，少年闭上了眼睛。

「说了要算数啊……」

「嗯。」

「舅舅…..」声音已经微弱「……舅舅的头发，真好看。」

「喔?」青年一怔，少年却没有再作声，原来还站着的身子慢慢软垂，向前倒下。青年半跪卸力，扶着了他。

这一刻，用法力让对方好好睡一觉，是他暂时唯一做到的，能让对方好过一点的办法，明天吧，明天他们还会继续旅程，一切会好起来。

奈何，

他后来醒悟，世间有句俗语说，低处未算低。待他明晨再次步入房里，只有床畔小窗的布帘飞扬，床上的人早就消失无踪，遗下桌上的小小蜡烛，有点点火光兀自微弱燃烧摇晃。


你不要骗我才好。


言犹在耳。杨戬手里晃地多了一口三尖两刃刀，俊颜上罩着冷冷寒霜。昆仑，我杨戬，饶不了你。


同一时间，刘家村一名薄命书生的命运比他们要坏。

村民围拢着三人，纷纷露出黯然神色，长得脱俗非凡，不食人间烟火似的蓝衣女子，衣服早已沾满沙尘和鲜血，素颜上的美丽双眸有一腔的绝望，令在场的人为之心酸。她怀中的男人头发凌乱，脸上苍白，双目经已不能视物，空洞地瞧着远方，口里却说:「三圣母，你不要哭，我刘彦昌这辈子没有什么可以给你，能够为你舍命，是我这生的褔气。」


「我不要!」


村内的绿杨如往日飘摇，青草和泥土的潮湿香味一如他们邂逅的那年，三圣母却经已成了个断肠人:「我到地府去救你!」

「不要，」刘彦昌苦笑:「你们可以救我少次遍?」三圣母一愕，他续道:「我最近一直在想，你是神仙，沉香也快列入仙藉了，总有一天我会和你们阴阳永隔。」像一个一辈子都拂之不去的困扰，岁月一步一步摧毁幸褔，他的妻依然貌美如花，他的儿子永远停留在少年模样，而他。


他刘彦昌将两须斑白，形容枯槁。现实多让人无力，谁叫他是肉体凡胎，却爱上一个不该爱的女子。所谓无能为力，在于总得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受苦，纵然一生饱读圣贤之书，却空有满肚子的经论------他也曾经希望可以拥有保护妻儿的能力。


现在也好，至少，他们不必目睹自己老去的过程:「能够死得其所也好。真的，我想，可以为你做一点事情已经够满意了。」三圣母拼命摇头，晶莹的泪珠不断掉落，可是，她可以说什么呢，总有一天，刘彦昌会老去，总有一天，他们要生离死别，他们可以救他一百年，二百年，可是以后呢，他们这家人就是开了头，坏了规矩，人人都跟着学，人间的人都长生不老了，三界秩序就乱了。就为了他们一家?


本来，神仙和凡人，不是一条新规矩就可以成全。杨戬等人到了后来才发现，他们每一个人都可能错了。


三圣母抱紧了刘彦昌，泣不成咽，她毕生的希望，跟心爱的人，念诗，弹琴，做些小生意，养育孩子，而天地容不下这微小愿望。


人间有句说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她三圣母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幸褔那么遥不可及。


纤纤玉手捉紧了刘彦昌的手，刘彦昌能感觉到她手心的冰凉，心中一酸，他不想死，他真的不想死，可有什么办法，终究，他只是一个凡人。当年邂逅的日子闪现，他想，一子错，满盘皆落索，那时二郎神是对的，王母娘娘是对的，他们，根本不该结合:「都是我不好……」

如果他能早早预见这样的结局，三圣母会活得快乐一点么?


三圣母三圣母，他这生的爱，而他此生无法再看她一眼。三圣母忽然醒悟什么似的，急道:「下一辈子，等我，我会找你，每一生，每一世，我都会来找你。」


生生世世。


可是地府有样东西，唤为忘情水。所谓天荒地老，何其艰难。


刘彦昌含笑闭上双目，三圣母忍着哭泣，凑近，他气若柔丝:「请你，」泪水掉在他憔悴的脸上:「告诉沉香，我爱他，真的。」

含辛茹苦的十多年之中，沉香是他的唯一，能成材又好，还是当年那个野小孩又好，他是他永远的爱儿。「好的，我会告诉他，一定会!」他苦笑:「我真是个没用的爹。」三圣母拼命摇头，连声说不，沉香爱他，她清楚得很。

刘彦昌莞尔，沉香，他的命根子。他占据了他的半生，如果可以的话，他多希望能够再见自己的孩儿一面。


「今后请快乐地，活下去。」


最后的遗言，他此生唯一的希冀。


气息终于隐没于人间，咀角的笑容犹自未散，三圣母抱紧他冰冷的身躯恸哭，她保住了刘家村，刚重逢的丈夫却要跟她阴阳相隔。

刘彦昌这一生的传奇完了，三圣母的故事却得继续。「我一定会来找你。」不管他转世以后，会是何样的人物。可是，他会重新爱她吧，他会吧?啊，下一辈子，谁晓得来生会是怎样的一个故事。


一出哀曲暂时落幕，而舅甥的故事，还是个开始。



  
大风吹得很烈，杨戬手提着刀，迎着寒风，黑衣飘逸如故，项链闪着冷森森的寒光，他巍然站在铺满了白雪的山头之上，漂亮的眸子隐隐透着肃杀之气，让人不敢迫视。

他瞧见了，凝望过去，昆仑坐在大石之上，身前躺着的正是沉香，他把手掌放在毫无知觉的沉香额前半寸，发着幽森蓝光，杨戬已经明白，他要的，是沉香的三魂七魄，只有仙体的他，拥有人神之子的魂魄便能得到穿行三界的力量。三魂之中载有记忆，七魄就是情感。在乱絮一样的雪片之中，杨戬冷道:「离开他。」

「不，」昆仑没有看他，扶起了沉香，淡然说道:「我看了他就觉得可怜，本来就应该让契约实时生效，早早把什么都忘记了，少受一点苦。」杨戬低哼一声，挺刀刺向，出手极之迅猛，然而昆仑咀角含笑，召出宝剑，刀剑间迸出火花:「我看了你也觉得可怜，为一条小小的天条，耗上那么多的精神，真浪费。」

杨戬纵身跃后，还待再刺，却听昆仑忽道:「你讨厌的刘彦昌刚死了，」杨戬呆住。「反正是凡人，早一点迟一点，也不过相差几十年的时间，没有什么分别吧」回头看着杨戬，咀角勾勒出诡异的笑容:「下一个会是三圣母，小玉，啸天犬……」杨戬冷若冰霜的脸上，隐隐透着越来越炽烈的怒火。昆仑把长剑勒在沉香脖上，唇凑近他的耳畔，低语:「对不起，你们二人的赌本，全押错了。」



他们为了一条新天条所作的一切，将成全他的大计。



晃地青光一闪，昆仑的剑被击飞在外，杨戬身法快如闪电，像一只黑色的蝴蝶，窜到他跟前正要直刺，昆仑刚好实体力量不足，刺了个空，杨戬咬牙补上一掌，昆仑出手挡住，也万料不到负伤未全愈的杨戬这下竟有偌大威力，虎口吃痛，一时无法稳住身子，杨戬见机不可失，乘机抢过了他手上的沉香，坐在大石上，一字一字吐出:「不要太小覤我们。」

昆仑没有乱了阵脚，站了起来笑道:「好呀好呀，有本事就来昆仑山解除契约，有本事就来阻止天界大开杀戒。」从地上拾起了剑，抖一抖上头的雪，若无其事说道:「我想知道，力量变强了的我，你二郎神能否克服我设的关。」

杨戬狠狠盯着他不语，昆仑意味深长瞄了他一眼道:「好吧，我们等着瞧。」

昆仑的身影转眼消失，杨戬看着他刚才站着的位置，沉思片刻，暗想这昆仑也真怪，每一步都做得狠，但每一步又留有余地，总是下一次下一次，转念又想起了刘彦昌，不觉心下一沉，他是有恨过他，可是，他也敬重这个凡间的书生，拥有不屈服的骨气，而且，当初他独力养育沉香成人，也付出了不少心力吧?


可他想不了这么多，当下把手放在沉香额上，运法想暂缓昆仑施在沉香身上的力量，要不这样下去，失去三魂七魄却仅有一口气的沉香，就跟行尸走肉无异了。


他要履行诺言，答应了不骗他，他就不会骗他。


可惜。


「我怎么会在这儿?」沉香悠悠转醒，坐起来，疑惑地四处张望，在无穷无尽白皑皑的雪海之中，他很快对上杨戬的眸子，那唯一让他遇见了的人，一怔:「你是谁呀?」直率而坦然。


对白，语调，表情，一如当初，在刘家村的湖畔。
那年，他才十六岁。


杨戬心头一颤，万念俱灰，他连他都忘了?


大风穿梭他们之间，簌簌然，瑟瑟然，无情地扑打着他，杨戬心下激动，一下子就抱着了沉香，寒风越来越响，整个世界除此之外就寂然无声了。他久久无法言语，眼里的冰霜融化，但目光凄迷，他的心情一直沉到底。

沉香愕了片刻，这人好奇怪，用力挣脱了他，从石上跃下来，召出了小斧自卫:「喂，你到底是谁呀?」

然而对方的眼神极其复杂，他眉梢上的绝望，咀角那份苍凉和无奈。那种哀绝的美呵，沉香不由自主，被眼前这个人的眼光触痛，不由自主为这黑衣青年感到难过，那一瞬，沉香经已放松了戒备，他依稀觉得，他认识这个人。

「如果非要叫点什么，」杨戬按捺内心悲凉的心情，苦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吐出了当年的对白，以最平淡的语气，把旧事重演:「就叫我舅舅吧。」事隔数年，一样的对白，但心境大大不同。

「舅舅?」谁料沉香静默半晌，忽然恍然大悟似地叫道:「对了!」一脸喜色，好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当下收起小斧，走近杨戬跟前，笑道:「你说过，你是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杨戬心脏猛然一跳，他记得?


却听沉香沉思道:「可是，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心里又是一凉，觉得刺痛。杨戬发出一声低低的长叹，背过身，用他一贯淡淡然的语气说:「我们回去再说。」「到哪里去?」「严家村。」「好吧。」没有疑惑，没有警戒，单纯的信任，言语间，他甚至没有苦恼，走了几步，反而问他:「舅舅，你不快乐吗?」「没有。」「我不信。」沉香嘟嚷，一边望着杨戬在雪地上所留下的，深深浅浅的脚印，好难过，他的心情莫名其妙地被他的牵引，奇怪了，对方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的样子。


杨戬苦笑，沉香还是那个沉香，但千言万语，真是不晓得从何说起，见他全无忧色，一个人没有了记忆的包袱，反而轻松。杨戬看着他，不晓得自己该是悲是喜，甚为感慨。



有谁可以告诉他，希望到底在哪里，快乐到底在哪里。



「你告诉我嘛。」沉香加快了脚步，死心不息，挽住了杨戬的手臂，边走边揣测:「你太饿了?太累了?还是怎样?」杨戬看了身畔这位照样缠人的外甥一眼，低叹:「没有，我很好。」他到底算不算履行了昨夜的承诺。


一切像个永不完结的恶梦。他二郎神，到头来什么都无法掌握。


「好吧好吧，没有就没有。」这人真是口是心非，沉香心想，他以前都是这样子吗? 

山抹的微云悠悠飘着，天地一片苍茫，他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人，身边这个人虽然外表冷淡，可是，感觉好亲切。他心里懂得这个人疼他，他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既然这个人从前说过不会骗他，他一定是个好人。好吧，他是他的所有了，于是暗下决定，反正都不晓得自己是谁，反正谁都不认识，闲着无聊，就让他来为这个人分忧解愁。

哎，可是你先得告诉我，我的名字叫什么喔?






第十章

「那是说，二郎神，不，舅舅所作的一切都是故意的?」「对。」「我不信!」声音轻微抖着，初遇杨戬的片段在脑中闪现，他说:我有空儿就来看你。我是不会骗人的。

沉香一直以为，全都是谎言。

哪一个舅舅才是真的?拳头一握，沉香能感受到怀中的长命金锁，冰凉地紧贴着自己。

当初他救了落难的杨戬，他却用那种冷淡的语气说，他想夺回他的权力。


权力啊，生性淡泊的沉香无法明白他的执迷，只是觉得，如果他是渴望权力的话，何以他的眼神里总是藏着说不分明的哀伤。


想不通，他就悄悄跑到小树林，把当初他送给他的长命金锁捡回来，带在身上，好像有了它，他就能够得到保证:不管舅舅做了什么，他心底里终究是疼他的。为了这一点，他就愿意一次又一次地等他回心转意。

直至那日，他看到自己的师傅继爹以后被杨戬虐至不成人形，他所有的期昐幻灭。


我是不会骗人的。他真恨他舅舅曾经没有吝啬的给他温柔。



然后，昆仑却在这一天告诉他，原来舅舅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新天条。


沉香跌坐在石床之上，有些招架不住:「而我只要离开这里，就不会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对，这是你要知道真相的条件。」他好像看见自己用开天神斧劈向杨戬。

「为了这个计划，还得有一个人要死，」沉香又是一怔，只听昆仑续道:「要驾驭神斧，还需要一个人的灵魂，要劈华山，你舅舅还得杀一个人，你没有所谓?」沉香心下一沉:「会是谁?」「谁知道，神仙的力量很有限，我们都没有预见未来的能力，我只是，凭我所知道的事实作出推测。」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如何，还是要拿神斧?」

一个天秤。一边是新天条和三界，一边是他的舅舅以及一名牺牲者的性命，他刘沉香要怎样选择?

沉香咬牙:「那么我要拿神斧的条件是什么?」

「把你的灵魂交给我。」条件越来越多，沉香眉头紧蹙:「要来干什么?」「无可奉告，我只能告诉你，你会忘记身边的人以及情感。」

只觉血液在血管内凝住，他没想过，要成立新天条的条件有那么多:「你不是帮助我们的吗?」

「我没说过。」

沉香望了石坛一眼，又垂头沉思，四面包围着他的那些冷冷的石壁，正木着脸望着他。王母娘娘设下的时限将至，他没有时间了。但是，他往哪一个方向想都觉得不对。

可恶，他觉得自己好无用。


如果是舅舅，他会怎样选择?


不能犹豫了:「就睹一次。」凭直觉，见一步，走一步，然后，相信自己不会杀死舅舅，相信这昆仑的为人不坏。沉香站起来，步向洞内的石坛上:「我决定了，如果是舅舅的意思，我愿意付出代价。」就这样吧，都走到这个地步了，如果这个决定让他有负于谁了，他会尽力去弥补。

「如果，时间后来告诉你，二郎神的选择根本错了?」

沉香在石坛面前站定，默然半晌，拿起小斧就往手腕静脉轻轻割了一口，血珠一点一点渗出，滴在青白的石坛以上，渐渐化开。也许是血源的牵畔，也许只是命运的推使，他如此说道:「那么，就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陪他一起去承担后果。」



「好。」红花花瓣一掠而过，怒放，不可收拾。青年出现在沉香背后，欺近。沉香一怔，瞳孔霎地失去了神采，好晕，然后声音的主人用冰凉的手，掩住了他的双眼，耳语:「太傻了。你就不怕，我拿了你们所有的睹本去毁了三界。」「呃?」


沉香睁眼，浑身觉得彻骨冰冷，手上冒出湿冷的汗珠。


可以选择的话，最好什么都没有，他的现在，过去，和未来，只在他看见杨戬的第一眼开始，只有一个人就可以填满他的人生，简简单单，从此百毒不侵，多好。如果可以，他真想甩开内心深处，那残余下来的一抺灰灰白白的阴影，只想，一直快乐。


「你干吗清早醒来就惊惊慌慌的样子?」一个小叔蹲在床畔，拧着眉心盯着他，沉香吃了一惊，慌忙坐了起来，退到床角，抓紧了被单喊道:「你是谁呀!?」急忙召出了斧头:「你过来，我就劈死你!」

小叔脸色一沉，转过身，变成一只黑狗，然后又变回了人，不爽地说:「认出了没有?」沉香一愕:「舅舅的狗?」「我的名字是啸天犬，你该叫我啸天犬叔叔。」沉香打量了他片刻，恍然大悟道:「啸天犬叔叔，你的伤好了?」啸天犬点了点头，也同时打量着沉香，只听他问:「舅舅起床了没有?」啸天犬点头，但见沉香大喜，眨眼间他已跑了出去找杨戬，遗下啸天犬自己在房里呆着。


心里无法遏止地觉得不安。


在他恢复意识的当天，他已经发现了，表面上这二人都跟以前没有分别，他却知道，事实上这两个人都变得好奇怪。


沉香就罢了，杨戬已经告知了他昆仑的事。可是，他觉得自己的主人也变了，怎么说，啸天犬心想，以前主人总是会马不停蹄要赶路，总是处处留神四方，总是在忧虑天界的事，可是，这几天以来，他却只字不提三界的事，与其说他们在赶往昆仑山，不如说，他们更像盲无目的地流浪。

他啸天犬是没有所谓的，反正近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主人能够放松一下也是好的。可是，他觉得主人的假期也是伤感的，他走在这二人中间，就会不其然感受到那种快乐又凄凉的气氛，轻松，但凝重，他想不到其它形容词了。

对了，以前主人笑的时候，他至少知道，那一个笑容是真，那一个笑容是假，可是，他现在连分不会分了。


啸天犬觉得难过，已经半个月了，为什么会这样。


吱嘎一声，打开了木门，却讶然发现杨戬正在弹奏着古琴，房里的另一边，沉香朝啸天犬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他身旁又有数个小孩子学着朝他做了同一个姿势，啸天犬白了沉香一眼，端了一张木椅跟着他坐在远处静静听着。啊，好久了，很久没有听过主人弹琴了。


他记得，主人喜欢的曲子有很多，有梅花三弄，有离骚，呃，还是，广陵散?啸天犬苦笑，他自己是记不清这种东西，不过。啸天犬又皱起了眉，那个太上老君好像如此形容，他的琴音清，微，淡，远。好吧，他也不是真的认识这四个字的意思，可是，要比较起来他还是懂的，仔细望过去，只见十指纤纤在琴弦上奔腾跃动，悄然回首，犹记从前他总是弹得万般的温柔婉转，何以这趟的旋律如此激昂悲壮，像澎湃的浪涛，要把心里压抑着的所有，倾注于琴音，从指尖上流泻一地，激起了无数的浪花和白色的泡沬。


水花搅乱每个人的思绪。


一曲既罢，寂静片刻，只听杨戬低声自语:「生疏了。」一室静默无人打破，他们无法从曲中抽离开来，直至一个小女孩嚷:「不会，我觉得很动听呢。」一时之间，其它孩子也纷纷热烈地和应着。


毕竟是小孩子，不懂得真正的悲伤为何物。杨戬苦笑，又望向正自出神的沉香:「你要学吗?」


沉香惊醒，推却:「不要啦，我不可能学好音律的了。」「不尝试怎么知道，」杨戬看着琴弦，回忆起久远的往事，双目深邃而幽黑:「你娘亲弹琴可好听了。」「是吗?」沉香随口问道，心思还在那个叫他心情颤动的旋律中:「那么我爹呢?」有关过去，杨戬也知道沉香根本漫不经心。反正都没有印象了，怎样都没所谓。


杨戬淡淡回应:「我不清楚。」总有一天，他会知道刘彦昌已经死了。


沉香也未在意，见杨戬站了起来要收琴，只是想着，舅舅又不快乐了，难得他有如此雅兴，拒绝他实在太残酷了吧。心里一动，站了起来便冲口而出:「不要收琴，我学了!」由衷地，他不希望他难过。众人一起望向沉香。

杨戬先是一愕，然后浅笑:「过来。」沉香搬了小凳过去，二人坐在琴前，杨戬开始缓缓介绍一些古琴的基本技巧，沉香表情似懂非懂，却听得异常专注，一问一答，别人根本掺不进去。

其它人渐渐散去，而啸天犬瞧得痴了。


他们俩，极力专注于每一个无关三界的小事之上。


日已正中，沉香一只手托住了腮，一脸百无聊赖，只有另一只手还在认认真真地拨弦。虽然说不上有天份，勉勉强强也算是有个旋律，杨戬呷了小小的一口汾酒，天份是不能遗传的吧，他轻轻一笑，向后靠在墙上，仰望天花板，有光影一寸一寸地移动，那微细妙变，蕴藏着不安的骚动。再鲜嫰入味的酒都没有用，它无法把时间停住;再多的酒都没有用，他永远不醉。转眼快到黄昏了，明早不能不动身。


就恨自己太清醒，就恨自己越来越明白昆仑的多番暗示。一子错…….
最好不思考。


「要不要喝酒?」视线不离原来的位置，杨戬随口问道。「我不要，不好喝。」琴音越来越乱，沉香心不在焉，弹得随意。「你以前喝过?」

「不知道，」沉香又坐直了身子，搓了搓手，似乎下定决心要重新认认真真地弹一遍，:「我就是记得不好喝。」杨戬笑笑，不再言语，玩味似的看着外甥双手不甚灵活地叮叮咚咚地弹着，哎，真是好难听。

「啸天犬，你陪我喝。」啸天犬闻声过来，小心翼翼接过酒杯，吃了一口，半晌方道:「还是天庭的酒好喝。」



而整个天庭还等着他们去拯救，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杀戮正在进行，越来越的天神将因昆仑的力量强大了而着魔。



像触动禁忌，舅甥二人的脸色都黯淡起来，良久，杨戬颔首，手上的酒杯出现细微裂痕，千丝万缕的愁思无处宣泄。啸天犬禁不住难过，他不该提起天庭。

「我去把琴还给赵夫人。」沉香率先打破静默，起来拿了琴就走。一定要找点什么来做，他怕这种可怕的静默，他怕这种静寂要他想起那个梦。

「啪」一声，沉香撞了个满怀，对方也踉跄退了几步，手上的婴孩大哭。少妇忙柔声安慰:「不要哭，丁香乖，娘疼。」「对不起。」少妇没在意，溺爱地看着女婴，一双眼睛柔情似水。沉香一愕，五日以来，他第一次认真想到娘，他的娘亲也会拥有这种温柔的目光吧，却听杨戬疑惑地问:「她姓赵，名丁香?」少妇笑:「对。」

丁香，杨戬一怔，当时最耿耿于怀，最感到对不起的一个女孩子。他用她一个人的性命，成全了新天条，灵堂之中，丁香的父母泣不成声，敖春跪下说，生生世世，他都一定会娶她为妻。杨戬还记得，敖春当天正眼都没有瞧他，沉香一直看着丁香的牌位出神，到了散场之时，他才低头说，我们谁都没有怪责舅舅。

可是，他杨戬还是觉得歉疚，无论如何，他都无法还这家人一个女儿，为她安排一户好人家投胎已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


连命运都要安排他们来到丁香的家。走到那里去都没有用，无时无刻都有人过来提醒他的责任，只觉，不胜寒。


「我们出去走走。」出去胡乱找些什么来玩都好，沉香一把拖住了杨戬的手就离开木屋，为什么为什么，不管怎样做，舅舅都不快乐。

开门触目是灿烂的阳光，耀目刺眼，孩子们在打雪杖，尖声怪叫。画面太美好了，做什么都觉得得不真实。哪一个是记忆哪一个是梦? 他从地上捡起一把雪捏成雪球，往远处掷去，呈拋物线，划过快乐的孩子头顶上空，降落，触地即碎 。


还是觉得心寒。







第十一章

四周都是红通通一片，天上继续飘落点点雪花，但大街都挂着一个个大红灯笼，店铺的大门贴着一张又一张的红色挥春，乌黑的墨汁写着万事如意，出入平安诸如此类祝褔字句，摊挡摆买着挥春，瓜子等贺年的特色物品，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客栈门口的布置亦充满了新年气息，挂了两串爆竹在两旁，还有两盆桃花开得灿烂无比，老板娘热情地想招徕客人。而对面怡红院的姑娘打扮得比往日更娇艳了，一身艳红如火。


呵太快乐了太快乐了新年新开始，风雪无法掩住人的笑脸。


杨戬他们来到这片红色的海，才想起人间的春节来了。沉香和啸天犬不掩喜色，四处走看，沉香到摊挡上买了一袋红瓜子，抓了一把给杨戬，笑笑又给了一些啸天犬，啸天犬连忙推却:狗不吃瓜子，沉香一撅咀，不管他径自走到别处张看，又买了一串冰糖葫芦，自顾自吃着，相当滋味，啸天犬看了觉得羡慕，碍于面子不敢要求要一颗，只能干巴巴地瞧着。沉香心里哪里不知道啸天犬的心思，一边看着竹架上挂着的一排排红风车随风吹得发发响，一边笑道:「哎，如果有人愿意喊我一声大爷，我是不介意给他吃一口我?买?的?小吃。」

啸天犬恨得牙痒痒，主人应该分一些银两给他的好宠物管啊!于是啐了一口，乖乖回到杨戬身边。

杨戬眼见四处都嘻嘻哈哈似的，脸上表情虽然一如往，双颊也似受了这春节的气氛感染，有了些红晕和神采。

他浅笑望着沉香乐得什么似的，忽想，不晓得以往沉香过节的时候都在做些什么呢?接着他又想到自己有好几千年没有过节，印象早就模糊了，只记得那时三妹总能用那双小小的手灵巧地包出许多小巧的饺子，又软语对他说，二哥，来吃我的饺子嘛。好。三妹就扑到他身上磨蹭，笑说，哇，太好了，二哥是天下间最好的哥哥。呵那时大家还是凡胎肉体。


前面忽然传来阵阵锣鼓声，好不热闹，他们走到那里张看，便见广场上大家正围观两只舞动的醒狮，色彩艳丽如脸谱，而且造型威猛，三人都看得目不转睛。

沉香看了一会，童心忽起，仔细留意着他们的步法动作，眼珠子一转，唇边笑意才漾起，就把手上的东西都丢给啸天犬，人亦已经跃起，朗声说:「让我来!」竟一手抢过了狮头。

舞狮头的年青人本来要发作，却见眼前这少年动作似是熟练至极，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起势，奋起，抓痒等等似模似样，虽然完全不按照他们原定的马步，至使后面舞狮的人手捉无措，却又奇迹地舞得头头是道，似是合作得天衣无缝，一只狮子看起来竟是相当的活泼生动，像活生生的一样，途人不禁喝彩。狮子这是又走到杨戬前头舞着，狮头的眼帘又频频精灵开合，又施礼又惊跃什么的，杨戬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

他知道沉香用法力迫使后头的人配合，手脚跟本不听唤使，只怕那人正自吓过冷汗直流，瞧了一会，他瞄了一眼另一只醒狮，再看了一眼沉香操控的那一只，就微微笑了一下，黑影已窜到另一只的狮头底下，原来的人莫名其妙被迫走了，却见两只狮子已经走在一起，竟是展开脚上的功夫猛攻对方下盆，比试激烈。

大家看得目瞪口呆，主持表演的人也没有出口阻止这胡闹的二人，太精彩了，根本没有截住的意欲，但见两只狮子健步如飞，满场走着斗着，难分难解，沉香通过狮头的缝隙看见杨戬也正紧紧盯着他，于是朝他轻轻嘿了一声，跃起竟想一脚横扫向对方的狮头，杨戬那里会容他得手，同样跳起以脚挡住了。众人又是一呆，鸦雀无声，片刻，大家纷纷用力鼓掌，如雷贯耳。

观众亢奋极了，以往那里看过跳得这么高的醒狮啊?


但见舅甥二人在这个时候竟甩开了狮头在地上，手上亮出了兵器，大家又是呆若木鸡，这个表现也太出人意表了吧。


却见沉香摆好了马步，笑吟吟说道:「那个太碍事。」杨戬扬眉，警告:「我希望你记得，我说过比武不要太轻率急进。」「对不起，我忘记了。」二人人影一闪，同告消失，下一秒，当一黑一白的人影再出现的时候，有火花迸出，二人各自向后落地，脚尖一踮又借力再挺着兵器向对方攻去，激起地上的积雪。

啸天犬看得心痒难痕，摩拳擦掌，也想活动手脚，而在场的人大多不懂武术，就是懂了也不曾见过世上竟然有人的身法可以如此之快，很感诧异，却不晓得这二人并非凡人。


就可悲在，是神仙，不是凡人。


只听杨戬冷笑一声，刀法忽变，前窜后跃来了一招声东击西，沉香一下子招架不及，斧头被击飞到一名百姓的脚前，沉香亦在脚下踉跄之时，被杨戬乘隙直刺，一口刀已止在沉香的额前。全场倒吸一口凉气，停住了动作的二人各自凝视着对方，杨戬收刀莞尔。

「为什么输的那一个是我啊?」沉香一边离场一边懊恼地说，杨戬暗忖，这小子功力见长了，可是，可是呀，他二郎神杨戬，才不会站在原地让他追上来，永远不会。沉香见杨戬笑而不答，更是苦恼，竭力思索刚才的一招一式。于是，二人也不管群众，胡闹过后又若无其事地离开了，遗下舞狮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以及一班议论纷纷的百姓。


杨戬心想，如果什么包袱都没有，他觉得他们可以就这样在人间过着笑傲江湖的生活。


不无自嘲的笑容爬到脸上。这永远只能成为幻想。


然后一串串爆竹燃放，噼啪有声，红纸跟白雪纠缠四飞，白烟飞舞，穿着簇新厚棉衣的百姓们都眉飞色舞，很感雀跃。


啸天犬刚被爆竹声的声响吓了一大跳，不自觉「汪」地吠了一声，沉香先是一呆，然后指着他大笑起来，见啸天太一脸不忿，便止住了笑，但按捺了一会又禁不住大笑起来，啸天犬悻悻然骂了一句臭小子，但爆竹的声音太大了，沉香掩着耳，没听见。在浓烈的硫磺气味中，杨戬有兴味地感受着春节气氛，聆听包围着他的欢笑声，哎，老天爷，时间就这样停在这里好不好?



串串爆竹迅速地越烧越短，再欢腾也是昙花一现。



沉香走了过来他身畔，朝他一笑，又把目光调回快烧尽了的爆竹，爆竹艳红的碎屑散了一地，一地的快乐和凄凉，快烧尽了快烧尽了，现在这样很好，让他继续无忧无虑像个孩子似地笑着好不好，不要让他长大好不好。

杨戬没有忘记沉香无助地在他怀里哭泣的那个晚上。


请不要让他步我的老路。他想。


「舅舅。」

爆竹的声音戛然而此，杨戬一怔。沉香分明是站在身前，他却听到他在背后唤他。回头望去，只见远处竹架上晾着红布随风飘摇，沉香就站在其中一块红布后面，拿着一块金锁朝他笑着。啊，是以前他送他的礼物，他还留着?

像受了蛊惑，杨戬追上，沉香却一缕烟地消失了，在红布阵之间，他又忽然从另一块红布后面走出来:「我想好了，我们不要去昆仑山好不好?」

杨戬诧异:「你不想找回以前的记忆?」

「我没所谓。」沉香笑道:「现在这样很好。你想想，我们这样不快乐吗?」

快乐啊，可是三界不能不管。

「舅舅已经够累了，休息一下好不好，我们不要管什么三界了，天庭窝囊是天庭的事，我不想再看见你为他们操心了，以后我们就这样四处游玩好吗?」

杨戬一愕，脑里有些昏沉，好不好好不好，这段日子他真的觉得很累。


红布肆意晃动，张牙舞爪。


休息一下，好不好?

「舅舅?」爆竹烧尽之时，沉香回头一看，方发现杨戬已经不见了，蓦地一惊，同时，沉香和啸天犬听到了纷杂的脚步声「是天兵。」啸天吠嗅到他们的气味，正色道:「搞不好他们打算在这里大开杀戒了。」

「天兵?」沉香微一沉吟，也不大清楚天兵的来路，不管了，找了舅舅再说，沉香负气地想，如果舅舅不在了，三界毁了都跟他没有关系。

就在一瞥之间，他已经瞧见在远处染布坊扬起的红布之中，一袭黑衣的杨戬伫立其中，沉香大喜，跑了过去，却又顿时呆住，打了个寒噤。杨戬的眼神好冷，他认得，那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一种。「舅舅，怎么了?」

杨戬没有理会他，仍自看着某方出神，而不远处已经呼声震天，一片欢愉的景像被恐惧迅速吞噬，沉香知道杀戮已经开始，他难以想象，刚才还笑嘻嘻，扶老携幼的他们将一个个倒下，这里将成为一座死城!

慌乱之中，沉香急道:「我们先把这班人诱到无人的地方去。」啸天犬点头，立即对天兵大喝:「喂!我们在这儿，你们有本事来追我们啊。」话毕，沉香不暇思索就扯了杨戬离开，三人一直往城门那边跑去。


怎么回事，舅舅的手好冰冷。


迟疑间，却察觉到寒光直迫，杨戬的手松掉了，沉香怵然一惊，回头一刹他急急举起了小斧，「铮」一声，沉香被击退数尺。

怎么了。

只见杨戬冷冷看着他，一口三尖两刃刀在雪地上冷森森地闪烁着。

「舅舅，发生什么事情?」沉香急道，他无法相信杨戬会忽然突袭他，可是，杨戬只是冷冷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挺刀欺近沉香身前，寒气迫人，他淡然说道:「三界毁了也没有什么不好。」

沉香一愕，欺近了的杨戬身上传来阵阵冷香，然而双目冷峻得可怕，电光火石间，两刃碰撞，沉香节节向后退着，只守不攻，狼狈至极，一旁的啸天犬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主人没有可能过不了昆仑设的关吧?

二人已经窜到城外的山坡上激烈地恶斗起来，只见杨戬在壁上一按，借势一跳，身轻如燕似地已落在沉香身后，沉香咬牙回身挡住:「舅舅，我是沉香啊!」

「那又怎样?」明快而冰冷。

沉香脸色一变，呃，他在杨戬眼中其实算什么。

心里黯然，他连他自己是谁都不清楚。喀勒一声，沉香的白袍衣袖被割破，杨戬毫不留情直迫，刀风虎虎，沉香眉头一皱，如果舅舅讨厌他了，活着也没有意思。

「是昆仑的手脚，」啸天犬这时从远处叫喊:「我啸天犬没有求过谁，可是，请你挺住，昆仑的法力再大，我也绝对相信主人最终可以过关的!如果，」他觉得凄然，在主人难过和软弱的时候他都没能帮上忙:「如果你有什么事的话，那就真的完了。」

这几天他看着他们就明白了，这两个人谁死了对方都会觉得绝望，谁死了三界都没有希望了。他啸天犬也许不聪明，不会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可是，他自信自己还可以了解主人一半的心情。一半，只是一半也好。


沉香一怔，他对他真有这样的影响力吗，迎向杨戬冰冷的目光，心里又是一紧，这昆仑是什么来头啊，他忽然变了另外一个人就只是因为那个昆仑的缘故吗?不管了，舅舅一直以来已经够不快乐了，还是赶快振作起来，啸天犬叔叔说的话总没错。沉香收敛心神，稳住身子举斧拆解对方凌厉的攻势，三界不能亡，他想活着守护刚才的每一个快乐的时刻，他想每年跟舅舅过春节，逗他欢喜，还有啸天犬叔叔，严家村的村民，还有这城里的百姓，他实在喜欢那些快乐的气氛，绝对不能就这样完了。


如果，如果他真有逗他欢喜的能力。沉香的斧头和三尖两斥刀相撞，虎口阵阵发痛。告诉我，这不是自欺欺人吧。

第十二章 (12 -15 3.22修改)



刀光满天洒落，身法如风，沉香渐感吃力。要是他还记得那几年的事，他会清楚发现到，杨戬原来一直以来都手下留情了，当天在昆仑山下，杨戬败在沉香手上，只不过是因为一心求死。
快，狠，准，而且全无破绽，这才是司法天神二郎神的真正实力，当一个人没有犹豫的时候，自不然能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可是，二郎神你真的已经没有犹豫吗，昆仑也觉得怀疑。


沉香被打倒在地上，吐了一口鲜血，但见杀气再度迫来，他赶忙爬起来闪避。而青年的声音忽然在他脑里响起:「算了吧，二郎神根本不把你当做一回事。」

沉香一怔，像心头的一条刺，细细密密刺着他每一条的神经，虽然啸天犬出言截住了这种卑微的想法，但他根本放不开。因为什么都记不起了，那种纯粹的残留印象和这半个月的相处无法支撑所有，他把他看作唯一了，而他在他眼中算什么，他一点概念都没有。

又是「铮」一声，沉香退后了几步，声音又响起来:「你忘了吧，以前你舅舅一直把你当棋子一样暪骗着。」

呃，什么棋子嘛:「你是谁，有种就出来，不要偷偷摸摸在我脑子里说话!」可是不安已经被点燃，他拼命思索可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对了，是那个梦，那个叫昆仑的人拥有相同的声音，而梦中的事关乎舅舅，然而，然而之前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

「二郎神为了新天条，利用激将法让你大闹天庭，你再想想吧。由始至终，你只不过是计划的一部份。」声音有种催眠的力量，沉香觉得有点昏沉，看不分明的残像闪现，可是他分不出来残像是记忆还是幻觉，杨戬差人骗去了他的一身法力，在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耻笑声中，他冷冷瞅着他。

迟疑间，沉香被杨戬击飞到石壁上，浑身痛得利害，手上一凉，刀已经插过来，右臂鲜血直喷，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看着表情漠然的杨戬，一层冷霜把整个世界隔了在外面。


啸天犬叔叔错了，也许，他就算死了舅舅也没有所谓。


只见对方轻抚手上的刀锋，冷若冰霜的脸上，目光相当相当的遥远。

别人着魔的时候，眼神是死沉沉的。可是，杨戬处于这个时候，他的双目再冷，还是让人觉得他眼底里藏着深沉的哀伤。


沉香又是心头一颤。他还记得第一眼看着杨戬的时候，他的眼神哀伤而绝望，那一刻的世界很静很静，遍地的白，天地只有他们两个人，而这个人的眼里还有细致的温柔，如初雪中一抺淡淡薄薄的阳光。


一个眼神，他还是决定相信直觉，沉香低头说道:「我不知道舅舅从前到底把我看成什么，但是，至少，我知道在这短短的日子里面，舅舅眼里有过的温柔是真的。」他明明记得，杨戬说过，他是不会骗他的。而且，

「就算我什么都不是，」眼圈不知为何又红起来，什么是谎言，那一件是真的，那一件是假的---就?算?我?什?么?都?不?是:「我还是想尽自己的能力守护舅舅。」


昆仑不说话了，他暗暗叹息，他不得不承认，他也真的羡慕头脑比较单纯的人。


「沉香，作为一个神仙，太天真是不行的。」杨戬在这时拔刀，动作优雅而冷静，沉香手上的鲜血溅出，低吟，杨戬淡漠地说道:「我就想，如果谁都不必去守护的话，我们就可以得到自由。」

已经太厌恶了，几千年来为了天庭疲于奔命，经历大少战役，到了最后，他还是谁都保不住，机关算尽，到了那末才知道自己还是大意了，而且，三界将因此覆灭。


反正怎样做都有人不快乐，反正世间的烦恼没有止境，那么，他活得这么累，到底所谓何事?


「毁了三界以后，天地都可以和平而无忧了。没有神仙，人和妖怪之分，谁都没有情感欲望，谁都没有责任，谁都不做坏事，谁都不会难过……」语音刚落，一口刀又冷森森不留情地刺向沉香，剧痛下他微微呻吟了一声，手臂上的鲜血沾上了三尖两刃刀，杨戬若有所思的说:「以后也没有人会流血了……」

沉香应当绝望，但苍白的脸却仰起。听见了对方的话，他反而觉得松一口气:「那也好，」脸上挂上杨戬早已经惯见了的笑容，即使，笑容里尽是苦涩的味道:「我起码终于知道舅舅内心的真正想法了。」


杨戬没有言语，冷眼看着他笑，举刀。


「呜。」手上又多了一道血痕，沉香竭力忍着痛楚，冷汗直流，渐感不支，而杨戬的人迫近，把他按在山壁上，一口刀己经横架在他的脖子上。抬头，只觉脸很近，剑眉星目，面白如玉，多熟识的脸，沉香想，明明一直都在身边，可是怎样都觉得无法接近，不管怎样都会觉得不安:「你知道吗，你总是那样，什么都不说，让人琢磨不透，」就算想破了头，也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让他真真正正的笑一回，无法猜透对方真正的心意，有时他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乐意让他陪着走。

觉得自己好无用，不管怎样都无法明白他。

现在好了，虽然三界是什么，所谓神仙，人和妖怪又有什么区别，他是不太懂得的，可是，如果他觉得这样能让大家以后都不会难过了，也没有人会经历生离死别，不必愤怒和哀伤，也没有什么不好。


昆仑苦笑，在远处低语，对了，就让天地覆亡，然后万物重生。


「好吧，如果这是舅舅真正的愿望，」沉香说，觉得脖子冰凉，全身疼痛得厉害，杨戬身上的冷香，宛如一片薄薄的刀锋:「你就动手吧。」啸天犬一惊，完了。但沉香转念间脸上又有些惋惜，语调郁闷:「不过，想到以后没有机会看见舅舅的笑容，不能跟你一起过春节，还有，其它的人……」一贯的优柔寡断，而且，比起三界，他比较喜欢身边的人:「想想还是有点难过……」杨戬半瞇起眼，紧盯沉香澄澈见底的双眸:「你还是不懂，为了未来，一刻的牺牲算什么?」


天兵追上，啸天犬挡不住了，他们一字排开，只见箭在弦上，都对准了杨戬。杨戬望过去，好像没有感觉一样，只是冷冷一笑，但冷笑也可以极其苍凉。


通往极乐之前，他们必先进入地狱，三界需要一场血色祭典。


只是仪式举行之前，世上总会有人看不化。为了未来而放弃现世中认为重要的人，有人永远办不到。如果这样做真的会快乐，为什么到了最后一刻，还要笑得那样哀伤。

一念之间，沉香矮身，躲过了杨戬的刀，二话不说拉着杨戬便走，杨戬轻易甩开了他，伫立在悬崖的边沿，缓缓地说:「太幼稚了。」

已经没有路，密集的飞箭直直向杨戬飕过来，千丝万缕的快乐与哀愁将从此锁上。

沉香没有细想，本能驱使下便跃向石壁，借势一跳，整个人扑向了崖边的杨戬，顷刻，二人一起直飞悬崖之外，漫天飞雪之中，惊涛骇浪在呼啸怒啸，命运继续摇晃不定。


舅舅，对不起了。我还是会觉得舍不得。


二人直坠进犹如冰窖的大海之中，在深沉的黑暗中一直沉下去，深不见底，眼前没有光，无所依傍，只能紧紧抱着了杨戬，诚心祈求他安然无恙。本来还痛着的伤口渐渐麻木，海水啃咬他整个人，只觉耳晕目眩，意识逐渐远离肉身，求求你，快点清醒过来。

大多数的箭都落在石壁上，然而拍岸的都是红色的浪花。杨戬渐渐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而且认得它是谁的血。脑里忽然完全清晰起来，头很痛，像醉酒，做了一个疯狂的梦。梦里的自己不是他也是他，而梦醒以后，现实也不过是另一场恶梦，从一个梦走到另一个梦，没完没了。


如果这是舅舅的真正的愿望…….他越来越不明白自己的愿望到底是什么，而腥味越来越浓。


沉香。


杨戬睁开眼，蓝绿的海水之中，只晓得怀里的人已经因箭伤昏厥，海水把他们一直扯向下面无尽的深渊，无法呼吸，那样寂静无声，那样无边的黑暗。

低低的耳呜滋滋响着。第三次了，他又救了他的命。

杨戬咬牙，蓝色的幽光一亮，黑影从水里霎地窜到半空，水花击起十来丈高，杨戬扶着沉香，身轻如燕似地缓缓飘落地面，二人都浑身湿透。一阵刀风，杨戬转眼狠狠击溃了包围啸天犬的天兵，差一点，牠也得陪着丧命了，可是啸天犬得救之后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值得可喜。事情从不好转。

昆仑扬手，天兵退了下来，他靠在墙上，举头望天，二郎神，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心软了。
「你把太上老君带上来。」一名天兵闻言立即腾云驾雾到天界去，昆仑自语:「只要一直活下来的话，哀伤也只会继续吧。」

但见杨戬脸白如纸，下唇微微抖着，是因为觉得冷还是因为害怕。他心里太明白干什么都没有用，只能怔怔任由沉香的生命在旦夕之间消逝。发端冰凉的水一点一点滴在沉香的脸上，薄唇青白，咀角有血丝，但眉头舒展一如酣睡，安稳舒服地躺在他怀中，而他满身都是他弄的伤痕。


以前从来都不会觉得那件宽松的白袍底下，他的身子如此单薄。总是那样朝气勃勃地笑着。


为什么总是不懂得吸收教训，为什么总是不懂学乖。杨戬的目光的偏偏这时触及了他领口里外露出来的长命金锁，更是全身一震，他真的还留着，留着干什么，那时他明明就故意在他眼前杀了四公主，又虐待他的爹，那种时候他怎么还要捡回仇人送的东西。


颤抖着的手拿起从领口掉出来的金锁，紧紧握着，杨戬痛楚地闭上了眼，把冰冰凉凉的金锁放在唇边，一阵一又一阵揪心，多久以前的事了，二十年前都不觉得时间可以过得很慢，这几年一个月就像万年。他想，一开始他不应该教他什么义气骨气，他应该先让他学会，在适当的时候就该心狠一点。「太天真了。」他喃喃低语，对他说，也是跟他自己说。


他们葬送三界，三界葬送他们。


「二郎神……」

杨戬抬头，竟见着了太上老君，也没有惊讶，只是谁都看得出来，那黯淡下来的眼神刹间有了生机，即使这么一点点的生机也是惶惶然的，劈头在说:「请你救救他!」

太上老君觉得意外，他竟没有问他突然出现的原因，没想过可能有诈，这不像二郎神的作风啊。他苦笑:「可是，昆仑叫我告诉你，如果他死了，昆仑就没有可能夺取那个拥有阳气和仙气的灵魂了，那就是说，其实，只有沉香死了，昆仑的力量便打回原型，他若不死，昆仑的力量就随时都有变得完整的可能。」

又来一道选择题，一步可以是一生，但他现在已经不需要什么谨慎的计划和考量。

「我不管，」杨戬答得断然，连半点犹豫不需要了，他这刻真正的愿望，是沉香可以活下去。他还有话要跟沉香说，也许，一开始的时候他教他只想着新天条，可是，他想，他也不是纯粹为了这个原因。所以，「请你救他一命。」啸天犬和太上老君心中一澟，好吧，既然二郎神都这样说了，就让他们这一次用三界的命运作睹本，选择去救一个人的性命吧。




第十三章

夜凉如水，一弯新月穿过洞外疏落的枯枝，筛下细碎的光在洞口轻轻摇曳，偷偷抚慰每一个千疮百孔的心灵。杨戬站在月光底下，沉静地看着画上了星河的夜空出神。

明明灭灭的洞内，一枝染血的断箭旁，铺上了枯草，沉香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太上老君刚熬好了药，吩咐啸天犬:「你帮我扶起他。」啸天犬正要答允，杨戬却已走了过来，轻声说:「让我来。」黑衣翩翩，他步入洞中跪下，扶起了沉香，一只手放在他的额上，剑眉一皱，只觉他额上烫得厉害，太上老君瞟了杨戬一眼，轻叹，拿起碗来送到沉香唇边喂药。

「他在发高烧。」杨戬说，在冷静而平淡的语气中，太上老君能感觉到其中隐含的忧虑和紧张。太上老君叹气:「你知道，世上没有救命仙丹，何况，他还不是完全的神仙之躯，仙丹的药效始终没有施在神仙上的好。」他又微微笑了一下:「想当年你还刚成为神仙，对于你这种人神子之的大伤小伤，我还真的束手无策，全凭当时的你，我现在才比较能掌握医疗的方法。」他顿了一顿:「只要他捱过今天晚上，你就不用担心了。」杨戬明白他的意思，看着沉香清秀的脸庞半晌，低叹:「一直以来谢谢你。」

「那里的话，」太上老君小心放下石碗:「我只是想救每一个我觉得善良的人。你呀，也不要太责怪自己，我们当时谁都没想到那么多的可能性，我们都以为新天条是势在必行的事，并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可是昆仑都想到了。」

「旁观者清。没有过去，几千年一直守在昆仑山静静看着三界众生的兴衰，世间的罪恶，自然看得比较清楚。」太上老君缓缓地说:「也不过是想三界可以活得更好，以前没有人想过，想过也不敢说，现下有人想到了，敢做了，却没有料到要自由都这样难，想向前走一步都要那么多的代价。」

杨戬沉默不语，沉思间，却听沉香低吟了一声，悠悠张开眼，目光却异常地迷乱无光:「舅舅……」他忽地坐了起来，视线四下搜索，急乱地说道:「舅舅!舅舅!」杨戬忙回应说:「我在这儿。」沉香好像这时才看到身旁的青年，呼了一口气，虚弱地笑道:「太好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神智却不甚清醒。

杨戬心下一痛，扶着他的胳膊，微运劲好使他躺下来，轻声说:「都没事了，先休息一会儿。」

沉香顺从地躺下，正要闭上眼，却又猛然想起什么似地又坐直了身，双手用力捉着了杨戬的手，抓得他有点痛，只见沉香惊惶地看着他:「三界现在怎样啦!?」杨戬一愕，沉香是不是在潜意识里看见什么，还是记起了什么东西。却见他郁闷地低头自语说:「我不知道要不要拿神斧才好……你不要迫我嘛…….」仰脸，有点着急，表情无助而绝望，:「是我的关系吗?是因为我才死了那么多的人……」

太上老君和啸天犬一瞬间四目交投，都觉感慨，天下间的人神妖那么多，何以偏偏是要眼前这二人去背负那么多的决定权。


一念可以翻天覆地，一念可以扭转乾坤。所谓命运。一念已经足以让人不胜负荷。


当初不过是希望三界都可以活得更好。


「不要想那么多，先睡一觉。」杨戬说，咀角有一抺浅淡而轻柔的笑，安抚道:「会没事的。」

回答虽然简短，但沉香似乎安心下来，涣散的目光看着幽深的远方，会没事的，双手渐渐松开，不久又昏睡过去，气息却极其微弱。

然而，杨戬看上去似是松了口气，小心翼翼的，让他好好躺回在地上，用衣袖替他印去一颗颗豆大的汗珠，轻轻浅浅，都是温柔都是痛。

「今夜会过得不容易呢。」太上老君说，语气间也不由得有点忧心，杨戬把目光投向洞外，看着雪地上疏落，黯淡而幌动的树影，半晌才低声地说:「他一定会活过来。」

想好了，当初他可以设计迫使天庭改革，也可以把残局重新收拾过来。拳头握了一下，心下下了决心。他要他活过来，也要继续守护三界的众生，如果代价已经赔上了，那么他就用他所有的力量在以后的日子弥补。他杨戬，他杨戬希望自己有这样的能耐去承担一切……沉香一次又一次拼了命保住他的命，他已经没有逃避的理由，只要活着，只要他们都继续活着，他就会有这样的能耐:「太上老君，请你告诉我现在天界的状况。」


坚定不移。


太上老君一愕:「喔?好的。」眼前的杨戬脸上一洗黄昏的委靡之气，回复他所熟识，当司法天神时的孤傲冷静，即使这种气质已经随着多难的经历起了无法以言语描述的变化，可是，可是眼前这个人还是太坚强了，坚强得让人觉得不忍。


杨戬正要站起来，又停住了，原来沉香下意识地捉着了杨戬的衣袂，迷糊间感到他要走，竟受了惊动，生怕他随时都会消失似的，把他的衣袂抓得紧紧，半睁开眼睛，又愁又急:「……不要走，好不好?」

杨戬一怔，苦笑:「好……」唉，老是如此孩子气。用手盖上他的眼睛着他闭眼，然后轻轻把薄薄的黑纱外套脱下来，让侧睡着的沉香拿着，只听他梦呓似地继续呢喃说:「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努力守护舅舅的……」

好呀……

「那就给我好好活着。」要是他敢死了，他想，他就到地府掘他出来教训一顿。

转眼沉香又沉沉睡了过去，呼吸均匀，杨戬心中畧慰，站了起来走到洞外面，太上老君跟上去，当夜就把现在天界的情况说了个大概。


过了几天，天刚亮起，只见外面冰雪渐溶，晨曦步入。这时啸天犬烤好了兔肉，整个洞里面肉香四溢，他用手拨了拨，又嗅一嗅，只觉食指大动，垂涎三尺。太上老君在旁也煮好了素汤，给沉香斟了一碗，自己又尝了一口，自言自语道:「天界那会有这么好喝的东西。」


「好香啊，」三人闻声都是一怔，齐齐望向沉香，只听他勉强坐了起来，对他们这边惺忪地看了一会，才揉揉眼睛，然后惘然说道:「你们吃早餐啊?」啸天犬冷冷说:「烤肉是我和主人的，你去喝汤。」太上老君白了啸天太一眼，他的汤很失礼这只狗吗?


沉香听见主人二两个字，就望向了啸天犬身畔的杨戬，立时一脸喜色:「你没事啦?」正想站起来，只又全身酸软无力，差点儿摔下，啸天犬说:「主人才没事，倒是你，舒舒服服睡了那么久，难委我服待你。」

太上老君向杨戬奇道:「他们的感情不好嘛?」杨戬笑笑摇头:「他们这样胡闹惯了，别见怪。」「喔，那就是感情很好的意思啦。」

「才没有，」沉香正想说下去，才正视这位慈祥的银发老伯伯，上下打量了一遍，心下奇怪:「你是谁啊?」「你的救命恩人啊，还不谢他。」啸天犬抢着说，沉香恍然大悟，正要磕头，太上老君赶忙走过来，跪下来扶着他，呵呵两声说道:「别多礼啦!」


这时杨戬端着石碗走了过来，沉香定定看了他一会，微微笑道:「你回来啦?」回来就好，能够回复精神就好，只要他笑了，再大的痛楚都可以抵过来。

杨戬一呆，浅笑:「对。」把碗递给沉香，沉香立即咕噜咕噜便大口大口喝着，杨戬此时说道:「我现在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好好养伤。七天以后，黎明时份，我们四个人，直捣天庭。」还高举着汤碗的沉香一愕，那种真正淡淡而不经意的语调，胸有成竹的表情，不觉心中一凛。不小心，就被汤水呛着，连连咳嗽，杨戬失笑，轻轻扫着他的背:「怕了?」直捣天庭，又不是没做过。

「我才不怕。」沉香用衣袖抺了咀角，答得督定，他怕什么，成功与否，只要天地还在，他就会一直，一直地在他身畔守望，直至地老天荒，他怕什么。



又过了数日，沉香回复四处走动的力气，日子百无聊赖，就拿着枯枝在门外胡乱拨动，和煦的太阳暖暖照下来，一只小兔突然蹦了出来，沉香眼前一亮，胸有成竹地笑了一下，把手上的枯枝掷过去，直直插在兔子的前方半分，牠受惊地急忙折回跑，但沉香又折了附近的树枝，半瞇着眼迅速地掷过去，眼看转眼便把牠包围住了，正自得意，杨戬的声音却响起来，充满疑惑:「你在干嘛?」


「我在无聊呀。」在熹微的淡淡金光下，又是一脸的人畜无害，就恨，那阳光过份熹微。

杨戬叹气，在瞬间出掌，沉香举手挡住，伤口又阵阵痛起来，杨戬说:「那么无聊不如多多休息。」

沉香也没有理会嘱咐，看了杨戬一会:「你今天的心情很好?」

「你知道?」

「知道呀，我就是能够看出来。」像说着世上最理所当然的事情，杨戬一呆，沉香笑道:「你等着瞧吧，两天以后，我会帮你把那些人打个七零八落，把被困的人都救出来。」

然后杨戬会统领所有未受影响的人，杀入昆仑山，届时候，杨戬心底处暗暗刺痛了一下，届时候他会拿回沉香失掉的记忆，沉香将会发现，就算成功了，很多事情已经全然变了个面目，他的爹，刘彦昌，唉，他要怎生告诉他才好，他的梦里看到的事情都是真的，那无数无辜死掉的的人……他当天在昆仑山的抉择。

记起他病得要紧时的乱语，心想，不晓得沉香现在脑里残留的记忆到底有多少。沉香老是埋怨他什么都不说，可是他自己呀，也不是一样学会了把心里的不安隐藏起来。

「我们回去吧，啸天犬一定等得不耐烦了。」

「好呀。」

冬雪慢慢融化，天上的浮云一朵朵又厚又大地悠悠飘荡，附近微裂的冰河以下，有活鱼骚动不安，断枝残花轻声低吟。二人并肩回去，在薄雾以下，二人的身影都太单薄了，随时都要溶进空气之中似地，却又都拥有了不疑的信念。他们一步一步，耽溺于清晨淡淡缭绕的清洌寒香。长路漫漫，可是，他们会继续把路走下去。



第十四章

太上老君说，被抓了的人分别被困在三个地方，一批在真君神殿的天牢，一批在四十重天，另一批在五十重天。四人合力用法力勉强把天界的结界打开了一度小小的裂缝，沉香先窜了过去把结界解除，到了南天门，他们迅捷地打倒了守卫的天兵，杨戬当下决定，四个人兵分两路去救人。


「沉香，你和太上老君打上四十五重天救人，我和啸天犬到真君神殿，救人以后我们在五十重天会合，你就让太上老君带路，懂了未有?」

沉香点头，却显得有些不愿意，自记忆之始，二人一直形影不离，成为了一种习惯，听到要分头行事，不禁有半分失落:「五十重天很远吗?」如果很远的话，就是要分别很久的意思吧?

「不会，在四十五重天之下，只要情报没错，以你的力量要杀上去不困难，只是不晓得那里把关的人是谁，而且，要你应付更高的五十重天可能会有点困难，可是…」杨戬话未说完，沉香已经抢着打断他:「好啦好啦，总之我不会有负于舅舅。」他又笑笑:「你不要失约就可以了。」


潜台词是，你要活着，而且必须准时到达才好。


杨戬那里有不明白之理，微笑低叹:「一言为定。」「一言为定!」承诺既定，天大的困难都不怕，沉香一笑，向他挥手暂别。不要食言啊，就让我们在五十重天再见。

「主人，为什么要分头行事?」看着一老一少的背影远去，隐没在烟雾之中，啸天犬禁不住好奇问道。「对于沉香，没有一个对手比昆仑更危险，无论是为了三界还是沉香，尽可能地，我得减低昆仑再借沉香的灵魂来助大力量。而且，昆仑既然说了他会守在真君神殿，就让我自己去会一会他。」他顿一顿:「而且，这样的话，效率会更快吧。」

反正，也不会觉得兵分两路会应付不了，大家的实力，杨戬胸有成竹，不是没有困难，只是，他就不信，这么的一点苦难会熬不过去。

「不会是调虎离山吗?」

「不会，」杨戬答得肯定，悠然说道:「昆仑是个不屑说谎的人。」

啸天犬正自疑惑，便见杨戬朝他莞尔:「谢谢你，一直陪我出生入死。」啸天犬一愕，只觉心头荡漾，好怀念呢，他很久没有见过杨戬如此真诚地对自己微笑了，沉香没错，主人的心情不坏，至少，这一刻如此。

至念及此，啸天犬竟是鼻子一酸，自出事以后，主人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宽容过，久远得想不起日子。他想，最坏的已经过去，再坏，也不过如此。展望吧，一切会否极泰来。也许，会吧，呵，也许吧。

「可以跟主人共患难，从来都是我啸天犬的荣幸。」啸天犬答，何时何地，这是他对他的主人，终生的保证。

无可否认，近来他偶尔会卑微地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法了解主人，从前他自信自己为杨戬拼命跑第一，要数最了解他，他也跑第一，总之，他以为，自己永远会是最亲近杨戬的人。

然而，当沉香跟主人越来越接近，他觉得自己就跟主人越来越远。他也明白，杨戬重视他啸天犬如昔，从未冷落，但是，他重视沉香的心情和重视他的心情是不同的吧。虽然说不分明那分别在那里，难过还是有一点。

不过，不管怎样，他永远喜欢主人:「无论是上刀山，下油锅，赴汤蹈火，我都没有所谓。」杨戬也未想到短短一刹间，啸天犬会感慨无限，只觉得心下由衷感激，当下微笑道:「那么，我们现在就去取回属于我们的地方。」



在太上老君的引领下，沉香一路打上去，果然，挡路的天兵不算太多，二人还可以应付，斧风过处，天兵一个个倒下，越战越勇，只想着要尽快到达五十重天。太上老君虽然武艺不精，无法退敌却能自卫，但见拂尘左拨右勾，四两拨千斤地，无需沉香多虑就能轻易一直伴着打上了四十重天。



太容易了，沉香觉得疑惑，这昆仑怎地如此松懈?


两个时辰过去，他们终于到了四十五重天。沉香微微喘气，汗流浃背，想来重伤初愈，气力有点不如以前，然而那张微红的脸，反显得精神爽利的样子，白袍上也不过微有破损，他紧握斧头，问道:「就是这里?」

太上老君点头，异常凝重，只见四周烟雾弥漫，阴气迫人。粉雕玉琢的宫殿却有冷森森的气氛笼罩着，光线晦暗不明，寂静无声，二人的脚步声在大殿上清晰可闻。

太上老君思忖，难怪有人说连本性善良的八太子最近也着了昆仑的道儿，这昆仑好厉害，用各种方法消磨人的意志和锐气，稍微显露了一点点的软弱便乘虚而入。他不敢想象，一旦昆仑拥有了完整的力量，只怕三界之中，无人能够躲过他的法力。

二人来到一个大铁闸面前停下，沉香张望，铁闸内漆黑无光，什么都看不清楚，正打算用斧头劈开铁栏，一股杀气蓦地迫近，沉香大骇，忙推开了太上老君，举斧挡住，火花四溅，武器相交之间，沉香瞧见眼前的年轻人看起来只较自己稍微大一点，衣饰华美，手拿一把长刀，双眼充满杀气。

太上老君一惊，这人不正是八太子敖春吗? 正自思疑，又有另一个人从暗处掠到太上老君身前，正是敖春的父亲东海龙王，太上老君急忙闪避，衣袖却也被划了一道儿。

沉香暗叫不妙，太上老君可敌不过那个男人，眼珠子一转，就用法力为太上老君设了个防护罩，朗声说道:「喂，你们两个人一起上，我可不怕!」

东海龙王冷哼一声，手拿一口宝剑刺向沉香，沉香弯腰躲过去，敖春却立时攻来，沉香一下子有点左右支绌，只听他说道:「沉香，我等你好久了。」

沉香一怔，边打边连忙问道:「你是谁啊?」

「他是东海龙王的八太子敖春!」太上老君无奈地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从前这两个人一起共患难，记得猪八戒形容说，他们两个走在一起像对活宝，净会恶作剧，想尽办法要讨好他这个师傅，睡一块儿睡，练武一起练，可是，现在一个把对方忘掉，一个把对方当仇人看了，太上老君不无感慨。

「对，你从前的所谓兄弟。」只听敖春冷冷说道:「爹，你退下，我要亲手灭了他。」

「为什么?」沉香不解，他从前的朋友为什么对他有那么大的深仇大恨，却见敖春越攻越紧，一副豁了出去想拼命的样子:「都是你不好，丁香才会死去!是我愚蠢，才会相信新天条是对的!如果你不去找三圣母，我现在会活得好好的，如果不拿神斧，丁香根本不会死!」开口便咄咄逼人，怒火之中却又饱含痛楚。

丁香用她的灵魂成全新天条，新天条却不足以成全神仙和凡人的恋爱，他得一次又一次地看着自己所爱去女人老去，死去，然后重生。新天条算什么，如果他一早知道 结果，他就不会让自己陷得那么深吧。

更何况，沉香的决定还引起那么多无可挽救的影响，他最爱的女人是白白牺牲了:「我不杀了你，我的一口怨气无法咽下。」

沉香心里一寒，敖春提醒了他，梦中昆仑说过的话。


太傻了。你就不怕，我拿了你们所有的睹本去毁了三界。


原来是真的吧，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当初他决定了拿开天神斧?一个决定，让他负了三界每一个人?眼前一黑，四十五重天的灯火全部熄灭，沉香双目还没能适应，无法视物，杀气已经咄咄逼来。


另一边厢，杨戬和啸天犬成功打倒了真君神殿前的守卫，已经看见昆仑悠然守在大门前边，大殿前水气氤氲，远处有淙淙流水的声响，一滴一滴，磨蚀了玉石，磨蚀了年月，只见昆仑脸带笑容:「你来啦?」

「嗯。」

漫不经意，都没有多话，两个人的身影刹那间消失，转眼打了起来，难分难解。当初真是没有想到会有正式交手的一 天。

回想当年，杨戬偶尔会到昆仑山一坐，二人谈论世局大事，总是很投机。杨戬爱酒，昆仑只有灵魂没有办法喝，他就把上好的女儿红倒一些在石坛上，浅笑，我敬你的。嘿，二郎神，你真有意思。

曾经啊，他们都是拥有共同信念的人。为了三界的众生，他们都觉得，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哪怕是 自己的快乐和性命，甚至，身边每一个人的哀乐。

于是，几年以前，杨戬犹如三界的棋手，一步一步展开他的计划，不惜一切逼使外甥带领群众打上天界，更改天条。几年以后，一山还有一山高，牺牲的人多上了好几百倍，昆仑却推翻杨戬有关新天条的想法，利用他和沉香所作的一切，打算控制三界步向毁灭，然后创造未来。


如今，两个足以影响三界局势的人正式交锋。


「我不懂，走到这一步你应该明白，毁灭三界才是众生唯一的出路。」一道剑风迫来，杨戬左颊被划了一小口，鲜血慢慢渗出。然而杨戬不惊不惧，三尖两刃刀闪着冷冷幽光，他淡然说道:「你说得对。」

如此下去，迂腐的天庭仍然固步自封，人间仍然战事连连，妖怪永远受到他界的误会，三界永远都只是一个地狱，生死浮沉，贪嗔痴恨，想爱的仍然不能相爱，想快乐的人仍然不得快乐。

昆仑想，他当然对，没有人比他看得更清楚了，这样一个无聊的世界。

他以虚招当幌子，打算直刺杨戬胸口，但杨戬还瞧出了破绽，一一化解，昆仑问:「既然懂了，当天为什么还要放弃?」

「因为，沉香让我开始怀疑当初的信念。」发现，世上也 许真的没有「不必要」的生命。开始会为关心自己的人重视自身性命，开始会认真想到身边每一个人的心情。他只不过开始，想珍惜眼前的人，跟自己亲近的人:「我也不清楚要怎么做才是最完美的方法，可是，这一刻我真的不忍心再让任何人牺牲了。」

「你变了，多妇人之仁。」昆仑冷淡地说，突然站定，举剑向天，爽快道:「不浪费时间了，我们就以一招决定生死。」

「好。」

杨戬把法力凝聚在刀锋，三刀两刃刀一挥，两股强大的法力相撞，天摇地动，整座真君神殿像受了惊动，强者对碰，必有一败。啸天犬被法力撞得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在弥漫的烟雾之中，一时之间看不出胜负如何。


同一时间，敖春因为熟识四十重天的地理位置，在黑暗中占进优势，经已把沉香压在地上，一口长刀对准了沉香咽喉，胸膛起伏着，狠狠地一字一字吐出:「你受死吧!」

谁料沉香只是冷静地看着他，幽幽说道:「虽然，我无法明白自己从前干了些什么对你造成了伤害，如果，我真的错了，我愿意赔罪，可是，不是现在。」

敖春不管， 正要提刀刺去，一股法力从沉香身上迸出，已从敖春底下挣脱开来:「我现在有非做不可的事情，绝对不能死去。对不起。」

敖春怒道:「不要跟我找借口。」

武器相交，沉香手腕麻痹，眉头一皱，口中却答:「不是借口!我跟一个人约好了，就绝对不会失约。如果，」沉香侧着头想了想，继续说:「这样吧，如果什么时候， 我发现他完全不需要我的帮助了，我是不介意把性命交给你的。」

敖春一怔，看着他良久良久，眼神忽然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他要他的性命干嘛，他根本没有杀掉沉香的意思。

扪心自问，丁香死了以后，他从没有怪罪过谁，如果有什么真正让他痛恨的，是他内心深处的无力感，那无望的爱情。

他无法明白，何以丁香临死前喜欢的会是沉香而不是他敖春，还有，那种，因为永远无法为丁香带来幸褔的无力感。

一次又一次，他将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丁香死去。敖春鼻子一酸，竟然想哭。当初他也同样赞成新天条，为此，为此就够他内疚了。

沉香在黑暗中见他眼泛泪光，当场楞住。

三界底下，每一个人都过得很不容易。

敖春深呼吸一口气，长叹:「沉香，我败给你啦。」撇过头，没有正视他:「你先去救人吧，我去应付我爹。」

果然，东海龙王似乎知道敖春已经摆脱昆仑的控制，怒目一瞪，竟要伤害自己的儿子，沉香忙问:「你一个人没有问题吗?」

敖春和东海龙王已经打起来，只听他苦笑道:「没问题，你刚才说有非做不可的事情吧，你就 先去做你要做的事，我还可以顶住。」他也希望，自己会有非做不可的事情，更准确一点，是他也希望能够有可以为丁香做的事情。对了，至少，他可以为她所长大的地方，人间，作出一点贡献。当下咽下了哽咽的感觉，打醒精神:「爹，孩儿不孝了。」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沉香让救出来的多名天兵帮忙敖春，他跟太上老君就离开了四十五重天，一直攻上了五十重天。


近了近了，要直迫玉帝的所在了，凭着一股蛮劲一直打了上去。从前听到沉香一个人打上三十三重天，太上老君已经觉得很意外，还道是杨戬暗中帮忙，现在亲眼目睹天兵们一个个兵败如山倒，便不由得他不相信了。


终于，他们二人来到五十重天。


两边都是雕上金龙的圆柱，中心有一个人头带玉冠，坐在宝座上喃喃说道:「不要毁掉天界，不要。」竟像是吓得发了疯一样，沉香走上前去，嘻嘻笑道:「对不起，我要来救人啦。」

玉帝见他笑盈盈的淡然自若，迷乱的眼神更是恐慌，急道:「我这里有天兵一百人，你敢走过来，我……」来不及把话说完，一个人影掠在他的后面，一掌重重击在他的后项，在意识消失之前，只模糊地听到青年的声音淡淡说道:「对不起，小神得罪了。」

倒下的玉帝背后，有站着的青年唇边勾勒出一抺浅浅的笑容，意态闲雅，沉香一见大喜，他们俩都没有失约，眼前这个人不是杨戬是谁:「舅舅!」

却听杨戬说道:「玉帝是不会武功的，这里守关的天兵最多，会是持久战，不要轻敌。」沉香笑道:「所以你就准时赶过来啦。」杨戬微笑不语，沉香又问道:「刚才一战打得怎样?」「没什么特别之处。」沉香微嗔道:「舅舅又有事情暪住我 了。」



话说回头，原来刚才杨戬和昆仑二人，分别被对方重重击到几丈外，喉头腥甜，都吐了一口鲜血，算是个两败俱伤，不分胜负吧。昆仑当时却笑了。

杨戬拭向唇边的血，低哼一声，平淡说道:「你根本就跟我一样。」都自以为看破一切，可是最后还是心软了:「如果你对自己的想法坚信不疑，我们早就死了几遍。」

被对方看穿了，昆仑也不动怒，勉力站了起来，笑意反而更深了:「我也觉得自己想成功的话，就没有失败的理由。」真自信满满，杨戬心想，可是，他却一直在给机会他们，让他们去证明，到底毁灭三界是对还是不对。

昆仑续道:「有感情的话，再大的难过也比没有感情地活着有趣吧。可是，这太不容易了，」他紧紧盯着杨戬:「像你的外甥，人太心软了，也没有什么远见，偏偏当了神仙，将来啊，将来的路不容易，走到那一步，要回到从前就更难。」

像预言，杨戬一怔，昆仑微笑，意味深长地叹气:「一定会想再看到吧，那种纯朴坦率的笑容。」

天地变得太复杂，就是在凡间，单纯的人已经越来越少，自以为成熟的人则越来越多，而受伤害的人却有增未减。

从前总是迫着沉香成长，觉得他不够争气，现在却又希望他不要长大。

磨蚀和洗炼，本来是一口两刃刀。

杨戬看着昆仑沉默半晌，带着半分没奈何，才缓缓说道:「你还跟从前一样多话。」

「你知道，我瞧得起的人不多，有机会不多说点话，我不就闷死了吗?这样吧，反正怎样都会受伤害，不如我们让命运决定答案，你们带兵来攻打昆仑山，答案让胜负来判定。」

回忆到此，杨戬瞧着前方，心想，真正的对决还在后头呢，就让胜负来决定路的方向。

沉香见杨戬说了也是白说，本来还想追问，目光却已被眼前的一群天兵吸引了，当下二人又拿起武器，准备攻下最后一个天牢。








第十五章


透光一线，暗处看到希望之火，一直努力与心魔搏斗而瑟缩着的天兵，神情委顿枯槁，这时眼见铁闸大开，都抬起头，一脸迷惑，只有两名天将例外。「喂，你看看谁来了?」

少年模样的天将用手肘撞撞旁边正在睡觉的猴子，猴子惺忪张开眼，接着张开了口，眨眨眼睛，对杨戬说:「没想到你还未死?」

杨戬失笑，这猴子就是永远不会礼貌，冷冷说:「对不起，还没有。」他看了一眼他们手上的铁链:「也没想到你齐天大圣孙悟空，还会败在别人的手上。」

沉香看了看杨戬，又看了看孙悟空，本来还有的微笑，一点点隐去。

悟空冷冷哼了一声，冷笑:「要是你被十个天将还有无数的天兵恶鬼包围，我看你二朗神的下场还不是跟我一样。」这时哪咤站了起来，笑说:「好啦好啦，你们别吵，我们先办正事要紧。」他拍一拍沉香的肩头:「沉香，好久未见了。」沉香一怔，周围有好多人，每一个人都互相认识，只有他，他真正认识的只有一个人，杨戬。


怎么说好。只觉得，莫名其妙的失落。刚建起的小世界正一点一点的崩坏。天地从来不是只有他和杨戬二人，当世界回复原来的大小------没由来地，沉香觉得心里一寒。


「对，好久未见了。」沉香微笑答道。这时杨戬瞥见猪八戒正坐在地上襌定，满额都是汗水，喃喃说道:「我不要!我要!我不要!我要……呜，美女啊。」「喂，八戒， 快点张看眼看看谁来了。」孙悟空一掌打去猪八戒的头顶，猪八戒吃痛，从梦魇中清醒了几分，触目看到沉香正茫然地看着他，顿时喜极大叫，抱住了他:「呜，我的好徒弟，我的好徒弟，没事就好!」

沉香一时反应不过来，听他喊自己徒弟，轻轻挣开了他，应道:「师父，我没事。」

猪八戒一对小眼都是泪光，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啊，这小子比从前清瘦了:「徒弟，让你受苦啦，听说刘彦昌死了，我可，」一只脚狠狠踏在他的猪脚上，猪八戒尖声大叫:「谁敢踩我!?」却见孙悟空和哪咤同时狠狠盯着他，也算了，可是，连二郎神也跟他有仇似的看着他，再望向沉香，只见他皱着眉，疑惑地说:「谁死了?谁是刘彦昌?」

猪八戒方醒悟他的徒弟还没有知道真相，连忙堆起笑容只管傻笑，却想不到如何去掩饰。沉香把目光调向杨戬脸上:「舅舅，你让他说呀?」

孙悟空跟哪咤对望了一眼，对了，据说沉香因为昆仑而失忆了的事恐怕是真的了。孙悟空忽嚷:「俺老孙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哪咤笑:「也是，你们快帮我们斩掉这个铁链吧，整天戴着它，累都累死了。」沉香这才醒悟，急忙和杨戬等人一起用法力帮他们解开了铁链。


据太上老君说，孙悟空和哪咤至今仍然完全不受影响，似乎是因为他们向来自傲，只相信他们自己，除了自由，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欲望，反而得以在这个时候保持了清醒的头脑，至于猪八戒嘛，太上老君沉吟片刻，说，恐怕是因为头脑过于简单，所以还可以勉强坚持至此吧。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真君神殿里，杨戬凝神看着地上的地形图，暗忖，基本上天界最强的天将都在他这一方，可是，他们这里只有大概一万的天兵，昆仑山上有三万，而且拥有天将多名，地势险要。

杨戬把地图上的一只棋子向前一堆，轻叹，托塔天王是个带兵的人材，人又忠心，也会有让昆仑乘虚而入的弱点吧。

啸天犬静静坐在旁边，似懂非懂的看着杨戬和太上老君把一个个小棋子在地图上推移。

不过，也不重要。杖打完了，还有一连串的残局，杨戬两指轻揉眉心，檀香袅绕，幽幽淡淡钻进人心的幽暗之处，苦海无涯，想回头的时候已经晚了，只有继续走下去，不能逃也不能躲。当初一子错所造成的残局……眉头一皱。现在的胜利或者败亡，可以冒险一试，以后可见的日子里面，痛苦恐怕只能用来承受吧。


禁不住，想起了沉香，他走了好久了。


「舅舅。」刚好，这时沉香端着饭菜进来，笑嘻嘻道:「这是姨母她们给你们作的菜，你们想得怎么样?」沉香把盘子放下，盘膝坐在地上，细看着地上的地形图，凭着从前杨戬要他看的兵书，勉强看懂了个大概，又瞄了一眼杨戬，杨戬问:「看懂了吗?」沉香点头。就后悔，自己懂的不够，暂时还只有看的份儿，无法帮手，却见眼前俊逸的脸上难掩憔悴，心里一算，都计划了整整二十四个时辰了吧。

只见杨戬浅笑，带着半分疲困，眼里依然温柔可亲，又继续埋头思量计策。太上老君轻抚长长银白的胡须，笑:「妙计。」

不知不觉走了神，从前好像读过这样的一句话，天长地久有时尽……尽头的定义如何划分，沉香悄悄偷看他，杨戬专心致至的眼神里有一点挑战的意味，沉香微笑，笑里有点苦，他知道他志在必得。



坛里的一炷香渐渐烧到了尽头，好不容易待了几个时辰，书房回复了从前习惯了的静寂------一个只有两个人的空间。



一直伏在床上默默听他们商议的沉香，眼见太上老君等人逐渐散去，方向坐在床畔梯边的杨戬问道:「明天就会结束吗?」

杨戬浅尝一口玉杯中的美酒，淡淡说道: 「会吧。」会吧?早已变回了狗身的啸天犬这时打了一个呵欠，继续熟睡，二人看了牠一眼，视线又不约而同碰上对方，开口:「舅舅。」「沉香。」一愕，笑笑: 「你先说。」想想，又都觉得没有什么好说，陷入静默。

不说话也没所谓，微风徐徐从窗外吹来，轻轻吹拂额前的发丝，沉香闻到杨戬身上散发的香气，如兰。好舒服。都已经是习惯。

「以后也可以这样继续下去吗?」他把目光定在床头的精致雕花上，小声问道。

刚送到唇边的玉杯停下，一秒，杨戬才呷了一口，说:「你指的是什么?」没有目的地，沉香的食指顺着雕花花纹，缓缓移动，勾勒。思绪游移百转。

半晌摇头，黯淡的脸上回复了笑容，和煦如昔:「没什么了。」望向杨戬:「你快去睡觉吧，我们明天一定会把他们打得七零八落!」

本来温热的酒渐渐凉了，夜色浓浓罩着真君神殿，月光朦胧，床上的沉香睁着眼，定定看着杨戬闭上眼的侧脸出神，那熟悉的眉眼那熟悉的冷香，忽然脸上一红，呜，好像一直这样下去，他到那里，他就随着他走到那里，跑到天涯海角他都觉得快乐。

可是，为什么到了现在还会觉得不安。他听着他低微沉稳的呼吸声，好像稳约觉得，一些他想不分明的事情快要结束了。


悄悄把身子挨近一些，挨近一些，好想再亲近一点，又怕打扰了他，不敢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香。沉香把半张脸埋在软软的被褥里面，默想:虽然不知道还会出现多少他认识的人，可是，不管如何，他最喜欢的人就是舅舅了。


次日黎明，东方出现鱼肚白，清晨的风簌簌然回旋穿梭低吟，昆仑山下尘土飞扬，黑旗霍霍飘扬，号角响起。坐在马上的杨戬，白衣胜雪，脸上罩着冷峻寒霜，把刀一挥，大战一触即发。身后的一批天兵大喝一声都向前冲，为了三界，为了他们重视的人和感情，拼了命，向前冲，剑光处处，天兵们或纵跃或直刺或施展法力，都是豁了出去的神情，再难打的杖他们都不怕，那么多的心理障碍都克服过去了，他们还怕什么。大家都协议好了，就算以寡敌众，没有必要都不会伤害敌方的性命，本是同根生，大家本来都是一块儿做事的兄弟。


自古以来，在这班无名的战士之中自有真英雄，一直在为别人的幸褔努力斗争。


箭从昆仑山上纷乱飞下，都是红色的雨。战场上纵横自如的孙悟空轻易避过，以一敌百，打得起劲:「嘿，俺老孙会怕了你们这些小玩意?」梅山兄弟已经没有说话的心情，眼见那些不幸中箭倒下的天兵，心下难受，场上么喝连连，刀剑相交，几经辛苦，他们终于打乱了弓箭手的队形。

这时杨戬眼观六略，心里稍作盘算，瞄向沉香，说:「小心一点。」沉香双眼不离战场，脸上却从容不迫，微笑道:「你等着瞧。」跨下一夹，他和哪咤带着身后的一批天兵向前杀了过去，驰到战场中心，果见李靖要拿出金塔想收服哪咤，沉香跳下马，脚尖一踮，以轻功跃往李靖的方向， 把小斧向他一掷，李靖吃了一惊，沉香已经念了一声「五行齐出」，强大的法力直逼李靖，他身旁牛魔王和铁扇公主也抵不住退后了几步，待冷静过来，看向李靖，只见刚收敛心神的他愤怒地盯着回到战场中心的沉香，哪咤正向他道谢。

沉香这时拿着金塔，朝他们笑吟吟地说:「对不起，得罪了。」

手起刀落，蹄声在腥风之中交错纵横，树上虬伸的枝桠颤动不安，早已埋伏的人，一声吶喊，冲了过去------太阳逐渐西沉。


艳丽的夕阳笼罩整个战场，染红了大地，杨戬一手击昏了铁扇公主，晚霞照在杨戬无瑕而没有表情的脸上，却没有人知道，他的心境再次步入幽凉。心底禁不住一阵收缩:快结束了。快结束了才难过。


只听李靖冷哼一声，从背后一剑插到杨戬背上，眼见他身子软垂倒下，正感高兴，沉香忽然在前面出现，笑道:「你太小覤舅舅了吧。」李靖不解，见他神情轻挑，又惊又怒，正要抽剑去刺，杨戬突然消失，眼睛一花，白影掠到李靖背后，一击，对方大帅倒下。


沉香朝杨戬一笑，已经胜券在握了。

已经，胜券在握了。


「沉香，我现在就去昆仑山洞，你先帮他们再打一会。」语音刚落，像有意回避，杨戬的人已经走了，有点急，有点不忍。沉香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还想追上，一班天兵抢过来，不小心，手上受了轻伤，他低哼一声:为什么不多等一下嘛。


举起手臂，轻轻舐了伤口，尝到微腥的鲜血，沉香冷眼看着这批武器朝着他的天兵，他忽然好想对谁发脾气。


杨戬步过脚旁倒下了的天兵，踏入昆仑山洞之中，山石把外面吵杂的声音都隔绝了，只觉百感交杂。他远远瞧见昆仑，这青衣青年坐在石坛之上，一贯气定神闲:「你会后悔。」

杨戬冷然道:「如果赢的是你，你一样会后悔。」昆仑从石上跳下来，笑道:「也对。」瞄了一眼坛上的封印印记，再看向杨戬:「现在，大不了我也不过是回复从前的境况，没有自由，天天看着众生飞扬或坠落，虽然有点失落，也没有什么所谓。不过，你们之中有许多人却永远回不去了。」


杨戬不语，向前走去，寂寥的四道石壁之内，自己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只听他笑道:「什么时候觉得在这个三界的制度下活腻了 或者想通了什么，随时欢迎找我，那个时候，我会毫不犹豫毁灭它。」


阴冷的石坛之上，杨戬举手，法力凝聚在手心，要结束了，要?结?束?了。


「不要!」沉香的身影霎地掠来，捉住了他的双手，喘着气，表情复杂，焦约，不安:「舅舅，我，我……」


杨戬轻声说:「你应该高兴。」连自己也觉得没有说服力，眉心不禁轻皱。

沉香低头，默然，之前都不觉得有必要说明，好像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可是。杨戬手上的法力集合的差不多了。可是，这以后，他隐隐觉得，如果现在不说，以后可能就不会说出口了。契约将要解除，不行，他要说出口。


杨戬的手，向下击落，他不能逃避，应该面对的事总要面对。


「我喜欢舅舅!全天下，我最喜欢的人就是舅舅!」沉香抬头，冲口而出，他要赶在什么奇怪的事发生之前说出口。我好想，好想永远在身旁守护他。杨戬听罢一怔，不可置信似地看着沉香倔强的脸，一念犹豫，手还是落下了，石坛上迸出强光。







我听见你在叫我，我就出来了。小玉，我们再也不分开啦。三圣母。刘彦昌已经死啦。娘。我唯一想做的，是在家里陪陪我爹，好在你真的在家里等我。我真的不知道，你的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如果把我和心里，和你的心里的我称一称，你说，谁的份量会比较重。沉香，时间不多了，你去劈华山吧。经历了这么多，应该比普通人更坚强才是。是你爹让我懂得，神仙和凡人，有一种事情是共通的，那就是爱。为了大家，你必须要作出牺牲，舍弃我们一家。是你，是你害死了三界那么多的人。



全天下，我最喜欢的人就是舅舅。



记忆一下子全都回来了，来得太快，太急，当所有事情都整理出一条脉络，他只觉得悚然。

是开玩笑吧，是天上给他开的一个大玩笑吧。从他一开始决定拿开天神斧，就注定是一场恶梦吧。

沉香脸色瞬间刷白，睁着眼看着杨戬愕然的表情，想说话，一时之间又找不到适当的言词，手渐渐放开，踉跄退后了几步。他后悔了，有些话，的确不应该说，说出口，刚开始就结束。他只想大叫。

一直以来，舅舅教他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承担责任，他低头，咬唇，再望向杨戬。


责?任。


三圣母在华山中也告诉他，你应该去承担痛苦和责任，要记着一定要坚强。可是，如今他欠别人的债已经太多，太多了，多得他难以承受。他握紧了拳头，今后他该怎么办。

然后，孙悟空等人都一脸愉悦的步进洞内，杖打完了，三界将回复原来的模样。

沉香回头看向洞口，他的师傅，还有八太子，哪咤大哥…… 他只觉得仓皇，这一刻，好想逃，逃到没有人的地方冷静一下。一转身，已经唤了筋斗云，飞了出去，杨戬从错愕中惊醒，正想喊他，石坛后方忽然爆炸，猝不及防，大家的笑容都收了起来，还未作出反映来，烟雾散去，杨戬早已昏倒在地上。



第十六章(上)

当他跑到刘家村，看到刘彦昌的坟，沉香只觉得难以言喻地冷。

天空一点一点的暗下来，厚厚的云层压得很低，潮湿的空气让他觉得窒息。好想哭，可是他只能远远看着土坟出神。也不是没有想过走上前，用手触碰三圣母亲手刻的木板，刘彦昌三个字，他知道，那一笔一划藏着多大的痛苦。

可是，他走了几步，又退了下来，不敢碰，亦，不愿相信。总觉得杀了他爹的人不是别人是他自己------胃里一阵翻腾，沉香呕吐，一地的可怖和凄凉。

好想好想他的爹，就算是打他骂他也是好的。

一直恍恍惚惚，当三圣母在小玉的陪同下从狗蛋家那边回来的时候，沉香僵硬地回过头看着她们，良久良久，他才小声地喊了一声娘。原来，说一个字可以这样艰难。


太冷静了，三圣母红了眼，只想好好抱着她的儿子。




谁料天庭忽然派了一队人马来，那个叫元始天尊的人扬眉，气势咄咄逼人，他一声令下:捉拿妖孽刘沉香。还未来得及说话，沉香已经听见他说:不要再作无谓的挣扎了，二郎神已经束手就擒。

二郎神已经束手就擒。沉香脸色大变，全身仅有的一点力量都没有了，没有反抗，没有说话，更听不见三圣母和小玉的声音，迷迷糊糊间，天兵缚住了他的双手押上天庭。



也许真是前世作的孽，命运反复无常地捉弄他们。



琼楼玉宇，宽阔的殿阁上有彩云飘飘。再繁华，也不过是一个冷冰冰的地方。

沉香一眼就瞧见了被天兵扶着，不，应该说是押着的杨戬，他心头一颤，看着他白衣上的血迹，只觉怵目惊心。才离开了一会，刚才还英气迫人的他如今竟然虚弱至此，心里一痛，可是沉香想不明白。

无法自控地，沉香的薄唇轻轻颤抖着，只见杨戬也刚好在看着自己，皱着眉，眼里有千言万语，却没法说出口，是伤得太重了吧。

忽然想起自己在昆仑山上说过的话。我最喜欢的人……一阵尴尬，他避开了他的目光。

视线调到站在宝座前面的男人，那个自称元始天尊的人喝道:「妖孽刘沉香，为了人神之恋，你私自决定把力量交给昆仑，导致三界大乱，死伤无数。对于这项罪名，你有没有话要说?」

沉香一愕，对于这项罪名，他能够说什么。

元始天尊唇边勾勒出残酷的笑容:「没话说了吧，人来，把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不要。杨戬使劲挣开了那天兵的手，却动了真气，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艳如桃花， 一度傲然挺立在众神面前的二郎神如今也不过是虚弱的罪人。附近的四大天王终究不忍，魔礼青忙扶着了他，晓得他有话要说，把耳凑过去，转述:「他说，如果要定罪，请先定他的罪，一开始是他决定要立新天条。」

沉香一呆，却听元始天尊轻蔑地道:「哼，我是看在你为天庭效劳了几千年的份上才不定你这条罪，你别以为自己会好过。」走近了杨戬，狡黠的眼睛紧盯着他俊逸而憔悴的脸:「我从前就说，你们人神之子没有一个好东西，三圣母如是，你们舅甥二人如是，妖孽生来就是妖孽的命。」


眼神竟是不屑之致。


「妖孽!」沉香脸色铁青的挣断了手上的绳子，召出斧头要劈他:「你骂我就算了，你干吗侮辱我娘和舅舅!」

人正要抢上前去，已经被另外三大天王擒住，元始天尊哼了一声，走过去一脚踢向沉香肚子，低声说:「妖孽」。沉香吃痛弯下了腰，冷汗涔涔而下，只听他续道:「以下犯上啊，虽然说你的刑罚已经最重，可是，我想你也不希望我再加重你舅舅的罪名。」

沉香愕然，顿时做声不得，只觉得脑里一片混乱。

依稀想起，昨天的这个时候他还跟杨戬笑着说，你等着瞧，我一定会赢的。


赢了又怎样，他的舅舅还是在受苦。


从昆仑山之役到现在不过是一天的时间，所有事情全然变了个样子，他的思绪如麻扭作了一团，纠缠不清，一时之间，他完全想不明白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找个人来告诉他，全部都只不过是一场梦，梦醒的时候，他会继续对着他的舅舅笑，说，舅舅，我们一起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好不好。


忽然，三圣母赶了上来，走到门前，看看她的哥又看看她的儿子，急忙走到殿前直直跪下:「如果要罚就罚我一个，当初是我先决定跟刘彦昌相恋，要不是我们，他们 根本不会打算更加改天条，我三圣母自问难辞其疚，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抵偿。」柔弱的脸容上坚定不移，元始天尊轻笑，走上前托起她白嫰的下巴，说:「好一张 漂亮的脸蛋。」


沉香震惊地看着他的娘受到这个男人的羞辱，手上一握，掌心出血，已经够了，已经太够了，恶梦就恶梦吧，他愿意用他的所有去赎罪，他剩下唯一的希望，是他的娘亲和舅舅可以得到幸褔。


快乐至此已经开到茶靡，开到了尽头。


暗地里，他用法力让三圣母无法再发出声音，三圣母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中了他的法力，一愕，用绝望的眼神看着沉香。

出手太快了，其它人都没有看见，除了杨戬，他睁着眼，看到沉香的眼神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不要，他好想告诉他，整件事从来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绝对不是。


只听沉香的语气陡地变了，异常冷静:「当初他们对昆仑的事全不知情，要怪就怪我在他的警告下还坚持要拿开天神斧，所以……」


一阵急步，望过去，玉皇大帝在众神的簇拥下气急败坏的赶过来，元始天尊脸色微变，连忙退下，谦卑的说:「拜见玉帝。」「你太大胆了!」玉帝愤怒的把桌子拍得一震，众神回到自己的岗位，玉帝说道:「什么时候到你来替我判定别人的罪名!」

元始天尊冷静的说:「可是你也不能老是帮住他们，现下三界秩序大乱，人界，地府和妖界不比天界，虽然说昆仑的力量已经受到控制，他们的罪恶却已经无法停止，我相信玉帝也不希望目睹人间终日战事连连，恶鬼横行，妖怪失控。」

玉帝皱眉，哪咤等诸位神仙已经跪下来说:「当初我们都一致同意新天条，小神认为要他们三个人来承担所有的罪名实在太不公平了。」又有其它人跪下来道:「玉帝 圣明，请赦去他们的罪名。」席间开始鼓噪，有人认为事情总得有人负责，既然他们是始作俑者，理应受罚。一时之间，庭内起了争执，意见不一，喧嚷不止。

玉帝沉吟片刻，把目光从杨戬调到三圣母再望向沉香，不禁低叹，半晌，他说:「沉香，你知道现下人间所受到影响有多大吗?」「沉香不知道，还望玉帝阐明。」 「人心始终比较脆弱，好长的日子里面将会不断有人发动战争，进行杀戮，也就是说，虽然昆仑之役已过，可是，无数万计的死亡还在进行。」玉帝顿了一顿:「我 给你一件任务去赎罪，本来嘛，」他望向杨戬:「这类事情应该让司法天神来做…….」

沉香抢着说:「我一定能够胜任。」

玉帝点头，说:「好吧，我希望你可以把所有已经失控的人和妖怪全都杀了。」

沉香一怔，玉帝续道:「这件事让其它神仙做不好办，毕竟，杀生这种事……你知道，这不是一般的天遣，如果没有昆仑之变，他们本来不必死。而且嘛……众仙的元气未复，实在无法胜任这项任务。」


杨戬心里明白，不容许一般天神收拾这烂摊子的原因，有一半不过是因为不想再沾污天界的声誉，如他所说，毕竟是杀生，而且数量无可估计。

他明白玉帝的难处，可是。

玉帝续道:「另外罚你廷杖一千，在任务结束之后再面壁思过二千年。」

元始天尊啐了一口:「太便宜他们了。」望向杨戬，说:「敢问玉帝又打算如何处置二郎神?」

沉香白了元始天尊一眼，沉声说道:「我建议免去了他司法天神的职务，在真君神殿面壁思过一千年。」他想了想再说:「再把三圣母眨在凡间一千年，不得离开刘家村，让她对着爹的新坟内疚一生也是好的。」

元始天尊一愕，半晌做声不得，想想又觉得罚得还不够重，说道:「应该还罚他们每人廷杖一千。」
沉香忙说:「心里的痛苦比肉体的痛苦更甚，我看他们已经够惨了，看在沉香的一点孝心份上，请把那二千廷杖加到我身上。」元始天尊还待反唇相讥，玉帝先抢在前头说道:「就这样决定吧，孙悟空，哪咤，你们负责把所有的恶鬼捉回地府，好好教训牠们。」


会议继续，杨戬已经听不下去。


望向沉香，只见他一直垂目看着地面出神，握着的拳头一直紧紧不放，一滴又一滴的鲜血滴在地面上。

按捺不住了，杨戬尝试摆脱魔礼青的手，可是魔礼青不得不按住他，一阵晕眩，杨戬无力跪了在地上，全身都是撕裂的痛，模糊的视线之间他只能一脸焦灼地看着沉香。


感觉好绝望，他好想阻止他，他尝试在人群中搜索太上老君的身影，谁都好，找个人来阻止他，这种事不应该让他一个人去承受。


无声的要求，无声的心痛，他杨戬好恨。


然后，元始天尊和另外一位天将拿起木棍冷然说，廷杖开始。沉香抬头，一副豁了出去的姿态，很决绝，一双啡眸漠然得可怕，自己趴在地上，轻声说:「好。」


一个字开始一个告别的仪式。随着棍子一下又一下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在这冰冷的天庭之上，他向他的少年时期正式告别。





第十六章(中)

好无聊。每一天上朝他都觉得好无聊，从前舅舅都没有向他说过，原来天庭里面还有那么多的明争暗斗，本来他是很感厌恶的，可是，太上老君告诉他，我知道你难受，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是，如果你想在天界生存，你要学。沉香笑了，习惯性地。反正，你要学，学习一切你不想学习的事情。

好吧，怎样他都没所谓，他只想努力把任务完成，好像只要等待完成的一天，他就可以觉得自己的罪孽少一点。



在五重天的一间房子里面，窗明几净，点着坛香，他伏在桌上把玩早前在江南买的一把墨扇，颜色，款式，一如杨戬持有的那一把。

没有目的地，打开，合上，一开一合，一如心之张合。他把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漾起小小的微笑，那种，只有他自己才懂得的微小快乐。

那时他第一次看到他，他就拿着这样的扇子替他扇着，好凉好舒服，睁眼触目就看到他温柔的眼神。

已经没有了，他的快乐就只有那么多，只有那一开一合那么多。


好想他，也不敢去找他。


然后有人跑来催促说，你再不下凡去阻止，人间又要打杖了。沉香只好停下动作，随口应了一声，才施施然把扇子放回案头的盒子里，小声说，舅舅，我去了。




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去，真君神殿总是冷冷清清，不是没有人来看杨戬，啸天犬他们总是想尽办法，意图把这里的气氛弄得热闹一点，可是，无论任何人也无法填补他内心的缺失。没有法子出去他就唯有等待，等待呀，等待什么他也说不明白。渐渐无法数算日子，日转星移，人来了又去，



他只觉得压抑。


站在窗前遥遥看着外边，依然的玉楼金殿，雕栏玉砌，还有，那翡翠帘，鸳鸯瓦，孔雀屏……杨戬冷笑，这般的灿然金光，不过是一个华丽堂皇的天牢。

某天嫦娥过来，他问她，沉香怎么了。只见她脸上为难，苦笑说，他还好吧。还好就是不好的意思吧，杨戬放下手中的书卷，古今圣贤之书都无法指引他一条出路。于是，他请求她告诉自己实情，嫦娥轻轻说道，他啊，他有点像你。杨戬一怔，嫦娥低叹，都把自己迫得太紧，让人忧心。

递上了一瓶温酒，替他斟了一碗，淡淡的酒气扑来，杨戬接过，轻啜，良久才说，他是沉香，不是我。

话里有话，嫦娥心里一酸，说，我们多希望可以帮你们一把，可是没有用，玉帝不批淮。一双秀眉皱着，美丽的眼睛里有点悻悻然，轻柔的声音里有半分鄙夷，她续道，哪咤已经查出了当天昆仑山的意外是元始天尊的手脚，我们敢肯定，整件事是在昆仑的力量被解除以后才引发。

杨戬不语，一只手把小酒杯握得紧紧的，良久才淡淡然说道，也不出奇，这人一直恨他的势力限制了他，有机会就想打压。

转念，他问，沉香知道了没有。天界某些人的心计可比沉香想象中复杂多了，怕他蛮来惹祸。嫦娥苦笑点头，你放心，他已经不再冲动行事。杨戬松了口气，也有一点怀疑，沉香是否可以对这件事没有意见。



一瞥之间，他看到躲在门缝后一个人影，心头一颤，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他，才想开口，他又受惊似的，跑掉。明明这样近，隔了一道门，就是呎尺天涯。嫦娥回过头去，再看看杨戬，他的眼神复杂得叫她读不透。


沉香。


杨戬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酒入愁肠，化成了千千万万的小虫子，一口一口地啃咬他。他赠予他的一千年时间太长了，宁愿不休息。受罪没所谓，继续为各种任务奔波他也没所谓，他有其它更在乎的东西。


一个人独自守在真君神殿，想象外面瞬息万变的世界，想象门外的人在痛苦，他根本无法安心。


外表冰冷，可是心里有火，一点一点地炽热，一点点地烧过来，他已经无法忍受呆在神殿了默默等待。



在这几十年之间，许多一度意气风发，主张东征西讨的将军大帅被杀，也有不少士兵离奇倒下，还有…….无数奇怪的死亡事件，民间以至宫廷里面都在流传一个传说，上苍已经动怒，要派人来惩罚他们。

有士兵说，他们看到战场的中心，一名脸容清秀的白袍少年，表情异常漠然，拿着斧头，就在尘土飞扬之间，敌方的几千士兵尽数倒下。他们正要欢呼喝采，却瞧见他哀伤地瞧着土地上疏朗的衰草，像在思考一些他永远想不明白的事情。


后来又有人说，他那里来的哀伤，每个人都说他唇边总是挂着一个淡然自若地微笑，另外一个士兵立即反驳道，那天天上下着大雨，少年打倒了敌方的将军，淡漠地看着对方的尸体浅笑，原本，他也真的以为他在笑，正要走上前去道谢，他却发现了，他的脸上虽然笑着，身子却抖得厉害，他想，在那密密麻麻的雨点底下，他一定是在哭泣。


唉，他还那么年轻，看上去何以忧伤至此。众人长嗟短叹，最后一致同意他是玉帝之子，是天庭派遣他来到人间警恶惩奸。结论既定，他们一哄而散，毕竟都是道听途说，不上心，只是茶余饭后的话题。



玉帝之子啊。传闻传到沉香那儿，他只觉得讽刺，没有他人间也许就不必经历这许多劫难，一而再，再而三地，他总是想，如果当天换了是舅舅，他一定会慎重思考，然后放弃去拿开天神斧。


多少年都无法把痛苦冲淡，所谓除掉祸害也无法减轻他半分罪疚感，只觉得，罪孽在一点一点地累积，他每杀一个人，一定会让更多的人哭泣。


还记得头一次去战场威胁那个将军，沉香把斧头架在那将军的脖子上，说，为了停止这场无谓的战争，我一定要杀了你，对不起。那将军看上去好害怕，一直在抖，连声求他，我答应你立即退兵，请少侠放过我好不好，我的妻儿还在等我。

一时心软，他忘了玉帝的嘱咐放掉他，次日黄昏，人间死了好几万人，虽然玉帝最终原谅了他，可是他无法原谅自己。从前舅舅就跟他说，没办法，总得有人死。


从此学会不犹豫，也不觉得自己在做好事，有人说他有前途，他自己感觉更像坠落，睡觉的时候都嗅到手上的血腥味。



一直颓败下去，腐烂至万劫不复之地。



隔着单簿的衣服他握着了杨戬送他的金锁，冰凉如昔，他此生最大的礼物。他是发了疯才会向自己的亲舅舅表白，人神之恋尚且不可，何况是自己的舅舅，他……而且，他喜欢的是嫦娥姨母。沉香伏在桌子上，脸上有点红，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白痴。

如果无法像从前一样爱他他就换一个方式去爱，让他在所有事情结束之前，可以得到一段恬静的日子，可以免去一切苦难的可能。眼眶一湿，已经听到小玉进来，忙擦了眼泪，一脸淡然自若，浅笑，小玉。那个他不想辜负的女孩。

小玉端了一碗酒酿丸子，忧心地说，沉香。接着已经没有话，把碗交给他。说了也没有用，那天以后沉香已经不是她所认识的沉香，问他什么他都避重就轻，对她笑笑叫她不要担心，他对她一如往日可是她知道他们之间有一道好高好高的墙，不管如何她都无法接近他的世界。


几十年前他都没有秘密，快乐还是难过他都放在脸上，现在。


一直没有成亲他们相敬如宾，所谓爱，爱是什么，她知道他从不热烈，与其说是情人不如说更像是兄妹，或者，姐弟，还是朋友。


小玉心下难过，她从前那段两少无猜的青涩爱情。也许，当初大家都太年幼了。


「小玉，对不起，我想自己静一静。」沉香站了起来，他很抱歉，可是实在没有心情在她面前笑了，今天很累:「我很快就会回来。」小玉一怔，见他实在累，当下柔声说道:「好，我等你。」
沉香感激她的谅解，对她微笑说:「我回来的时候给你买一碗糖水好不好?」

这是他所能给予她的一点温柔和关爱，她懂得，他已经尽他最大的努力，把他所能给予的送给她。

小玉点头，转眼已经人去楼空，犹豫地，她坐在那张还暖着的椅子上，幽幽的，看着案上的墨扇发怔。









第十六章(下) (温馨提示(!?)，后半有戬沉明确化倾向，慎入慎入，绝对要慎入)


杨戬根据啸天犬给他的线索，一直找到这个偏僻的小镇。骤雨初竭，晓风残月，天色有点凄切，不过这间用茅草搭成的小酒馆依然灯火通明，门前两个红色的大灯笼随风晃动，在红光之下，杨戬黯然地看着伏倒在桌上的沉香，那里乱七八糟放了几个酒瓶，好久没见了，天地早已渡过了几十个寒暑，他们的脸容都一如当年，一如当年他在刘家村央求自己让他伴着去昆仑山。


当年啊，如此历历在目，再往前想，华山之役倒像是上一辈子的事。


杨戬坐到他身畔，拿起酒瓶嗅一嗅，眉头不禁一皱，不会喝就不要喝那么烈的酒，多伤身，再看着他依然年轻却泛起淡淡醉红的脸，忍不住低叹。有时候，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了这个外甥叹气了多少遍:「沉香。」沉香闻声睁开眼，脑子里晕乎乎，半瞇着眼看着杨戬的脸半晌，方疑惑地说:「喂，你是谁?」


杨戬苦笑，这就是多年未见的开场白吗:「杨戬。」


「杨戬啊……」沉香喃喃重复了一遍，忽然一惊，杨戬以为他还要逃，他却忽然召出斧头，跳到桌子上，用斧头指住了他。


秋风飕飕吹过来，卷动地上的黄叶，无休无止地互相追逐，沉香柔软的黑发和衣袂在空中飘扬，眼神那么冷又那么忧伤。杨戬也看着他，不闪不避-------寂静的夜，清洌的风，挟着时间的流逝，他在他眼里读到一点自己的影子。那时他就对嫦娥说，可是，他是沉香，不是我。



他只希望他快乐如昔。



半晌，断裂的时间重新接轨，沉香说:「你不要骗我，舅舅他才不会在这儿出现。」他自己心里计算了一下:「哼……我知道，还有九百多年。」

杨戬心里暗叹，如果真的还有九百年他就完了，幸好在太上老君等人的多番游说下，玉帝把他放了出来，好让他将功补过，眼见沉香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也不好解释，忽然出手想夺去他的斧头，沉香反应快挡住了他，从桌子上跳了下来，背过他就要走:「我不跟你玩啦。」


走得歪歪斜斜，几乎跌倒，杨戬没奈何，上前扶住了他，沉香不从，想拨开他又觉得无力，忽然，他嗅到杨戬身上的冷香，心里一颤，太熟悉了，他看了他一眼，他的脸如水中的倒影，梦里的花，摇摇曳曳，多么遥不可及，他皱着眉说:「你好奇怪，可以装得似模似样。」


杨戬没好气，着他坐了下来，问道:「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喝酒吗?」


沉香白了他一眼，这个陌生人真是莫名其妙，可是，他实在跟舅舅长得很像，忍不住，他说道:「书上的人不快乐就去喝酒，我现在不快乐就来呀，你管得着吗?」说罢对店内的小二嚷到:「喂，我还要两瓶!」


「够了，不要再喝。」杨戬望向小二:「对不起，你不要管他。」


沉香有点生气，站了起来说:「我要喝酒跟你有什么关系!」

杨戬沉声说:「我就是要管。」


一时负气，沉香又怒又难过地喝道:「除了舅舅之外，谁都没有权力管我的事，我要喝酒就喝酒，你少管。」一双眼睛已经红了，太激动了，说完了还在喘气，撇过头不想管他，召了筋斗云想走，可是还没有成功，人已经倒下，白色的身影掠过，他扶住了他，说:「别在我面前逞强。」


沉香还待反唇相讥，却又全身乏力，只觉对方身上的冷香又阵阵袭来，一阵恍惚，好像时光倒流，回到了数十年前的一个冬天------心中一酸，那个让他魂萦梦系却无法鼓起勇气去见的一个人。

这一刻他倒是有点不想走了，随便哼了一声，闭上眼睛不想说话。

杨戬见他静了下来，心下畧慰，把他扶倒刚才的位置坐下，迷迷糊糊间沉香已经没有顾忌地靠在他肩上陷入半昏迷，兀自呢喃:「我跟你说，我最喜欢舅舅了。」杨戬心头一颤， 同一句对白，从前他没有及时响应他，事隔数十年，他尽管一直想找他，可是，他并不真的清楚如何去回答这种，天地不容的问题。正自沉思，沉香却忽然惊醒。



他想起今天晚上的任务，任务任务，又是任务。



酒醒了一半，轻皱眉心才惊醒身畔的青年不是杨戬是谁，脸色徒地变得苍白:「舅舅?」

杨戬没有反应过来，还没有开口，沉香的人又跑掉了，有些忙乱，被灼伤一样，转眼消失无踪。

逃，他就净会逃，杨戬有点悻悻然，正要追上，小二却捉住了他:「两位客倌，你们还没有付……钱。」却见眼前这个青年冷冷看了他一眼，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转眼这个俊逸青年已经把一两银子放在桌上，绝尘而去。小二心里犹有余悸，嘟嚷，这么生气干吗，又不是我的错。



天才蒙蒙亮，沉香把斧头放在河里洗刷，红色的水渐渐扩散然后淡去，他觉得头痛得厉害，人还有点轻轻浮浮，偏偏满脑子都是刚才杨戬错愕的表情。


太逊了，如此多年没见，一见面他就向他的舅舅说了不该说的话。


沉香坐在河边，眼看着河里的鱼儿游来游去，一颗颗圆润的白石闪着光，河面上波光粼粼------一块小石头陡地击落，他连牠们的自由都妒忌，越想越气，才激动手上的伤又在痛，刚才，他在战场上几乎坏了事情，又对舅舅胡言乱言，酒有什么好，真误事。


又一块石头掷在河里，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扩散------可恶，气极了，他气他舅舅忽然出现，他气他自己，他气整个三界，他气昆仑。几多年了，没有一天他觉得快乐。


从前他爹还活着的时候，他的快乐多简单，刘彦昌在晚饭加菜他就快乐，跟同学们一起作弄老师他就快乐，还有到河边捉鱼捉螃蟹，到田里帮忙撒种收割，他都觉得好快乐。现在。



太生气了他就跑到昆仑山洞，近乎暴力地往四面的山壁上劈，都是舅舅不好，如果他不出现，他再不快乐至少也不会太难过，他至少可以像平日一样笑着装着若无其事。


「沉香，你又来发泄了。」只听昆仑的声音悠然如昔，沉香也不理睬他，只管死命的劈，恨不得把整座山都铲平。「你喝酒了?」有点累，他就坐了下来愠怒道:「那又怎地?」却听昆仑忽然问他:「你今天终于见了杨戬?」


杨戬。沉香不语，静默了半晌才不满地说:「你总是什么都知道。」「没办法呀，我这个人太聪明，」昆仑的声音里充满笑意:「只要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


沉香又胡乱劈了一下，好想骂他，可是都那么多年了，想骂的说话从前都骂过了，没有用，死去的人永远死去，他已经无法回到从前。

唯有重复:「都是你不好。」已经泄了气，声音低低的，都是你不好。像只受伤的小兽。都是你。昆仑的人影忽然出现，站在他前边，笑道:「可是我想你现在也会认同，当初我打算毁灭三界的主意还不错吧。」

「你还说还不错?」沉香一怒，拿起斧头要劈他，可是发狠也没有用，喉头已经哽住:「没有你我就……」


恨呀，恨他偏偏要走到这里才敢放肆地表露自己的心情。


昆仑忽然捉住他的手，把他推在石壁上打断了他的话。沉香一怔，背后的山石那么冷那么硬，他说不完整句话已经流了泪。有些措手不及，当他意识到要走的时候，对方的一双眼睛浓浓地就把他罩死了，也不晓得何以会无力至此。他想起他说过有没有他三界一样可以混乱得糊里胡涂，他还可以说什么，他自己也想不清楚是谁的错。


只想回到从前，那个简单平静的刘家村，当他还是个懵懂少年。


我就说，何苦呢?昆仑的脸凑得很近，何苦呢，沉香。眼泪一直沿着脸颊留下，软弱无力，他所有的倔强和意志，至少在这里他不必伪装。脑里空荡荡的，咬着唇想制止自己哭泣，恍恍惚惚，昆仑已经把他整个人压在墙上，身体那么软绵绵那么脆弱。舅舅，舅舅。昆仑知道他渴望他的舅舅如同渴望快乐，何苦呢，当初让他毁了三界不就好了。


舅舅。


杨戬来到的时候一脸错愕，也没有想过昆仑还留有一口气保住了他仅有的一点自由。不过，他不在意这些，悻悻然白了昆仑一眼，那种姿势算什么，他的外甥岂容别人染指。


那一袭他熟悉的黑衣，他手上的墨扇，那优雅的气质，沉香望过去，霎时从迷迷糊糊之中惊醒，他怎么可以找到这里来，一怔之下，他整个人窜了出去只想逃走，逃到一个可以肆意思念他又不会有人说他错的地方。


杨戬眉头一蹙，有了防备，一手想逮住他，沉香一惊连忙出手，转眼二人打了起来如同当年，当他还年少轻狂的时候，他对他说，让我们两个单挑。

陈年往事早已封了尘，可是隔着那层灰灰黑黑的灰，他仍然记得一清二楚。

一直以来都是沉香在他身后追逐他，老是缠着他聊天嚷着要比试，甚至，他宁愿回到最初，他用那种年轻无惧的眼神，狠狠对他说，我瞧不起你。


早就习惯了这个模式，他无法忍受如今他一直在躲着他，一出掌，他把他逼到角落。沉香咬牙，半点不愿意正视他，顷刻他又想逃，逃到天涯海角什么都好，杨戬却喝道:「不要逃。」

一慑之下，沉香不得不仰脸看着他，那样无力和绝望，低低地说:「我有事要……」还是那种温柔怜惜的目光，沉香心里一紧，对方越温柔他越难堪，对于他那无望的爱情他不想再陷进去了。



没办法，他还是想逃，逃到他可以忘记一切的地方。



就在这一刻，杨戬不容分说便吻了下去，那暖暖柔柔的唇，那幽幽淡淡的香气，沉香只觉目眩，心里有点慌，睁着澄澈的双眸，怔住。他这一辈子就只吻过一次，为了救一个女孩一命，以后。

杨戬牢牢看着他，说:「我说，不要逃了。」又是一吻，和着咸咸的泪水。沉香本来还想走，他越要走他吻得更重，一双手把他捉得紧紧的他不要他逃，真的，不能再逃了，渐渐只觉全身软软的乏力，抵抗无效。

一吻可以穿越万年，凡间一生最尽只是百年，他们可以是千秋万世。杨戬已经豁了出去，从前是他让他懂得不要勉强自己，为了这个曾经为他义无反顾的他，不要后路也不打算后悔，他这一生已经妥协太多，决定狠狠地放肆这一回。如今他要他如同他要他，他把他压倒，在昆仑山的山洞外，轻轻对他说:「沉香，让你受苦了。」

沉香又是一怔，所有云愁雨怨，他的万种思量，他一直幻想要把一切的痛苦都向他逐一述说，如今，他发现，当他真的可以面对他的时候，他根本无需细说。


不思量，自难忘。他们决定犯禁，在三界的制度以外他们决定去爱而且爱得无声无色，不伤害别人也不想再伤害自己。


有一天，天上的阳光将会和煦如昔，明朗一如当年他们初次碰面的时候。




后话:

后来沉香对杨戬说，嫦娥姨母猜错了，他知道元始天尊设计陷害舅舅当晚，他就潜进他房间里，用斧头架在他的脖子上冷冷说道，要是你敢再动他，你看我会不会把你的头割下来。杨戬失笑，那他怎样，沉香笑道，没怎样，他以后就总是狠狠看着我又不敢拿我怎样，反正大不了同归于尽。

至于昆仑，有人质疑过何以还让他守在昆仑山照样负责他从前的职务，玉帝漫不经意的说，你们是否有人愿意代替他的位置，忘掉前尘往事，永生永世困在昆仑山之中观察众生。众人立即噤声不语。

至于昆仑本人，他常常觉得自己比月老更胜任，想着想着就禁不住叹气。



继续哀乐有时，继续善恶交迭，只要天地还在，传奇将会继续下去。



(全文完)




终于写玩了(撒花)，终于可以尊心一点做其它事情了(泪)，想来最后一节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接受……////不过最终还是坚持下来。
而且，虐沉香实在虐得太高兴了(!)，希望沉香可以原谅我吧(茶)

最后谢谢愿意花时间阅毕全文的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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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悠闲的一天


(突然想写一想在沉香救母和昆仑之变之间的两个多月时间里的事情， 那时候二人都应该还不了解对方吧…不过不了解也可以相处很和谐~
最尾一节忽然想到一个YY的题目:

<假如三圣母，敖红，嫦娥，小玉和丁香是同人女……>
哈，如果她们能成为同人女的话，每天都可以过得很幸褔吧~)


冰冷的真君神殿中，青年正埋头看着文件，晨曦穿过玉雕的窗，流泄进来，拖得长长的，袅袅清香弥漫着书房，恬静而清幽。

少年百无聊赖地伏在书桌上，手上把玩青年的墨扇，眼睛却定定瞧着他的脸出神。青年忽然感到一阵疼痛，知道旧患未愈，眉心轻皱，刹那又回复淡然自若的神态，专注于手上的工作。少年看在眼里，几乎开口相劝，又不好意思打扰，只好继续呆呆看着，半晌，青年不耐，问道:「沉香，你不出去练功还呆在这儿干嘛。」

「没有啊，」沉香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我在研究舅舅平日的生活到底怎么样。」想了想，觉得不够理直气壮:「应该是说，我见舅舅的伤还没好，所以娘亲托我来照顾你。」

也知道三妹关心自己，可是，他更相信沉香走来这儿，非关三圣母:「别说谎了。」

「我说谎?」沉香嚷:「如果我说谎了都是舅舅教的。」他又啐了一口:「是谁先骗了人家好几年。」

一时语塞，杨戬叹了口气，放下手上的文件:「没事做就好好给我练功去吧，要不然就多看几本书。」

沉香嘴一撇，闷闷不乐地道:「自己一个练功看书多无聊呀。」「有时间你不陪陪你爹娘。」「他们太久没见了，重逢至今都没空理我啦。」「小玉呢?」「那天华山之役之后小玉的身体就不好，经常都在睡觉。」「那就去抓回那些恶鬼。」「我昨天已经抓了好多啦，今天把机会让给那些天神做就行啦，反正他们老是没事做的样子，我可不想他们一个一个都变胖。」他又哀求似地看着杨戬:「舅舅啊，就跟我谈一会儿吧，待会儿我会努力练功去。」

好啦好啦，跟他辩论实在是浪漫时间，杨戬苦笑了一下，他的外甥是不甘寂寞吧:「唉，我就陪你谈一会儿。」

沉香大喜，却听杨戬问道:「你现在有没有什么新的志愿了?」一阵失望，舅舅一开口就那么正经啊。

正要开口，沉香却又欲语还休，杨戬奇道: 「怎么啦?」「说了的话你又要瞧不起我了。」杨戬觉得莫名奇妙，反正经历了这几年，他的想法总会成熟一点吧，但见沉香看着他的扇子，把说话的音量降低了一 点:「我不想让舅舅失望，可是，」一阵迟疑「我还是想当刘家村的员外。」


杨戬一愣，还是员外啊，却听沉香解释:「我想过了，当员外也没有什么不好，也不想要大房子，天庭很大，可是住在刘家村里舒服多了，而且，只要当个好员外，就能让爹娘，小玉和狗蛋他们继续在村里过点好日子，大家平平安安，一起玩一起努力，你想想，多快乐呀。」

顿一顿，觉得话说得不清楚，又忙补充说:「我也不是不想为三界做点什么，如果舅舅有事情需要帮忙，我还是会尽力帮忙的。」


杨戬本来有些失望，还以为他会一心当一名真正的天将，为三界效劳，可是见他曾经认真思考，又那么真诚地说着会帮手，心又软了，不想逼他。


他却没有想到，有一天，这种微小的希望可以变得很艰难。


「你生气了?」沉香见他不语，连忙问道。杨戬轻轻摇头不语，沉香却想起什么似的:「舅舅，你去建议玉帝少给你一点任务嘛，我看着你就觉得累。」

杨戬苦笑，他未免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吧，一句话就能要求玉帝让他放假?「那可不行。」

沉香侧着头想了想:「那你分一点事情给我做，我们一块儿把事情做完了，我们可以一起去玩呀。」


一声低叹，杨戬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凝望远处，事情那里会有完结的可能。沉香却跟着站了起来，拉拉他的衣服:「怎么啦?」看到白光下他俊秀忧伤的侧脸，沉香不禁心里一动，那几年，舅舅常常都是站在同一个位置，遥遥看着想象中的美好将来吧:「你不高兴吗?」

「没有。」

忽然，含苞的红花在低声耳语，万紫千红即将开遍天地，葬送众生，沉香一下子走神，双目黯淡无光，喃喃道:「…昆仑」杨戬一怔，只见沉香的表情很奇怪:「沉香?你说什么?」「呃，」清醒过来，一脸茫然，半晌才想起本来的话题:「啊，你就跟我说嘛。」

杨戬想了想，再说:「没有。」

再问下去也是徒然，只好打消念头，嘟嚷道:「还是一样的沉默。」

经过一个月来的相处，最让沉香确定的是，舅舅果然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杨戬睨视了沉香一眼:「不满意?」

「没有，只要你不要再做奇怪的事就可以了。」

说罢沉香就不理他，兀自走开到房里的别处看，双眼似是在书柜上搜索什么，心里却在想，真不晓得这个人怎么想，万一那天真的杀错了舅舅，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杨戬听罢一怔，奇怪的事呵，禁不住微微一笑，在他的外甥眼中，他的计划是件奇怪的事呵，想着想着连自己也觉得真的有点奇怪了，沉香回头见他笑了，更是不满:「有什么好笑了，你不晓得我有多认真。」

杨戬不语，坐了下来，心想，要是认真的话就不要跑来这儿偷懒呀。

沉香却道:「从前娘亲都没有这个烦恼吗?」

杨戬不解:「什么烦恼?」

沉香跟着坐下来，一脸沮丧:「老是要揣摩你到底在想什么，要分辨你到底那一句话是真的，那一句是假的，多累呀。」

杨戬一怔，三妹倒没有向他提过这个，如果是说谎的话，其实嘛，除了这件事之外，他从来不说过一句假话，便淡淡然说道:「没有呀。」

沉香又看了他一会，觉得受了打击，算了，想来舅舅的思想实在不是他所能够推测，只好乖乖不说话。

杨戬不再理会他，拿起毛笔，写了好几行字，沉香见他又埋首工作了，没事干，继续静静看着他，也没有认真留心他在写些什么，反正又是公事什么的，只胡乱想着，舅舅的字真好看，什么时候也得学一学。再看了一会，脑子里已经神游太虚。

杨戬见他又在发呆，觉得好笑，手上没有停下来，却轻轻问道:「你们昨天的收获怎么样?」

沉香随便应道:「哪咤大哥说，还有一万只恶鬼就全都捉回来啦。」

「喔?」

杨戬有点失望，至少十个人负责这件事，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还剩下一万，效率太慢了吧。
沉香这时却抬起头来，脸上有点亮:「好吧!」


「怎样?」


「我们现在一起去捉鬼呀!」沉香越想越兴奋:「今天晚上之前，全都把它们抓回来，舅舅的伤刚好，我先让你一千只，我六千你四千，最早完成任务的算羸。」脸上飞扬而且朝气勃勃:「目标，一天一万只!」

杨戬把眉一挑，喔，比赛呀。毛笔放下，他的咀角掠过一丝微笑，气定神闲地说:「你不必让我，我们就每人五千只。」

今天就让他们来破天界的纪录吧。


当天黄昏时分，日照西斜，天地溢满了秋之温柔。

敖红和嫦娥路经汴京城附近的小村湖畔，湖面上正泛着点点金光，像镶上鱼鳞的锦缎，湖边的柳树也迎风轻轻摇摆，沙沙诉说天地的秘密。

二人受了景色的感染，心情特别愉快，正自谈笑，嫦娥手上的玉兔的两只耳朵忽然一动，跳离她的怀抱向前奔跳。二人感到奇怪，跟着跑了过去，却看到了一棵大树以下，有两个人正在熟睡。

敖红一愕:「是二郎神和沉香啊?」

嫦娥仙子应了一声，只见杨戬正靠着树干睡着，俊美的脸庞上略有疲态，表情却难得如此舒展，沉香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发丝随意垂下，纯朴的脸上稚气未除，一样睡得正酣。醉红的夕阳把光芒披洒在他们身上，呵，一幅美得不近人情的画面，可是，看上去，何以，觉得美丽可以是一种哀愁，美丽的哀愁。

一时之间，二人都瞧得呆了。

过了半晌，敖红方喃喃自语:「他们那么快就变得这样要好了?」


嫦娥微笑着摇头，表示不清楚:「是累坏了吧。」

却见玉兔走到杨戬的身旁嗅嗅，又跳到沉香的怀里，回头望向嫦娥仙子她们，一双红眼珠水盈盈的像有话想说，嫦娥不解，牠看起来很忧心，便走过去小心翼翼抱起了玉兔，以免惊动这舅甥二人，轻声问:「怎么啦?」

玉兔看看嫦娥，又看看他们，充满灵性的一对红眼珠，似要滴出泪来。她柔声安慰道:「不用担心，他们没事啦。」目光调回在熟睡的二人身上:「会有个好梦吧。」会吧，会是一个好梦吧。

这是天界出事之前的一个月，一个美丽的黄昏。

~~~~~~~~~~~~~~~~~~~~~~~~~~~~~~~~~~~~~~~~~~~~~~~~~~

【宝莲灯同人/ 戬沉/沉戬】沉香屑 番外

----元始天尊编


盛夏。一个天界不存在的季节------快乐要靠自己，这是他们最近悟出来的道理。

靠着墙，面向繁花似锦的后园，杨戬好整以暇地摇着墨扇，淡雅，闲适，扇出了阵阵凉风-----哎，这小子真会享受。霍地合起扇: 沉香，要起行了。躺在他大腿上的沉香不情不愿，惺忪着眼说，不要嘛，才睡了两个时辰。杨戬正想开口拒绝，见他转眼沉沉睡去，终究不忍，霍一声又打开了扇子，一下又一下地轻摇。远处流水淙淙，凤凰低低哼着歌，都有着地老天长的意思，再远一点，可以想象，有人整装待发走上战场，朝代无休无止地在更迭……发丝轻扬，均匀轻微的呼吸声，------夏天的风撩拨人心。杨戬把头靠在墙上，仰望那永远蔚蓝的天 : 天气真热。



一阵急步，远远啸天犬嚷起来:主人，我挡不住了!


杨戬低叹，只好轻声说:有客人了。

当元始天尊赶过来的时候，依然气喘如牛，一只手指了前方…....呃，只有二郎神一个人站在前面，一身白衣飘逸如故，一尘不染，呃，不可能，却听他淡淡然说道:「请问阁下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元始天尊皱着眉，四处张望，不可能，他今次一定要揭穿他们:这舅甥二人有染!

只听背后有人打了个呵欠，回头一看，却见沉香朝他笑了，有点挑战的意味:「怎样?」元始天尊一愕，由打量了沉香一遍......不可能!难道他的密探情报有错?

「喂，说话呀。」

一经挑衅，元始天尊动怒，咆哮道:「你们!」呃，他总不能毫无证据就大叫一句:我要来揭穿你们!

沉香不耐:「你这个人烦不烦，现在才辰时。」话间已经召出了斧头，元始天尊大骇，只觉脖子冰凉:「你看我会不会告诉玉帝，控告你打扰我舅舅的清梦。」

「沉香，别无礼。」杨戬说，沉香看看他，再白了元始天尊一眼，忽然捉住了元始天尊的手，狡黠一笑，元始天尊吃了一惊，大叫:「造反了!」

杨戬悠然打开了墨扇，坐下，提起茶壶倒了一杯，一抿浅笑:「很抱歉，是我教导外甥无方。」

元始天尊哼了一声:「我希望你还清楚明白到你们两个还是带罪之身。」

杨戬不置可否，浅尝了一口绿茶，方冷冷对沉香说道:「给我小心一点。」小心一点喔，沉香窃喜:「舅舅说的话我一定遵从。」手上一握，元始天尊一惊，来不及哀号，耳畔便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喀------勒-------人吓得昏倒在地上，沉香叹气:「没想到老头子的胆子这么小，吓一吓就昏倒啦。」

老头子呵，什么时候来的名字。咳，杨戬用咳嗽掩盖了自己的笑意，说:「把他送回去吧，让他以为自己作了个梦也好，要是他又吵上玉帝那边就有好阵子烦了。」

当下，元始天尊便被沉香丢回自己的宫里，呼呼大睡，他到了很久以后才明白，要打击这两个人，即使权力再大，自己单人匹马还是只有一个后果:输得惨烈。


因为耽误了时间，加上心情良好，战场杀敌的时候，二人出手特别快，手起刀落之间，都在心里默默想着，总有一天吧，总有一天这种日子会结束吧。攻城的一方终于举白旗投降，城中士兵呼声震天，都说自己是正义之师，蒙受上苍保佑。沉香说，舅舅，我们去看一看娘好不好，跟她说说今天发生的事也好，让她乐一乐。

刘家村在这几十年里面早已物是人非，狗蛋家搬走了，大妈在三十多年前已经寿终正寝，还有沉香从前的同学，不是已经有了孙儿，搬了家，就是病死了，整条村，只有他们，永?远?不?变。即使，这种不变也只限于形而上。


不习惯的事情总要适应，慢慢的，一步一步------他笑着夹了一块鸡到三圣母的碗里，又乘着三圣母不注意的时候，出奇不意塞了一块牛肉到杨戬口中，杨戬冷冷白了他一眼，沉香朝他笑笑，把目光调到门前，一个一个泛黄的纸灯笼，随风悠然晃动: 爹，你放心吧，现在有舅舅跟我一起，我过得很好。


此时此刻，在今年的夏天，送来杳杳腾腾的蝉鸣，这三个被标签了的带罪之人，在刘家村里享用了一顿属于红尘俗世的晚饭。所谓平和，所谓幸褔，这是一个荷花盛开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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