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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月朗上校本来是江扬父亲、布津帝国七大元帅之首的江翰韬元帅的亲信副官,只是江元帅不放心长子年轻气盛,才派他和亲卫队队长卢立本上校过来,名义上是副队长,监督的意味却远胜於辅佐。卢立本性格开朗随和,跟上上下下的士兵都玩在一起,秦月朗却比任何人都精明强干,加之性格中丰沛的“恶劣”因子时常冒头,江扬对这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副队长非常尊敬,甚至到达了敬畏的程度。   “得意忘形,凿冰窟窿钓鱼去了,小卢带头。哼,30多岁的人了,还跟小家夥们一起胡闹。”秦月朗笑骂,“不过倒真钓上来不少,肥美多汁,你不妨去尝尝,啃了3天高能巧克力棒了,现在看见什麽都觉得饿吧?”   江扬笑:“让他们闹去吧,闷了两天了,严守禁火令就好。”   秦月朗耸耸肩膀,望著不远处带著一群士兵上窜下跳的蜂蜜色头发的友人摇了摇头,话却是对江扬说的:“去休息一下吧,我替你守夜。”   “极夜呢,午夜的太阳刚刚落山。”江扬摇头,“我刚写好报告,请您进来替我检查一下吧。”   秦月朗线条优美的左眉一挑:“这种温度敲键盘?你的手指冻伤了没有?”   江扬挑帘把秦月朗让进帐篷,脱下厚厚的皮手套,像孩子一样张开十指举在面前。秦月朗挑剔地把他的手指检查一遍,才拿起报告看,说:“别太拼命了,你还小呢。”   江扬戴好手套,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毛毯里,才拧开秦月朗刚给他的杯子,一股热气一下子冒出来,倒把他吓了一跳,连忙盖上盖子,愤愤:“谁解除的禁火令?怎麽会有热水?”   秦月朗头都没抬,几下翻完他的报告,漫不经心地回答:“给剿来的那俩装甲车发动机冷却的时候,我趁机煮了点水,趁热喝,别浪费。”   江扬跳下简易床:“我送去给伤员。”   “那群老兵油子,比你会照顾自己。”秦月朗拦著他,说,“倒是你,两天一口水不喝,嘴唇都裂了。”   江扬苦笑,低头抿了口热水,顿时缓解了胃里隐约而至的刺疼──这两日整个行动队自上而下严令禁火,饮用水都是抓把雪或者敲块冰。冰块都含有大量气泡,扔在杯子里融化的时候会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喝的时候却冷的刺骨。江扬自小就有胃疼的毛病,这些年在军队更是雪上加霜的严重了不少,这种东西自然是不敢入口,想不到秦月朗竟然注意到了。   秦月朗看他把整杯水都喝完,才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军部的命令。”   江扬气得险些跳起来,也顾不得对方的身份,一把抢过来:“怎麽不早给我?”   秦月朗以一种非常不军人的姿态站著,双手插在裤兜里:“又没什麽要紧事,‘前方攻势结束以後服从接应部队命令撤离’,每个字都是废话。”   江扬细致地看了一遍,才松了口气。秦月朗揉揉他琥珀色的短发,说:“你去睡一会儿,四小时以後换我和小卢的班。”   江扬还要说什麽,秦月朗已经欺身过来,邪魅地挑起嘴角:“乖,不然我就把某人带著电影周刊上战场的事情报告给元帅,我想,他一定会非常非常……”   江扬太了解这位俊美非凡的大哥,只有举手投降。秦月朗看著他裹进毯子钻进睡袋,才满意地离开,临走甚至还非常认真地敬了个军礼:“长官晚安。” 22岁的年轻上校狠狠地咬著军毯的边缘,不甘心地哼了一声。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2(赌约的主角)      时间在极度忙碌和极度悠闲中都过的比平时快,江扬上校再回到首都的时候,已经是两周之後了,新发下来的勋章堆得到处是。幸好月前生日的时候,他刚满14岁的弟弟江立非常善解人意地送了一个亲手做的软陶花瓶给他,他就把勋章都从盒子里拆出来,丢进去存著,只有例行召见、外事聚会上才按礼节挑一些佩在军装上。   飞豹独立行动团的驻地位於首都西南郊区,距离行政中心和商业中心都非常遥远,江扬为了述职方便,就一个人暂时住在军部旁边的军人招待所里,对此秦月朗十分鄙视,卢立本十分担心,两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劝他回家里去住──毕竟比起这里,元帅府无论是从地理位置和生活条件上都要好的多。   “每一次任务都是一次生死。”卢立本早餐时间就来拜访,并且把妻子艾菲亲手烤得脆脆的苹果馅饼送给江扬,还附送一杯家制的热巧克力,温和地劝,“生死归来,不回家里去看看,说不过去的。”   江扬大口嚼著美味的馅饼,低著头半晌才说:“中午我会去总参谋部述职,然後直接回驻地。”   卢立本话里有话地嗯了一声,然後礼貌地告辞离开。   此次战役的前线总指挥是陆军总参谋长杨霆远上将,出身於布津帝国著名的世家之一。但是与其他军人不同,他祖父在四十年前已经是遍布帝国的连锁便利店的掌门人了,生意传给杨霆远的父亲,日渐红火,已经是跨国集团,可惜在杨上将这里,彻底断了线。早在还是军校学生的时候,并不缺零花钱的他就因为思维卓越而被请来作江扬的军事战略学家庭教师,因此他们的见面并不拘礼,办完公事以後,杨上将便邀请江扬一起吃午饭。   布津帝国陆军中枢大楼一层是餐厅,每到中午的时候,各个阶层的官兵都会集体在这里用餐,而这里则是整个军队系统里礼数最为放松的一个地方,你可以无视元帅从面前走过,可以排在上校前面买面包,更可以有幸和中将以上的人物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嗯,对方也许会吃得很狼狈,不许笑,这种时候,“民以食为天”的思想绝对大过了“纪律严明、保障有力”。   江扬却很不喜欢在这里吃饭,他宁愿在回飞豹团驻地的路上,找个休息站随便泡碗面喂饱自己就好。除了在这里有可能遇到父亲江翰韬元帅或者他的幕僚们这个缘故,更是因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只要他一走进这个餐厅,就总会有一些看起来非常和善的叔叔们非常真诚地问他:“你到底哪天出生呢?”   杨霆远上将听到江扬这个堪称搞笑的理由以後不由笑出声来,坐在他身边的首都防御总司令华启轩少将也笑起来,眨眨眼睛恶趣味地跟自己的长官说:“原来这个餐厅赌约的主角,至今还不知道缘由。”   事出有因,谁也忘不了,当餐厅刚刚建好的时候,有多少换班打饭的勤务兵只能一只手端著班里所有兄弟的饭盒──另一只手要敬礼──这些基数最多的士兵是餐厅用餐人员的最底层,放眼望去,哪怕一个少尉都会给他们带来无穷的心理压力,更不要提时常出现的那些将军和校官们。提出“在用餐时间免去礼仪麻烦”这条建议的,是程非中校,时任帝国军事工程研究所的工程总监助理,掌管著布津帝国的核心军事手段研发工作。可惜,他的高位和长相非常不相符,经常会遭到其他高层的质疑:“他,妥贴吗?”其实再妥贴不过,程非中校的严谨忠贞是全军公认的,只是,他真的很年轻,只有30岁。   “一份半汤鲈鱼,”程非说。   另一只手臂从身後伸过来,立起的指尖晃了晃,“再加一份。”是凌易中校,安全保卫部国际科的处长,自己的好兄弟。   “亦涵怎样?”凌易边排队边啜著茶问。   “很好,看见我就会笑得很开心。”   “谁家儿子不笑?”端著一份标准荤素餐的江翰韬上校,万人集团军指挥官,已经占据了不远处的一张四人桌,招呼他的兄弟过来坐。   虽然三人从少年时代就是朋友,平时也常常聚在一起,但是仍然是三个年轻人──最大的凌易却一口咬定自己“还有小半年才步入三十三岁”──话题格外丰富,但最近一段时间却颇有重心,只因为程非刚刚得了一个儿子,开口不离“亦涵”二字。   谁也不会想到,在军政事务上无比果敢的三位年轻高层军官,一旦开始攀比儿子,就仿佛都倒退回了十八九岁的年纪,恨不得在任何事情上都比其他人优秀。   凌易轻描淡写地说:“小寒已经开始上基础的缉捕课了,昨天教官说,他的身体平衡和协调能力非常好。”   “亦涵笑起来很可爱,仿佛反应速度比一般孩子也要突出很多。”程非是三人里话最少的一个,大约跟工作性质和个性有关吧,但是这个时候,仍然按耐不住。   “你儿子还不会说话呢,就不要提了。”江翰韬乐道,“我家魔鬼很聪明,遇到麻烦的处理方式让我和索菲都很吃惊。”   “3岁而已,哪里看得出聪明?小孩子都一样。”凌易的手在桌子下面轻轻碰了程非一下,对方立刻会意附和:“这倒是。”   “我儿子很不一样。”江翰韬话里有话。   “那我们赌一次喽?”   “喂,哪有这样的爸爸,用儿子下赌注的?”程非虽然继续在两人计较时充当老好人的角色,心里却巴不得看两个小孩子打一架──终其原因,不过是程亦涵还没满三个月,没法身体力行地参与进去罢了。   “好啊,赌什麽?”江翰韬信心满满。   凌易大笑:“谁输了,就请餐厅前100个来用餐的官兵吃饭!”   “好!”江翰韬摘下挂在自己腰间的一颗护身玉虎头,“这个,周末我交给小魔鬼,若是小寒能顺利拿到,就算赢了──孩子嘛,赌个简单的。” 哪里简单……程非低头笑,分明是两个爸爸都钻进了牛角尖里,正在互相狠狠顶呢。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3(父亲和儿子)      事情总是出人意料,在江家玩了一天的凌寒在钻进自家车里後又跑出来,恭恭敬敬地把玉虎头还给了正很得意地笑著的江翰韬,并且认真地说:“江扬送我这个,但是爸爸说,不能要。”   气急败坏的江翰韬在妻子儿子面前维持著相当绅士的风度,但是深深後悔自己的赌注,最後只能无奈地问儿子:“爸爸送你的东西,不是说好了不能给别人吗?”   “可是小寒哥哥没有……”年仅3岁的江扬满面不解,望著失而复得的玉虎头,斩钉截铁地说:“那我下次给他。”   “我儿子做事坚定、善良。”江翰韬心虚地说,在凌易的监督下,早早就站在餐厅的收费处,给许多不认识的人刷卡。几个相熟的士官问起来,凌易便露出得意的笑容,继而编谎:“江扬过生日,请客请客!”   这个理由实在站不住脚,此後的两年时间里,用儿子下赌的游戏又玩了十来次,江扬基本输掉了每一场,因此,中枢指挥大楼里经常会有闲职人员在买午餐的时候口口相传:“江瀚韬上将的儿子又过生日了!”   22岁的江扬却笑不出来,他十六岁就已经离开家成为了海军陆战队最年轻的士兵了,在那之前的十几年里,除了夜以继日的功课和超强度的体能训练以外,只有数不尽的外交晚宴和应酬派对。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因为无论是功课还是社交,都不会记得。   杨上将知道江扬的心思,但却不是一个擅长劝解别人的人,只能低下头去喝他的柚子茶,因此饭桌上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华启轩少将耸耸肩,辛辣地评论:“父母或者子女,都是霸道卖出而且不能退换的商品。”   杨霆远因此瞪了他这个亲密的下属一眼,对方毫不为意,又给自己倒了半杯冰水,笑眯眯地说:“不过杨爷爷最爱说的就是,儿子比什麽都好,至少,是免费的。”   杨上将的表情有些尴尬,慌慌张张几乎将整杯的柚子茶都翻到身上去。江扬也笑起来,然後问:“老师,元帅给您电话了?”   “上午叫秦月朗上校打了好几次。我们指挥官甚至想取消和你的会面了。”华启轩大笑,忍不住去揉对方琥珀色的小卷发,“离家出走的小孩儿,总是能得到最多的关注。”   江扬低头,叹气,然後说:“我今晚回去住。对不起,老师,让您为难了。”   杨霆远摇了摇头,正色对年轻的上校说:“做一个出色的指挥官并不会让你快乐,江扬,诚实的面对自己的情感,尊重却不放纵自己的欲望,才能让你幸福。人只有感觉到满足和幸福,才能真正谈得上对下属负责,才能真正成为一个好军人。”   江扬极为感激地望著坐在面前的黑发上将,小学生般点了点头。这个动作终於提示了杨一件事情:年轻的上校此次是第一次参加正面战役,而且是近距离狙击肉搏,虽然有些预定中的手忙脚乱和紧张,但是已经颇有大将风度。杨在鼓励江扬这件事情上从来不吝惜言辞,又十分有分寸,於是毫不掩饰欣喜地夸奖了几句。“除了带电影周刊以外……”   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脸上明显一红,愤愤地磨了磨牙,小声念叨:“狡猾……他只说不告诉元帅……”   华启轩眨眨眼睛:“没关系,现在是揭短时间。你的杨老师在第一次见到冰山的时候,并没有考虑任何气候、地形因素,而是拿出手机递给我,说:‘替我拍一张。’”   江扬大方地笑出了声音,杨端著暖暖的柚子茶皱眉:“这种小说里的情节……不过,江扬,至少回家喝杯咖啡再回驻地呀。”   江扬沉默了片刻,然後笑:“我很累了,假期还有三天,我只想好好休息一下,所以没有想过回家,让您担心了,真是对不起。”说著他已经吃完了一荤一素的例餐,就礼貌地告辞离去,杨霆远并不留他,右手托著下巴,左手对江扬比了个电话的手势。简简单单,却让江扬心里温暖莫名:“老师放心。”      一月底的首都相当寒冷,江扬系紧了领口的扣子,把手指插在口袋里。他沿著马路往旅馆走,准备取了行李就叫个出租车回家,但一辆纯黑色的奔驰忽然从拐角出钻出来,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後面,江扬停下来,那车也就停在他身边,车窗摇下,秦月朗俊美的脸在副座邪邪勾起嘴角,标准强抢民女的恶少形象:“要不要搭顺风车?”   江扬为之气结,侧头看车牌,熟悉的号码让他一阵恶心:坐在这辆车里,从来没有舒服过,无论是气氛还是即将到来的新环境,从来,没有,让这个年轻人找到过任何值得称之为“温暖”的东西,尽管车里的暖风总是开得很足。   这次还好,只有秦月朗开车……江扬勉强自己不拔腿就走,恭敬地拉开车门,但瞬时就气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自己寄存在招待所的银灰色手提箱正放在後座上,房间里写了一半的草稿纸、暂时丢在那里的棉袜、没来得及收拾的牙刷和一瓶保湿乳液都装在特制的塑料袋里,同样出现在眼皮底下。   愤怒的江家大少爷摔上车门,打出租车一般对著颇有些尴尬的秦月朗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走!”      江瀚韬的目光从报告上一行行移下去,而这份长达7页的报告的撰写人正笔直地站在书桌前等待长官发话,唯一与其他官兵不同的是,他的手里端著一杯热乎乎的咖啡,当然,江瀚韬给的,但是很明显,江扬并不打算坐下享受它。   9分锺过去,江瀚韬抬起头来,柔声问:“累吗?”   “谢谢您关心,下官状态非常好,秦月朗和卢立本上校经验丰富,更让下官受益匪浅。”   “我已经跟他说过,不要太宠著你。”   江扬心里狠狠一惊,但尽力维持著平静说:“是。”   “那你说说这次战役中的收益吧。”江瀚韬从一个字里听出了不满和抵触,因此把这个无论怎麽回答都不会讨好的问题抛了出来。   江扬却早就熟悉这种出招方式,此时被积压的疲倦折磨著,只能颇为悲凉地接过话茬,小心翼翼地挑选词汇回答了整整十分锺。但不幸的,江瀚韬苛刻要求下的质问和教导却不只持续了这麽短的时间。当这对上下级终於在没有吵架的前提下结束了这场冗长而乏味地对话的时候,勤务兵已经在门口等著勾选晚上的菜单了。   江瀚韬随意点了几样家常的,就转给江扬。琥珀色头发的儿子站得两腿发麻,种种怒气压过来,因此礼貌地把菜单推回去了:“下官在驻地定了和伤病员的庆功宴,对不起,长官。”江瀚韬愣了愣,打发走了勤务兵,指指沙发:“坐,剩下的时间不多,我们说一个你可能会关心的人。”江扬依旧客气地拒绝,只是站著听。   “凌寒最近出了一点事情。”江瀚韬把一摞资料递到江扬手里,“大约不会再为国安部工作了,我已经把他的档案、关系、资料全部都转到了飞豹团,今後你要好好照顾小寒,毕竟他是和你一同长大的,有些改变会进行得更容易些。”   印象里,凌寒总是带著清浅的微笑,穿米色的休闲服,一举一动非常动人的大哥哥。虽然2岁的差距随著年龄增大而变小,但江扬始终无法把那个阳光一样的面孔和报告上刺目的“过激倾向严重”几个3号黑体字联系起来。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 4(曾经的优秀)   现任国安部长凌易在儿子6岁的时候正式从中枢大楼里搬出去,到了隔壁的国家安全部做外勤特工总指挥官。由於凌夫人当时被抽调完成生物实验项目,长期泡研究室,因此,大多数时候,凌寒都被一些因伤病而暂时无法继续执行任务的特工带著照顾,自由出入於别人看来冷峻而神秘的训练基地。大家都知道这个小豆丁是高层的孩子,全体心照不宣地哄著玩儿,凌寒生的清秀可爱、落落大方,久而久之,训练科的教员们都对那个冷不防就出现在看台上专注欣赏的小家夥视而不见了。   直到有一天,9岁的凌寒向往常一样混进射击馆,跟一群前来做年度考核的特工们一起带上护具。明知道发给自己的枪里不会有子弹,凌寒依旧专注地准备,盯著尚未启动的移动靶盘。其他叔叔阿姨都知道正式考核还没开始,只是说笑聊天,於是,当靶盘开始做热身移动的时候,连续三声枪响就格外让人震惊。   凌易在办公室里听说手下一没小心把荷弹的枪发给了儿子,几乎是跳起来就冲进馆里。犯了错的那个特工准备了一筐恭敬的词汇,慌张走过来跟领导道歉,却清晰地听见这样一段对话。   儿子沮丧地坐在窗台上,见怒发冲冠的爸爸却更加不开心,愤愤地说:“枪不好用,後座力太大,该换新的了。”   爸爸皱眉说:“丢了几靶?”   “一靶没丢,但我胳膊疼。”   “好儿子!”   犯错的特工目瞪口呆。更让他想不明白的是,仅仅过了一年,凌寒就用正式的外勤特工身份走进了考核馆,稚气尚在,却从容地穿戴护具,举枪,凝神,靶动,弹发。   “零脱靶。优秀。”      “这违反了飞豹团行政独立的政策。当时在您的许诺和帮助下,飞豹团只需要直接对最高军事委员会负责,而据下官的常识,军事委员会并不止您一人。”江扬合上凌寒的诊断报告,坚决而缓慢地推回去,清晰地说。   江元帅用已经发怒但是依旧悠闲的语气说:“这是我的命令,也是我对凌易的许诺。”   江扬冷淡地一笑:“对不起,长官,飞豹团并不是疗养院,而是一线的尖刀部队,也没有专职心理医生。凌寒的情况,下官无能为力。况且,下官与凌寒已经多年未曾切磋,并不确定他所擅长的,一定是飞豹团需要的。”   “没有其他理由,江扬上校,这是命令,你必须接受。”江元帅的语气已经冰冷强硬,儿子却一点不肯退让:“对不起,长官,这违反下官的工作原则。”   江元帅端起桌上半凉的咖啡抿了一口才说:“如果你的士兵遇到了相同的情况,你能够处理麽?你没有专业的心理医生,你会放弃他们,让他们去疗养院?这就是你所谓的负责任?江扬,如果是这样,我会对你很失望。所以现在,你就站在这里,重新思考这个决策的必要性和选定你的必然性。”   江扬讨厌极了这种思考,从16岁加入海军陆战队,他便被迫以这种方式思考和回答他完全没有兴趣的各种问题,站著,用疲惫了整天的腿脚,挺直脊梁。在“必须”和“必然”的名义下,他别无选择。   江元帅不再看他,而是拿过一本柔软的布面笔记本,不慌不忙地开始写什麽东西。   江扬保持标准的军姿,目光平视前方,元帅的大书桌後面是高大的落地窗,下午的阳光明媚,有小小的灰背红嘴雀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更衬得房间里一片沉默。   直到敲门声响起来,但还没等江元帅开口说“进来”,那人已经推门进来了,并且大声地叫“爸爸”。江扬14岁的弟弟江立迈著沉稳有力的步子走进来,像他这麽大的男孩子每天都在长个子,所以看起来有些偏瘦,却非常健康,像大型猫科动物那样敏捷有力。大概是刚刚运动过的关系,两颊红润,琥珀色的卷发有几缕贴在了额前,明亮的翡翠色眼眸闪闪发光,“爸爸,我已经选定了研究生的就读方向。”江立已经注意到了房间里的低气压,因此恭敬地欠身递过申请志愿表格,“我选择去帝国高等军事学院就读战略经济学,专攻宏观统筹方向,而个人兴趣方面,我希望能去帝国大学读心理学,具体方向将偏向於人格心理学。”   江元帅非常认真地看完了小儿子填好的表格,然後点了点头:“很好,透彻地研究人心,可以使你在以後的生活和工作中,不必迷惘。你选了有兴趣而又非常实用的科目,我很欣慰。另外,我相信你能够做到最好,如果有什麽需要,要及时跟我说。毕竟出去读书,跟在家里不一样。”   站在另一侧的江扬面无表情,心里却狠狠地刺痛了一下,无论怎样,他的“电影电视制作硕士”学位显然不具有“实用”的美德,虽然,8年前他填好那张申请单的时候,父亲并没有质疑他的决定,只是“嗯”了一声,说,“既然选了,就不要半途而废。”   江立从小就知道大哥和父亲之间积怨已久,他不想夹在两个人之间当炮灰,却从来不会旁观这父子俩相互折磨,笑著说:“爸爸,刚刚小铭听说大哥回来了,闹著要听打仗的故事呢,正好张姐姐烤了红豆蛋挞……”   江元帅眉毛一挑,几乎要说“好”,江扬却沉静开口:“我一会儿就回驻地去了,帮我跟小铭说抱歉。另外,这个是给她的。”说著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串,把上面闪著幽幽蓝光的银狐钥匙坠拆下来递给江立。   14岁的孩子看看爸爸又看看大哥,他知道自己完全可以通过向父亲撒娇耍赖的方式帮大哥脱离眼前的窘境,但他更清楚,这会折损大哥的骄傲,他也不确定,从来不叫一声“爸爸”的大哥看到自己和父亲的亲昵,会有怎样的心情,所以他只能接过挂坠,飞快离开。 江翰韬继续写著他的东西,江扬继续看著窗外的鸟,两个人都不说话,江扬感觉到手里的咖啡,渐渐变得冰凉。午後明亮的阳光里,他忽然想起了兰陵岛的夜晚,冰山,冰海,和,没有极光的夜空。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5(注定)   若不是江夫人听说儿子回家而特意从国会赶回来,江扬大约真的要在父亲书房苦苦站下去了。江夫人进门的时候,气氛已经剑拔弩张,长相酷似的父子俩谁也不肯服软,大儿子手里的咖啡早就冰冷了,却还固执地端著,一滴未撒,一口未动。   多亏了江夫人使出在政局里斡旋的手段,最後在下午茶铃声响起前才让他们达成了协议:江扬无条件接受凌寒,并力争让他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为了弥补此次违规招新,江元帅欠儿子一个人,未来的任何时候,只要江扬需要,再难再特殊的,江家也会不遗余力为他办妥。      即使如此,铁青著脸色的江扬依旧不肯在家吃下午茶,说走就走。明知道凌寒明天才能出院,他坚决不肯住在家里,一门心思要回到招待所去。秦月朗倚在车门边等著,无聊中在玩手机游戏,见江扬来了,便优雅一笑,替他打开车门。江扬一看见座位上的行李就重新开始赌气,一路上只顾著想象未来的日子里,自己的父亲会如何在这个协议上反悔,根本不肯跟身边这个极宠爱自己的大哥哥说一个字,而失去了柔软挂坠的钥匙串坚硬地硌著他的腿,让他格外焦躁──我是去打仗的,去玩命的,为什麽还要给孩子带礼物?   秦月朗听到钥匙哗啦哗啦的声音,头也没回地笑:“老实交代,是不是把我的礼物送给心上人了?枉费我对你一片情意……”   江扬脸一红,只有兰陵岛最上乘的银狐皮才会有幽蓝的光泽,而经典造型的银狐钥匙扣在大导演雷托纳托的经典之作《兰陵岛的美丽传说》里充当了重要道具,江扬是雷托纳托的忠实崇拜者,这次去兰陵岛带的那本电影周刊上就有对方百年纪念的专题。   秦月朗跟了他差不多两年,理所当然地知道身边小弟的各种喜好,狙击战完胜的时候,士兵们互相拥抱欢呼,秦月朗却走到江扬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和电影里一模一样的挂坠送给江扬,揶揄一笑。江扬对各种繁杂的配饰都毫无兴趣,不是正式场合连手表都不肯戴,却把这个东西挂在随身的钥匙环上,此刻被迫送给了妹妹,自然是火上浇油般生气,特别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年轻的时候也曾这般骄傲,秦月朗很理解身边人的怒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反著丢到江扬怀里,微笑开口:“好啦,幸好买了双份,我都不生气你拿我送的东西追女孩子,你哼唧什麽?年後再也管不到你啦,我和卢立本很快就要调回原来的职位上去,总不能一直盯你,让元帅既没有得力的副官,也没有亲信的卫队长吧。”   江扬侧头看了他一眼,沉吟好久才闷闷地吐出一句:“并不是在跟您发脾气……”   当然……秦月朗微笑点头,认真开车。他知道江家的父子关系向来如此,所以根本不去理会,就是想管也管不到,反而很心疼江扬的状态,於是神神秘秘地逗他:“过不久,你就要有副官了!小道消息哦,别告诉元帅是我透露给你的,要装得惊讶一些。”   江扬把新的钥匙扣装到钥匙环上面,撇撇嘴:“程亦涵吗?”   秦月朗趁著红绿灯的时候,伸手揉乱了江扬琥珀色的小卷发:“你都知道。”看见小家夥愤然地掰过镜子去整理头发,秦月朗清脆地笑出声来:“估计下次再见的时候,你会长到我揉不到的高度呢!”   “会让你揉的,只要你敢。”江扬今天一直很生气,想到如果自己已经升到了元帅,就可以使劲揉秦月朗的头并且名正言顺地把一个心理病人从自己辛苦建立的尖刀战斗部队里给剔除出去而不是接纳进来,就觉得非常高兴,甚至忽然希望自己现在是52岁──这样的话,就是算年头,也熬到元帅了。      此时的程亦涵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在值班科室里听来格外清脆。他不好意思地埋头假装去看病例,偷偷抬起头来的时候,整个布津帝国最好的外科大夫正全副武装地站在他面前勾手指:“准备手术,有个烧伤病人。”程亦涵向来动作快,一转眼就进去,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他累的不想动,却从窗子里看见家里的车在等,只能强打精神收拾好东西,乖乖回家去。   “为什麽不能去机械工程研究院实习?”程亦涵苦恼地在父亲面前抱怨,“或者计算机中心也行啊。江扬还能读导演呢,我就不能干点自己喜欢的吗?”   “儿子,我问你,”程非送了浓浓的朱古力和牛角面包进来,含笑,“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机械工程?”   “对啊。”程亦涵含含糊糊地答道,牛角面包是他的最爱之一。   “那不结了!”程非拍手,“也没有非常委屈嘛!”   程亦涵差点噎住。他从炒掉第三位家庭教师开始,就在对机械工程图纸的敏锐程度上大大超出了程非夫妇的预期,也许得益於老婆怀孕的时候程中校整夜在床头边看图纸边陪夫人(“胎教也是我的事,跟他无关。”程夫人这麽说),也许得益於第一位家庭教师是个机工学博士,总之,程亦涵的天才是老早就被各个大学觊觎的,虽然他後来在程非的引导下转念去读了医科,但仍然用超乎常人的精力一举拿下两个学位。接到入职军队做江扬的副官的命令也有一阵子了,程亦涵对此感觉平淡,不抵触,甚至有些期待──现在不同了,看著向来都以老实著称的父亲都已经学会了跟自己玩花样,程亦涵非常悲哀,因为父亲曾是江元帅的副官──江扬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仿佛正在眼前转啊转,程亦涵想,糟了,一定是个很难做的职位。   但是还好,毕竟,在江扬读导演的时候,曾经找程亦涵这个随叫随到的闲人给他打杂,做做场记、演个路人甲宋兵乙之类的角色。程亦涵很喜欢和江扬在一起,因为对方和他一样不拘小节、随和温柔,因此,他还是非常希望入职的那天来得快一点,好让他脱离医院实习的痛苦境遇,换一个环境生活──抢救各式自杀未遂者、缝针打麻药之类的活计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干,虽然父亲三番五次地强调,“副官要能在危急时刻挽救指挥官的性命”。   江扬会割腕吗,会被开水烫伤手臂吗,会忘记关掉煤气吗,会无意吞入异物吗?程亦涵郁闷地洗漱,对著镜子自我发问。镜子里的年轻人一看就是个大学生模样,甚至更小一些,脸上还有阳光的孩气,那是对幸福时光的向往。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6(过激倾向)   第二天,江扬把国安部长凌易从家里接出来後,直达位於市中心的首都医院。国安部在此处也设置了几个疗养室,刚刚做完任务的国安部特工们都在这里养伤或者禁足保密,静待风声过去再重新投入工作。这几年颇不平静,因此凌易常常光顾,甚至把年度心理评估也放在这里进行,以便从医科角度及时掌握手下人员的状态。却没想,今年他来得格外频繁,甚至有一段时间住在这里:都是为了凌寒。   去年年底,凌寒接到了一个生还率高达79%的任务,愉快前往,却被人用担架抬了回来,肺底和隔膜粘连的旧伤严重发作,几处骨折,静养了一个多月。到出院那天,凌易却没有接走儿子,常年为国安部特工做心理评估的胡医师明确表示,生理和心理双重刺激下,这个国安部年度优秀特工现在已经有了明显地暴躁、抑郁症状,过激化倾向非常严重,建议封闭治疗,停职至少半年。没想到,事情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在凌寒连续殴打了三名治疗师後,胡医师很坦白地说:“他不配合,这个局面谁也收拾不了。我很遗憾,小寒曾经是个很好的孩子。”   已经是万般无奈,凌易才想到了江扬,想到了那个环境不错的新建独立团,想到了两个小孩子打赌较量和後来良好的朋友关系,希望换个环境,换个劝慰的人,儿子还能一如既往地优秀起来。   但江扬并不这麽想。飞豹团刚刚成立,万事忙乱,他连休假的时候都没有,哪里有心情去管一个谁知道什麽时候就翻脸不认人的心理疾病患者?和凌易一同踏入凌寒病房所在的走廊时,他刻意走在凌易身後,消极抵抗著。      “你根本不理解我的处境!”   江扬愣住了。玻璃碎裂的声音传来,凌易要冲进去,被大夫拦住。一个消瘦的背影撑著阳台站住,指缝间有微微的血迹。   “你一直都是一个只知道浪漫的人……你不是做军人的,只是要读书!所以你不知道我的感受,我的处境!虽然你是我的室友,我们同寝室,上下铺,可是你只关心你的画笔、颜料、靛蓝钴蓝天蓝普蓝的,你从来没有关心过我!没有替我想过!”凌寒的吼声不大,但是已经怒极,江扬只是静静地听,静静地看,陡然为刚才的想法而自责起来──变化太大,这个凌寒,已经全然不是当年那个“小寒哥哥”了。   凌易苦恼地摇头:“还好,是打给他的寝室的那个同学。如果是别人,一语不合,哪有摔杯子这麽简单?”   江扬点头表示理解,却心下悚然。   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麽,凌寒忽然不再连续不断地说话,而是安静地从阳台上走回来,坐在椅子里听。大约有十几秒,他用听起来颇为镇定、愧疚的语气说:“我错了,对不起,砚臣……”   看见他情绪明显稳定,大夫拿了一只盒子进去放在桌上,又替他倒了半杯温开水才走出来。凌寒挂了电话便对著墙壁上的镜子看自己,大概看了几十秒才把盒子打开,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药片、药丸、胶囊暴露无遗,他苦涩地微笑了一下,一粒粒一颗颗的开始往下咽。   凌易站在门外盯了几秒,忽然就转身走到走廊尽头去了。江扬无法劝解,只能做旁观者。凌寒木然地吃著,抬手落手不知道几次却还有剩余,干脆极不耐烦地把盒子捏扁了,狠狠摔进垃圾桶里。在一边观察的大夫飞快地勾叉记录,把一份表格递给身边的小护士:“这几种被扔了,重配,磨碎以後放在午餐里。”   几只落在阳台上的小鸟被凌寒的动作吓得逃走,凌易已经回来,身上有淡淡的香烟味道,眼圈也是红的。没等江扬说什麽,他先一步推开了门强笑:“小寒,江扬来了。”      “姓名?”   “凌寒。”   “保密号码?”   凌寒从衬衣口袋里摸出自己的证件:“外勤组,B级保密资格。”管理员抬头瞥了一眼,看见了一张年轻到让人生疑的面孔,指指立在面前的机器,凌寒走过去,用瞳孔认证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领什麽?”   “私人物品。”   凌寒面色有些憔悴,递上一张卡片,管理员随便刷了一下,便扔过一把三维钥匙:“B库13道5号柜。”   铁灰色的柜子间隔只容一人侧身而过。凌寒把病号服挽在臂上,木然穿过医院特设给国家安全人员的小型私人物品管理库。没有什麽人来,诺大的房间里安静、吸音,就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见,因此开柜子的声音居然显得震耳欲聋。休闲服、文件夹、背包、MP3、帽子、太阳镜……凌寒用国安部配发的黑色大口袋把自己的私人物品一一装点好,送到B库门口过安全检查,还钥匙,然後,终於重新站在了自由的空气里,却因为要跟著小自己两岁的人去陌生地方,而再次失去自由。   左腿上的骨伤莫名疼起来,还是那次任务时候留下的,因为当时医药不及时而发炎肿痛了很久。凌寒的心里涌起了一股酥酥麻麻的烦躁,他试图压制,却一时半会儿没有成功,於是非常失落而慌乱地拨著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握著手机的手却开始发抖。几只广场鸽毫无心机地在身边跳来跳去,昂起小脑袋天真地望著面前这个俊美的人,他听见对方有人说话,因此略带哽咽:“砚臣?我想回寝室。”   “打错了。”一个很没好气的女声说,通讯立刻断了。   凌寒怔怔地看著显示屏,用右手掐著左手手腕内侧脆弱的皮肤,一直坐在花园里不愿离开。江扬对於他来说,是比那次任务更为恐怖的陌生世界,他不想介入,他只想静静地待著,等脑袋里那些过往的画面渐渐褪色、卷曲、模糊、碎裂──虽然不知道这要多少年,他只想静静地等著。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7(翅膀)      江扬焦躁地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凌易去找儿子已经十五分锺了,依旧没有回来。无论导演还是军人,江扬始终认定时间就是一切,对於说到做不到甚至迟到的这种人──凌寒这样──他向来非常恼火,今天更是分外不平。   且不说父亲对於一个第一次打正面战争的凯旋的儿子的态度如此恶劣苛刻,强行塞过来一个人的行为也让他忍不了。更何况,这个人心理有阴影不说,居然还是自己的发小……江扬使劲揉了揉自己琥珀色的小卷发,真不知道是父亲故意折腾自己,还是生活本身就是荒诞剧。   他无聊之时只能四处乱看,从大厅慢慢踱上了二楼、三楼,从东头走到西头,再走上四楼。最终,他的脚步停在化疗病房外。刚从化疗室推出来的移动病床上,躺著一个昏睡的老太太,身材高挑的儿子和清秀美丽的女儿紧紧跟著,进了隔壁的病房。江扬驻步的原因很多,除了这一对儿女都长得非常漂亮外,儿子那一头海蓝色的长发令人侧目,因此对方匆忙说“劳驾,让一步”的时候,江扬躲闪得格外快。可是……江扬颇有些失落地想,这两人,甚至,连那个女孩子看都没有看自己一眼?   素来对自己的外貌和魅力非常自信的他,出於一种复杂的感觉,想在门口张望一下,腰间的手机却突然震动起来。   “找到小寒了。”   “请您稍等……”江扬立刻朝电梯走去,“我这就下来。”      此时的江扬当然还不知道这个海蓝色长发的年轻人将在自己以後的生命中扮演多麽重要的角色,在帝国军校读本科四年级的苏朝宇也一样,他此刻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母亲的身上,根本没看清旁边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到了病房照例又是那一顿忙碌,苏朝宇出去跟护工护士值班医生等一干人等施展微笑攻势,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庄奕负责安顿病人,跟左邻右舍的其他病友打好关系。大概一刻锺以後苏朝宇才回来,照例亲了亲坐在床边的女友的颈侧,庄奕转过头来在他的肩膀上闻了闻,然後笑:“护士的品味不错。”苏朝宇也笑起来,竖起手指比了个“嘘”的手势,拉个凳子也坐下来。   其实苏朝宇都说不清什麽时候认识的庄奕,早在他的孪生弟弟苏暮宇还没有从这个家里永久的消失之前,两只一模一样的小皮猴就和对门的小姑娘混得熟极了,偶尔太过调皮被父母赶出门反省的时候,做哥哥的那个就会去敲对面的防盗门,以至於有一次苏朝宇的爸爸消了气要把儿子拎进来的时候,居然发现两只一人叼著一根奶油冰棍舔,头挨头的翻图画书──当然,图画书和奶油冰棍都是对面的“芝麻开门姑娘”提供的。上中学以前,庄奕并不是现在这麽漂亮得回头率百分之二百,而且性格一点也不可爱,班里的女孩子都把她当老大,而男孩子们都怕她,跟苏朝宇一样都是大队长,单数周由她主持周一的升旗仪式,双数周才轮到苏朝宇,性格自小便是沉稳安静,果断而又决然。   苏暮宇在11岁那年走失以後,他的孪生哥哥苏朝宇就彻底变了个人,虽然还是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地区里最好的中学读书,却变得沉默寡言而且行为诡异,他永远是成绩排行榜上的领头羊,却不肯参加任何学校活动,拒绝担任任何职务,从来不上晚自习也不参加任何补课,每天下午三点一刻立刻冲出教室,然後就骑著他半旧的自行车穿行在城市里,每条街,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在公交车站牌和电线杆上贴寻人启事,无论春夏秋冬,睁大眼睛,在茫茫人海中守著那最微缈的希望,泪流满面也不肯放弃。   起初是一个人,後来的某一天,偶然遇到了庄奕,再後来,就是两个人,并肩骑著车穿行在繁杂却寂寞的都市里,沉默地寻找,影子一寸一寸地变长,直到夕阳完全落下,夜幕漆黑的降临。   那时候的庄奕已经参加了学校的排球队,担任主攻手,身材高挑健美,玲珑有致,她常年梳高高的马尾,眉毛很浓很长,眼角微微有些向上吊,深深的双眼皮,睫毛又长又翘,鼻梁直而且挺,最美的是她的嘴唇,丰满红润,嘴角也是微微向上挑著,不笑时也带著三分笑意,让人非常想亲近。   苏朝宇却是从初三才开始疯了一样窜个子,半夜的时候甚至会疼醒过来,不到一年就从一米六出头窜过了一米八。他从小就出名的漂亮,以前节假日的时候,父母带著他和弟弟去公园,周围的小男孩、小女孩以及他们的家长至少有一大半都会被吸引过来捏脸抱照相什麽的,尤其是他们那一头遗传自祖父的海蓝色头发,阳光下丝缎一样闪闪发光,总让看见的人都忍不住要摸一摸。   16岁的时候苏朝宇和庄奕辜负了所有老师和家长对年级第一和第二的信任,公然早恋了。唯一让人欣慰的是他们俩都是那种沉稳极了的性格,不会像同龄的其他勇敢者那样,牵一下手就能高兴得半宿睡不著觉,成绩也始终保持著匀速直线前进。苏朝宇甚至还拿下了地区的奥林匹克数学一等奖,而庄奕则在全国性的作文比赛中得到了唯一的特等奖。当年暑假,两个孩子瞒著所有人,用自己的奖学金跑到了靠海的小城市旅行,家长们知道的事情是,庄奕的旅行笔记发表在了《布津国家地理》上,配了苏朝宇拍的照片。家长们不知道的事情是,一个美丽凉爽的夜晚,在宾馆望海的房间里,伴著幽幽的海涛和虫鸣,两个好学生认真地研究了一打成人读物,并且安全地、成功地吃了苹果。   高考的时候,庄奕选择了布津帝国大学最负盛名的商业管理学院,而苏朝宇则毫无悬念地考入了帝国军校。对此庄奕没有任何的不理解,同样是军人的女儿的她很清楚,苏朝宇从来没有放弃过他生死未卜的双胞胎弟弟,他极度天真又极度现实地想把他找回来,而军校里丰富的卷宗资料是他最大的指望。   高考後那个悠闲极了的暑假里,两个人没有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再度结伴出游,反倒去孤儿院当了快两个月的义工,苏朝宇照顾孩子非常耐心,闲下来的时候就听那些大一点的孩子讲自己的身世故事,然後非常温和的劝解,安慰。庄奕在这时候就会安静地站在苏朝宇的身後,在回家的路上,他们紧紧握著彼此的手,庄奕低声地叫:“朝宇?”   苏朝宇侧头看她,庄奕盯著他海蓝色的眼睛说:“我不能替你哭泣。”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火烧云总会点著半天的云彩,蝉鸣停歇,暑气退了大半,苏朝宇海蓝色的长发鼓荡在风里,他低头,然後搂紧他的情人:“我想他,近乎疯狂,有时候,甚至无法面对自己。”   庄奕什麽都不说,只是紧紧地抱著苏朝宇,直到那近乎绝望的颤抖停止,苏朝宇会微笑,然後牵著她的手往家走,“我们去海边吧。”苏朝宇在她打开自家的防盗门的时候忽然说,“这一个多月,我疯的差不多了。”   庄奕转过身,冷不防狠狠一拽苏朝宇的头发,苏朝宇毫无防备,几乎跳起来。庄奕歪著头笑:“可算醒了,明儿早晨来接我。”   苏朝宇也笑,那时候两家仍然对门住著,老式的单元房隔音都不怎麽太好,庄奕那边砸个杯子苏朝宇都能跑过来带著创可贴敲门,但庄奕喜欢这个“接送”的形式。原因微不足道,她某天懒洋洋地躺在苏朝宇怀里,指尖在他的胸前划著圈,忽然说:“你是我的守护天使。”   苏朝宇楞了一下,然後庄奕使劲按了一下那线条优美的胸肌,说:“在这里,我一个人住。”她说完这句颇显矫情的情话,脸已经红透了,这种非常小女人的样子极少出现在她鲜活美丽的面容上,苏朝宇紧紧抱著她,忍不住又吻上了那烈焰般的丰润嘴唇。      生命悲伤纠缠不去。苏朝宇大一那年暑假,他接到了军部送来的黑信封,父亲所在的卫星发射中心出了事故,燃料把整个临时基地都炸上了天,苏朝宇不记得接过那唯一残留的半块手表的时候,自己是怎样的悲伤和无助,他没有哭,只是那样站著,在军部特使念完官样文章,说完“节哀顺变”以後,飞似的逃走了以後,他还静静站在那里,心里一片空落──父亲和苏暮宇一样,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每天都梦见非常平淡的家庭生活,爸爸敲打著调皮的兄弟俩,他们俩却只忙著探宝似的翻找爸爸藏在公文包底层的新巧零食。梦里永远是他打破这样温馨和谐的场面,11岁的男孩忽然长大,19岁的苏朝宇问:“爸爸,他们说你死了。”   爸爸和苏暮宇忽然消失,苏朝宇慌张地从梦中醒来,安静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属於苏暮宇的上铺已经空了太多年,隔壁隐约传来母亲轻声地啜泣。   只有一次,他梦见的爸爸不是多年前的俊朗挺拔,而是像最後一次离开家时的样子,憔悴,苍老,他仍然脱口问:“您没有死?”   父亲回答说,他一直在,只是找不到身体,於是不能回家。   苏朝宇的妈妈在客厅里多摆了一张爸爸的照片,就在苏暮宇的照片旁边,每天都会痴痴地在那旁边坐很久很久,苏朝宇不敢问母亲是否和自己一样,被梦魇紧紧纠缠,至今无法接受父亲的骤然去世。庄奕每天都会来他这边,如常地给苏朝宇做午餐和晚餐,如常地陪苏朝宇的母亲聊天,散步。她在的时候,母亲偶尔会微笑,儿子偶尔会流泪。      庄奕的父亲也在陆军供职,是职业的心理培训师,常年像一般人坐出租车上班那样坐飞机去全国各地上班,在二十多年的婚姻里,大概每年都只有两三个月在家里。苏朝宇大二那年春节,庄奕的父亲再度打电话回家里说抱歉,母亲却已经习惯了,只是嘱咐他一个人在部队要注意身体,少喝酒之类的。庄奕和苏朝宇把两家的年夜饭合在一起,倒也热闹,无味的春节晚会看了大半场以後,两个母亲都敌不过沉沉地倦意,结伴回房,苏朝宇和庄奕又在客厅里坐了好一阵子,听见母亲们轻声地聊天,啜泣,後来没了声音才相视一笑,牵著手去对门的卧室。年关的鞭炮和礼花响了整夜,楼下汽车的防盗器声嘶力竭地哭叫著,但是没有人去理睬他们。两个满心只有喜悦和爱的年轻人近乎疯狂缠绵整晚,一次一次的做爱,说毫无意义的傻傻的情话,刚满20岁的年轻生命里,只有彼此,相互铭刻,一心以为,这一生也会不离不弃,相爱相守。   新年开始的时候,关於父亲的梦靥终於淡去,但苏朝宇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一个噩梦的离开不是因为醒来,而是因为另一个噩梦的到来。除夕过後的第二个星期,母亲突然住院,医生总是闪烁其词,要求苏朝宇带著母亲按照表格依次做几十种复杂的检查,苏朝宇隐约的不安在拿到确诊结果以後变成了现实──结肠癌中期,生存率45%。   当时庄奕在主持学校春招入学生的迎新晚会,冲到医院的时候,精致的盘发上,丝绸的晚礼服上都是雪花。她的苏朝宇静静坐在病房门口的绿色塑料椅上,像一尊沉默而悲伤的雕塑。她把他搂进怀里,他像个孩子一样环住她的腰,在她冰冷的怀中,放声痛哭。   手术非常成功,这是不幸中的大幸。之後就是旷日持久的化疗和放疗,父亲的抚恤金、苏朝宇的奖学金以及家庭微薄的存款很快就像初春的雪那样飞快地消失干净。母亲的比例医疗保险支付总是很慢,而每次比例外的几百块积少成多也会成为一种负担,苏朝宇悄无声息地在学校里谋得了整理图书馆书架和清点训练场器材的兼职,每个月有一两千块的收入,刚好补足了母亲医疗费的差额。庄奕被瞒了很久,直到某一天晚上,他们像平日一样开著摄像头各自做著功课──不用说话,只是知道彼此都在身边,就足以抚慰整天的思念。後来庄奕偶然抬头想提醒MSN另一头的苏朝宇也休息一下的时候,向来精力充沛的情人竟然握著鼠标,靠在椅背上睡著了。摄像头模糊不清的画面里,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身上有深刻的疲惫和无法言说的担忧,她的泪水忽然滚滚而下,忍不住轻轻地叫:“朝宇,我的朝宇。”   苏朝宇惊醒,尴尬地笑了一下,随後打了电话过去柔声地劝著女朋友,庄奕哭了很久,一直说“对不起”。很快,照顾妈妈的事情上,庄奕就变得比苏朝宇更专家,她不再穿上千块的马毛靴子,也不再把瓶瓶罐罐的化妆品摆满桌子,周末的时候在礼仪公司打工,穿著俗豔的旗袍出现在各种开幕式和展会的现场,做口译和礼仪小姐,赚来的钱直接存进苏朝宇的帐户,最艰难的时候甚至卖掉了心爱的晚礼服和配套的水晶扣高跟鞋。苏朝宇开始对接受这一切并不那麽坦然,但庄奕只是雷厉风行地这麽做著,说,治病比什麽都重要,说,我知道,如果是我的话,你也会一样。苏朝宇靠坐在沙发上,庄奕枕著他的腿躺著,手指卷著他凌乱垂在肩上的海蓝色长发,苏朝宇凝视著她微笑:“我为什麽这麽幸运?”庄奕笑起来的时候整个脸庞都像是发光般的美丽,她说:“你是我唯一的翅膀。”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8(倒计时)   飞豹团的驻地显示在面前的时候,江扬向身後坐著的凌家父子进行了客气而郑重的介绍。“万事都在开头,还不尽完善,让小寒哥哥在这里,委屈他了。”   凌易摇手笑:“哪里,他喜欢这种地方,和喧嚣远一点,反倒舒坦。小寒?”   已经要被称为“前国安部最佳特工”的凌寒正目不转睛地盯著窗外看,用一种可以定义为飘渺的眼神──路那边是飞豹团正在平整开挖的训练场,江扬可以确定,现在这种午饭时间,别说人,连工具都不会有。大约凌易轻轻地一推有了结果,凌寒转过头来,在後视镜里找到了江扬正盯住自己看的眸子,回以一如多年前那样清浅优雅的一笑:“没关系,是挺好的。”   江扬也笑,欠身,重新坐好,指挥著秦月朗把车停到指定位置。凌寒率先下来,站在灿烂的冬日阳光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江扬飞快地给长辈开车门,然後笑著对凌寒嘱咐:“这里可不比市内,风硬得很,披件衣服吧,免得冷了伤处。”   “我早就好了。”凌寒的没有给江扬好脸看,丢下一句,朝著中心大楼走去。凌易有些发愁,江扬更是又担忧又无奈,干脆两人都不说话,追著前面那个虽不高挑但是非常倔强的背影而去。   飞豹团建制还很小巧,因此江扬没有独立的官舍,只是一套大开间的居室而已。早就知道自己会有一个副官,因此他把最大的一间房隔成了均匀的两间,留给程亦涵一半──还剩一间小房,喜欢电影的指挥官本想把它改造成茶舍或者会客厅,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此时,五个勤务兵刚刚收拾停当,江扬便让凌寒挑。他想,如果凌寒挑了原本留给程亦涵的那间,他就只好替副官重新谋个住处。结果凌寒倒是非常大方非常理解地倚在小房间的窗口向下望了一眼:“住这里,不会让你很为难吧。”   江扬一时间无话可说,只能乐呵呵地过去帮他收拾行李。再好不过了……他想,简直是完美,万一凌寒闹起来,他就可以穿过副官的房间,关上两重门,直达自己的休息空间,不闻不问──程亦涵和凌寒的关系更好,他们也许更愿意谈谈呢?   凌易非常满意这种贴身关注式的安排,格外感激江扬,临走的时候,特意要求两个孩子在飞豹团大门口合影。凌寒一百万个不情愿,碍於自己是哥哥,当著弟弟的面不好发作,只能闷著过去,赶紧拍完了事。秦月朗跟江扬亲昵地道别,载著凌易的车刚开出不到50米,凌寒就揶揄地扔出一句:“知道麽,就跟快递一样,刚才那张照片表示货物完好送达。”      苏朝宇的母亲仍然昏睡,她本是个极美的女子,却在岁月的悲伤和病痛的折磨中飞快地憔悴和老去了,庄奕小心翼翼地摘掉枕头上脱落的长发,心疼地吸了口气。   苏朝宇什麽也不说,只是静静地揽著她的腰。   “差不多到时间了,你回去吧。”庄奕侧头对苏朝宇说,“这里交给我。”   苏朝宇看看墙上的挂锺,他正在备战陆战精英赛,每天都有超过8小时的专门训练,今天是母亲例行化疗的日子,早晨训练结束以後,他跟教官请了几个小时的假,按规定必须在6点之前归队。   他们之间早已省去了所有感谢和客套的话,苏朝宇亲亲女友的嘴唇便站起来收拾东西,从皮夹里拿出这周打工的薪水留给庄奕,庄奕妥帖地收了,又从包里掏出一瓶进口的复合维生素片塞进苏朝宇包里。苏朝宇把那个包装精美的瓶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确定不是玻璃瓶以後才随意地跟笔记本文件夹丢在一起,低头又亲了亲女友的额头,说:“你那里实习也赚不了太多钱,以後不要……”   庄奕早一个吻堵过来,笑:“我的钱,要你管。”   “好好好,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苏朝宇举手投降,蓝眼睛里却都是笑意。庄奕从来不试图跟陆战精英赛的种子选手比肺活量,何况这里是病房,她只浅浅地吻了吻就放开苏朝宇,一面给他系围巾一面盯著他的眼睛说:“当然,你的债权,你的股权,你的一切一切,都是我的,不许隐瞒,更不许转给别人。”   苏朝宇低头蹭蹭庄奕的额头,轻声“嗯”了。“训练的时候不许给自己加翻倍以上的量,晚上12点前要回寝室好好休息。”庄奕给他披上大衣,柔和地嘱咐,“我可不想你也病了。”   “放心,我有教训了。”苏朝宇一一答应著,两个人又悄悄地交换了很多甜蜜的眼神和动作,真要走的时候却干脆利落,苏朝宇一个人下楼,步行去地铁站。帝国军校位於西郊的大学区边缘,就算开车到医院也要1个小时以上。   折腾了一下午,这个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了,地铁里挤满了下班族,苏朝宇找了个角落站著,大二体检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比入学时又长高了两公分,身高最终定格在188公分,站在地铁里,头顶几乎贴著天花板,不得不微微低著头。时间倒是还早,苏朝宇靠著墙闭目养神。   还有72天。   这个数字几乎是第一时间冒出来的,苏朝宇无可奈何地叹气,距离陆战精英赛还有72天,他的心理素质并不差,但总会想起去年比赛的惨败──12个项目拿了四个第一,五个进了前三,还有一个第四和一个第五,帝国军校随行的教练组欢声雷动,所有人都认为苏朝宇一定能刷新布津帝国在此项比赛上的最好成绩并实现奖牌零的突破,几乎要提前庆功了。可那天晚上苏朝宇却突然病了,超量的训练、劳累和营养不足让他并不是像表面上那样把状态调整到了最佳,再加上饮食和气候的缘故,刚一下飞机就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水土不服反应,四天高强度的比赛让这种状况变本加厉。苏朝宇高烧了整夜,第二天早晨却固执地不肯弃权,用酒精给身体降温以後还是上了赛场。最後一项的成绩是第九,总成绩排在第四,虽然已经刷新了布津帝国在此项比赛中的最好成绩,却仍然让从小基本没得过第二的苏朝宇觉得非常失败。闭幕式那天,他苍白著脸色坐在校长史少昂的身後,大赛组委会主席走到他身边的时候还无知无觉,被旁边的教官掐了一下才慌张地站起来敬礼。那个银色头发的老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身边的秘书递上烫金的邀请函,老将军说:“我很期待你明年的表现,孩子。”   苏朝宇一战成名,布津新闻联播花了5分锺的时间介绍他,还插播了很多比赛中的精彩片段,很多权限极高的战斗单位都非常宛转地写信给帝国军校的校长史少昂中将,希望军校能允许苏朝宇提前毕业,到自己的集团军服役。史少昂把这些信件都压了下来,他一直都相信,那个蓝色长发的少年会创造最无与伦比的奇迹,会成为以後很多年学校的骄傲。为此,史少昂中将特意给自己的师兄、布津帝国七大元帅之一的江翰韬元帅打了个电话,正在为飞豹队队员福利问题与父亲争吵不休的江扬中校旁听了这个电话,对於史少昂中将的盛赞颇不以为然。   当然,这一切苏朝宇是不可能知道的,他今年的目标已经锁定了金牌,是对病床上妈妈的告慰,更是让世界某个角落里的暮宇注意到自己的途径。苏朝宇叹了口气,随著人流走出地铁,换乘一辆依旧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公交车,在颠簸了一个多锺头以後,他终於回到了军校里。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9(餐厅事件)      起初的几天里,江扬一直用非常警惕的眼光看著凌寒。虽然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但是凌寒在医院里的言行都让年轻的飞豹团上校觉得,自己隔壁的隔壁住著的不是一个国安部特工而是一颗高能遥控炸弹,引爆时间地点完全随炸弹自己的意思。   事实证明他错了。凌寒像以前一样彬彬有礼,举止大方得体,甚至在心情好的时候,非常爱笑。虽然不能让他参与训练和飞豹团日常事务,但也不能让他闲著,因此江扬绞尽脑汁才在人人都不是闲职的战斗部队里给自己的小寒哥哥生造出一个“团部事务助理”的闲职来。至於这个官到底管什麽,全凭江扬一个人说了算。凌寒接到他的时间表的时候,非常理解地点了点头:“就是给你打个杂,对吧?”   江扬的计谋被拆穿,有点窘,於是微笑点头:“是,毕竟凌叔叔送你过来不是下放干活的。”   “挺好的。”凌寒把纸张用胶带固定在床头,想了想又问:“这个咨询时间……”   “我从外面请了一个人跟你聊聊。平时我大概会关注一些琐事,有什麽需求,尽可能告诉他。当然,我在团部的时候,随时都是给小寒哥哥留足了预约时间。”   聪明如凌寒,立刻明白了这就是心理治疗。他戳了戳纸面上那个清晰的名字:“首都医学院的博导,却只有36岁,擅长心理侧写和人格心理学,男,不戴眼镜,但是用年抛的隐形,左脚有些外八字,嗯……168公分?这点记不清楚了。”   江扬大大吃了一惊。凌寒却轻松地摇摇手,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他都当博导了,真快……给他当博士导师的,还是我的老师,蒋方少将,行为分析学领域的专家。”   琥珀色眼睛的上校在离开凌寒後长长叹了一口气:还好,凌寒不是敌人,否则,这将是一种不可控制的强大能力,足以在需要的时候让风云变色。   凌寒监督平整操场、过问後勤的采买状况、帮江扬整理团报,还替出黑板报的小兵买过广告颜料,跟所有官兵一起作息,从不迟到,而且不把自己当作伤病员处理,坚持到餐厅吃大锅饭,每次跟父亲都通电话都赞说“江扬实在非常能干”,弄得得了表扬的那个人非常不好意思,终於在凌寒到飞豹团的第五天晚上睡了个安稳觉。那个博导曾经私下打电话给江扬报告过凌寒的状态:“据我推测,他的睡眠时间每天不超过4个小时,夜里的情绪,应该是非常不稳定的。”前四天,江扬始终不敢睡熟,生怕凌寒在隔壁的隔壁干出极端的事情来,因此万分後悔自己私心把中间那个较大的房间留给了还没来办入职的程亦涵。   果然,每天晚上凌寒的房间里都有讲话声。第一次,江扬觉得有些心悸,摸过去偷听了几分锺,才发现凌寒并没有病到自己跟自己说话的地步,而是在打电话。据推测,对方就是那个被称做“砚臣”的室友。凌寒的情绪始终无常、反复,经常一说就是几十分锺,而电话那头的人似乎非常有魔力,总是能在凌寒开始发脾气的时候说些什麽,通常,凌寒会诡异地沉默几秒锺,而後几乎神奇地平静下来,轻轻地说:“对不起,砚臣。”这种光景持续了两天,江扬就不再偷偷爬起来听人家的隐私──内容无非是极端自我厌弃的絮叨和对方不理解自己的埋怨而已──更重要的是,江扬非常累,有时候他真的很想问问隔壁的隔壁住著的超人特工,连续整夜不睡觉,为什麽白天还能那麽精神?   好在凌寒白天的时候完全是正常人,偶尔情绪低落,无故发脾气也都在常人可以理解并忍受的范围里。这样也不错……神清气爽的江扬在午餐时间啜著咖啡坐在阳光里翻今年的招新册子想,过不多久,凌寒恢复了正常以後就会厌烦“事务助理”这个无事不管的职务,吵著要回到国安部去,然後……   “报告!”一个中尉在门口立正,“长官,食堂里有人滋事。”   “按规矩从严处理,今後不用请示。”江扬厉色。   中尉颇有些为难地嗫喏:“是!可是……事务助理到底算军官还是算士兵呢?”   刚才的神清气爽立刻变成了乌云密布,江扬边往楼下冲边叫了卫生队准备著。作为有至少十二年实战经验的凌寒,想要把任何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打得奄奄一息,应该不会费太大力气的。      情况没有想象的那麽糟,胖乎乎的食堂大师傅一忙之下给凌寒把家常豆腐盛成了宫爆鸡丁,并且和气地逗他:“这麽瘦小,多吃点肉啦。”据旁观官兵的描述,凌寒只说了一个“好”字就转到後厨去了,踢门而入,把胖师傅狠狠地抵在墙角踢打了几下,直到江扬过来才收手。   那个下午,凌寒始终非常沮丧地坐在江扬办公室里喝水,一杯一杯又一杯,长久睡眠时间短,质量又差,两对黑眼圈异常明显。“睡一会儿吧,这儿没人打扰。”江扬劝说,并且飞快地给後勤班组写道歉信,并且吩咐财务科给胖师傅额外开付医疗费用,尽管始终豁达的胖师傅揉著小肚子说:“没事,小孩儿脾气冲,我又老了……”   凌寒一动不动,许久,终於开口:“我只是休养。”   “我知道。你是国安部最好的特工,一直都是。”江扬坐到他身边去,“将来也是。”   “将来不会了。”凌寒的眼圈有点红,“我要辞职了。”   “国安部不会放你走的。培养一个特工不比培养一个飞行员简单,哪个老板也不做亏本生意啊。”江扬嘴上这麽说著,心里却钝刀子割著似的生疼。他知道,凌寒的心理评估上自从出现了“过激倾向严重”这六个字以後,就已经被他挚爱的组织从名单里毫无保留地剔除了,这个行业不会接受、更没有耐心安抚一个心理状态如此不稳定的年轻人,即使他拥有过人的天赋和别人难以企及的历史成绩。   凌寒紧紧握著杯子:“肺部受伤以後,我再也没有拿过外勤考核的第一名了。”他落寞地笑著:“我想我不够资格。”   江扬拍拍他的肩膀:“考核只是一部分,我读数学系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得过A+。”   “那是研究,是学问,而我干的事情每次都会搭上性命。我想,下一次招新的时候,挂在那边当优秀基准的,再也不会是我的成绩了。”年轻的特工脸色非常不好,喝了一口水,舔舔唇,目光始终悠游。   江扬忽然觉得自己用言语安抚的方式并无法达到预期的安抚效果。凌寒在钻牛角尖,非常努力地钻,而且拒绝向任何人指出的新方向上看去。虽然对心理学领域非常陌生,但是家庭教师范策是心理学专家,因此,他倒真的懂些皮毛。凌寒的所作所为表示,他不仅开始自厌,甚至有自闭的倾向了。   一个堪称救命的电话打过来,江扬赶紧接听,然後匆匆赶往操场上去了。他把房间钥匙留给凌寒,附赠了自己书柜的:“休息一下吧,晚餐我会让人送过来。”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10(断翼的鸟)      那夜,凌寒一直在打电话,起初还能平静地谈话,後来已经嚷起来,隔著一间空房,直达江扬耳朵里。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累了整天,此刻连爬起来的耐心都没有,干脆把整个身体都蜷进被子睡。统一配发的毯子上有股军队的味道,江扬浅浅嗅著,再次进入半梦半醒的迷茫:明天,首都医学院的博导又要来做心理辅导了,最好一次有一次的效果,若是让我知道凌叔叔的工资正大把大把花在庸才身上……这种行为,我一定不会放过……飞豹团买50套桌椅都要报批……节省……合理分配……   结果,江扬度过了睡眠质量极差的一夜,因此接到那个博导的电话时,格外没好气,尤其是对方问道:“请问凌寒在哪里?”团部操场上阳光明媚,薄薄的积雪下露出翻新的沙土地,江扬望著被军部驳回来的四份报告头疼欲裂,只能派了五个侦察兵出身的尉官去找。   博导带著自己的研究生助手终於在训练场边驻足。一套军风衣和陆战靴整整齐齐地放在场外的观察台上,只穿单衣和跑鞋的凌寒正在锻炼,铁砂背心紧紧绑在身上,两只沉重的沙袋让这个伤後初愈的人显得有些吃力。“一个自厌自闭的人,如果自愿而积极地开始从事户外体育项目,那就证明,你的判断点要从‘消极’升高到‘中等’,这是好转的预兆。”博导揉了揉自己的隐形眼镜,边跟助手交代边向凌寒招手。   凌寒从远处插了近道过来,停在两人面前的时候几乎一趔趄,扶著观察台站稳了才说:“您早!”他的脸上有因为大量运动而泛起的红润,却不显得格外健康,反而衬得鼻尖的苍白更加突出。他换了装束,坐下来穿陆战靴的时候,博导认真地问:“这些高强度锻炼有计划吗?”   “随便跑跑,我不能废了自己的本能。”   博导的眸子动了动,顿添怀疑:“你的体能医师同意吗?”   凌寒陡然站起来,把沙袋和背心扛在肩上:“我早就痊愈了。”   “那太好了,今天我们不妨做个心理评估,如果情况不错,一切都可以恢复原状了。”博导比了个请的手势。   凌寒怔了一下,低头想了几秒:“可以。”於是先往平时谈话的房间走去,步子格外轻快。昨晚,他记得电话那头的那个人说:“你不信自己?那算了,反正我信你,一直信。”凌寒心情很好,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恢复到受伤之前的状态才来跑圈,加上博导刚才的提议,他忽然非常希望回到国安部自己的休息室里去。搭档和他的柜子都在房间里,打开,里面有整整齐齐的小说和大批CD、电影,等待任务的时候,凌寒会收到爸爸买的零食,就窝在一年四季温暖如春的休息室里的粒子沙发里看电影,或者仅仅是吃著午饭和室友通个长长的电话。飞豹团四面开阔,风料峭,吹得有虚汗的面颊生疼,他想快点离开。   他想回到国安部去,所有的事情都因他的缺席而停滞,从来都有极强责任感的凌寒觉得自己必须回去了,重新开始,忙起来的时候,自然会忘掉一切,自然会让“金舟”的代号出现在每一年的表彰记录里。   “评估以後,我会立刻带报告给国安部的心理测评小组,尽量不耽误你的时间。”   “谢谢。”凌寒微笑。   “这样的话……”博导微胖,紧赶了几步,“就有时间给你重建代号,归档你的历史记录。”   眼前有一片白光闪烁,凌寒驻步,把沙袋和背心扔在地上。怎麽突然开始刮风?他微微侧头,耳边全是风声。   博导帮他拎起沙袋:“呦,怪沉的,走吧,不耽误时间。”   凌寒固执地扯过对方手里的东西,扔回原处。   “怎麽?我前天回去还看了你的档案呢。飞豹团归军部,档案转回,等於重新入外勤组,手续麻烦著呢……”   凌寒一个字都没听见,但他感觉到了,地球正在飞快地旋转。他的搭档,他的房间,他的档案,他的外勤组,他的梦想,他的光荣,转得飞快,一刻不停。只有他停在原地,用被遗弃和孤立的姿势,没有什麽因他放慢脚步,旧伤因为奋力追赶而疼得钻心,凌寒深呼吸,冷气从内脏里钻出来,穿过每一个毛孔,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像那些快要痊愈的伤口,痒,刺疼,却又动不得。   重建代号。重新入外勤组。金舟。凌寒。国安部。   博导并不知道,凌易、江扬始终没有告诉凌寒他被除名的事实,这是这个年轻人的所有梦想,是他赖以生存的大环境,是他为之骄傲的职业。被信仰和忠诚抛弃的滋味不是一个身体心灵双重受伤的孩子能承受的,因此江扬始终没有为凌寒办理飞豹团的入职手续,在父亲那边总以“和他人一起办理会少些麻烦”为理由推脱,在当事人面前,瞒都来不及,更别提直说了。首都医学院的博导觉察出了恶苗头,招招手,待命的五个尉官即刻摸了过来。   江扬被电话里惶急的声音吓住,冲到楼道尽头的窗边看时,训练场边上围了一大圈人,正中心有八个人,确切地说,七个躺著的,一个站著的。凌寒久未修剪的黑发在寒风里鼓荡,红著眼圈,如同离群的幼兽,恐惧和鱼死网破的绝然都写在脸上。江扬拔不动腿,并不是不想、不敢,而是不忍。他不知道该如何想对方解释这一切,更不知道凌寒未来会怎麽样,应该怎样。   房间里有诡异的沉默,江扬把一杯滚烫的咖啡放在凌寒面前,然後坐在他身边长长叹了口气:“是我不对,一直没告诉你。不过,我始终没有为你办入职手续。”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搓了搓手指,尽力让自己用类似父亲的口气说下去,只有这样,才能给焦躁中的凌寒一种可靠的感觉:“说实话,这样的调动是违法规定的,而且我不认为一个国安部的优秀特工,会愿意加入一个建制尚未完整的独立团。”   “前。”凌寒搅拌咖啡,然後专注地盯住了不锈钢的勺子,拿在手里把玩,然後一字一顿地说,“前,国安部优秀特工。”话音落下,勺子放回碟子里,他小心地抿著咖啡,等著听对方下一句话。江扬只瞥了一眼,手心冒起一层冷汗:勺子已经被对折了,像断翼的鸟儿,姿势诡异、扭曲。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11(互博)      “没事,我会尽力让你回到原职上去,团部事务助理,并不适合你,小寒。但这需要时间和耐心。”   凌寒从容地点点头,放下咖啡,站起来走向他自己的房间。   “小寒。”江扬从对方身上嗅到了一种抑制不住的怒火味,还有无可抵抗的暴躁、沮丧,因而跳起来把对方拦在门口,“今晚我们聊聊,从我进入海军陆战队以後,很少一起说话呢!”   “不用。”凌寒极有技巧地避开了江扬隐形的钳制,却被搏击高手再一次拦住,他眼睛里的愤怒一点点旺盛起来,“不用怜惜我,我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特工的价值,国安部不是你家开的,我爹都没法留住的档案,已经泼出去的脏水,你还指望把它收回去?是脏水!江扬,你真幼稚,搞不清楚叔叔怎麽放心把一个独立团交给你。”   22岁的上校握住门框的手上青筋凸现。凌寒跟他较著力气,却搬不开那结实的胳膊。江扬努力说服自己,对方在养病,但是还是无法接受最後那几句话:“凌寒,这不是评价我的时候,今晚,你应该评价的是你自己的行为。”   “我很好。”凌寒淡淡地说,继而突然发难,挥掌劈下去。江扬却也不是一般人,早就躲开了,否则一定会被击断桡骨。他在凌寒跳开两步以後重新止住了他,死死握住了对方的腕子:“小寒,冷静!”   “我很冷静!我只想一个人待著!江扬,放手!”   小范围的角力终於扩大到了整间屋子里的打斗。凌寒虽然身体弱些,又有伤,但毕竟是国安部里一等的高手;江扬自小练习搏击,近些年又因为在战斗部队供职,技艺更是精湛;强强对抗,就看谁能更高一筹。不想伤害从小长大的哥哥,江扬尽可能防御,尽可能转到凌寒身後,希望制住对方。但是凌寒不同。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打倒江扬,让疯狂喧嚣的世界清静下来。很多天没有睡觉,疲倦演化成了烦躁,烦躁进而升级为愤怒因而无法自控,他想休息,既然已经是被人泼出去的脏水,他就蜷在世界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安静地,永远休息下去。   “凌!寒!”一只细腰的装饰花瓶碎裂了,凌寒抄起一块不小的玻璃片狠狠扎过来,江扬一闪身,碎片抵在墙上,划出尖利的声音,留下刺白的长痕,而後再次向他飞过来。   不能不出手了……江扬被逼得不能再躲,干脆扔掉了刚才始终保守的打法,重拳出击。房间已经一片凌乱,凌寒退到了预留给程亦涵的房间内,站在正中喘息,玻璃碎片划坏了他的手掌,鲜血滴下来。因为肺部有伤的缘故,剧烈运动没法持久,江扬终於等到了凌寒脆弱的时候,一步步逼进,高声说:“凌寒。小寒……不许再闹,你跟我去休息,明天,你给首都医学院的博导道个歉,我就立刻为你拟一个复职报告,我说到做到!”   虚汗从额头爬到下颌,凌寒抬手一抹,汗水把伤口杀得生疼,他字字喘息,却字字清晰:“江扬,你,混蛋!”说著,再次突然发力。   江扬怒不可遏,生生迎上去,毫无怜惜地重踢了凌寒腿部的瘀伤,然後趁他疼痛跪下的瞬间,把他死死摁倒在冰冷的地砖上。“我混蛋?凌寒,你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不管你有多严重的心理疾病,必须,道歉,向我,也向你的心理医师!”   “滚……”凌寒被江扬结实的身体压得喘不过气来,奋力蠕动。“我怎麽会向那种人道歉!我怎麽会给你道歉!”   “这是!一定的!”江扬一把拽起凌寒推进他的房间里,膝盖抵住抵住他的腿脚,让他面朝下,死死摁在床上,边粗重地呼吸著边说,“没有为什麽,你必须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为你粗鲁无礼的辱骂,向我道歉,向你的心理医师道歉。答应下来,我就放开你。”   “好,我答应!”凌寒过分的爽快让江扬怀疑了片刻,他没有松手,而是顿了几秒锺,追问:“确定吗?”   “江扬,我虽然是个被淘汰的特工,但是你这种伎俩太小儿科了──根本没想过要放开我,对麽?”   “不要以为我是你的敌人,小寒!我只是不想你伤害到自己!”   “不用你管,我是健全的一个人,少来操心我!”   江扬长长叹了口气,松开攥紧的手。凌寒也松了口气,静静地伏在床上,把受伤的右手伸到眼前看了一阵子。   “道歉,然後我打电话给你的心理医师。你把人家的鼻梁骨都打断了,还差点把那个助手的牙齿捶掉。若不是我那个五个人好歹是军人,估计也伤了吧。”江扬靠在凌寒的储物柜上,还在微喘。跟一个国安部的高手打架,绝对不是什麽好玩儿的事情,他撕开衬衣领口,抹掉脖子上的细汗,等著凌寒说话。   大约真是耗尽了力气,凌寒动了动腿,却没站起来。   “道歉,小寒。”   凌寒不语,拽过枕巾抹脸。   “凌寒?”江扬有点儿生气,“出尔反尔不是你的风格,优秀的特工总是知道审时度势的!”   “就像你说我不该评价你一样,你没资格说我优秀与否。当然,我知道我很差劲,这是我的自知之明。”   江扬气得没话说,只能对以往聪明敏锐的小寒哥哥此时的混乱逻辑而长叹。他准备放弃自己的要求的那个瞬间,凌寒以出其不意的姿势弹跳起来,扑在江扬身上,展开的枕巾死死蒙住了对方的脸。江扬几乎不能呼吸,又什麽都看不见,因而小腹上狠狠挨了两下,痛得躬下腰去。刚才似乎已经脱力的凌寒爆发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边试图制住江扬边说:“我,不会,道歉!”   经历过战斗的上校当然不会束手就擒,他由著凌寒折腾了几十秒,终於找到了机会反抗。当凌寒再次被摁倒在床上的时候,江扬干脆撕下对方的衬衫把他反绑了个结实,单膝压住他的腰,再不肯放开。   凌寒重新开始骂人,这次换上了难听的词语和无端的指责。江扬本来还能忍受,只想他骂累了就住口,却不想,当凌寒把自己被国安部从名单里剔除这件事情也归到了江扬头上的时候,这个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再也忍不住了。   父亲强行送人进来的愤怒和自己为此不得不在母亲斡旋下妥协的郁闷都汇在一点爆发,他气极大吼:“闭嘴!”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12(凌寒的哭泣)      记忆中的江扬,有点郁郁寡欢,却对生活充满热情。有一次凌寒休年假的时候到江扬的片场去了一次,棚内戏,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穿著无袖T恤,罩一件都是口袋的诡异外衫,穿一条深色的工装裤,正把巨大的耳机挂在脖子上冲暗处嚷嚷:“不行,这个灯光不行,再亮一点!哎!太亮了!我说一点儿!怎麽搞的!”凌寒被勒令坐在一侧,关上手机和嘴巴,直到拍完了这一场,江扬才过来跟他拥抱:“小寒哥哥,好久不见!哎……”他顺手拽住一个拎箱子的女生,“你看他,演那个绅士行不?”女生挑剔地打量著他,从怀里摸出人物大纲看了一眼才半信半疑地说:“行,过来试试吧。”   推脱再三,凌寒终於没去。国安部规定,外勤组特工非必要原因,不能在公众媒体上露面,江扬有点失落,便带著他去剪辑室看程亦涵演农民和会计。那天,他们俩在布津帝国大学媒体楼下的咖啡厅里共同吃晚饭,江扬请客,点了特色金枪鱼披萨,两个贵族出身的孩子用手拿著吃,指尖都是番茄酱。凌寒非常愉快,兴致勃勃地借了江扬的单车骑著回家,隔了一周才给人家送回来。   相距太远,凌寒在挣扎中回头看著江扬,甚至不相信自己正在骂的人,是曾经跟他一起在餐厅里用咖啡干杯的朋友。   记忆中的凌寒,始终云淡风清。江扬曾经去国安部特设在山顶的疗养院看望过他,根本没有受伤的年轻特工对安全部门设置的长达10天的保密期非常不满意,他被要求不能使用任何通讯工具、不能见除了直属上级以外的任何人(当然,江扬这种能拿到军部批条的要除外),不能出门不能接触新闻,禁足在貌似广阔、实际处处都有暗哨的疗养院里。江扬记得,那个炎热的夏日,他到隔壁病室借了一张轮椅,把伪装目光呆滞、身体僵硬的凌寒推到树荫下休息。对面灌木後面有个打瞌睡的警卫,只一个哈欠,病人和家属都不见了。虽然两人刚翻出院墙就被保密人员和颜悦色地请了回来,依旧很兴奋,那种反抗和逃匿的感觉让他们在那段充满浅浅郁闷的时间里,深刻而饱满地幸福著。   相距太远,江扬在辱骂里瞪著凌寒,根本不承认自己强行摁住的这个年轻人,就是曾经摔在山顶草丛里、笑得格外灿烂的优秀特工。   两人争吵著,都开始失去逻辑和理智,凌寒的辱骂升级,江扬死死抵住对方腰身的那条腿也分外用力,最终,他攥紧拳头怒吼:“再多一个字,我就动手了!”   凌寒对此毫不在意。世界上威胁要对他动手的人太多了,就连记忆里最痛苦的那一次,对方说:“你再不後退,我就动手了!”不能退……凌寒告诉自己,不退,坚决不!   “不,我一定要说。”尽管已经觉得喉咙发胀,他依旧骂下去。   江扬气不打一处来,把凌寒反手一拧,两肘都推到了极违反人体生理曲线的位置:“闭嘴!”能明显感到膝下那具略显单薄的身子一震,更为坚定的一句话涌出来:“果然是混蛋!”   在海军陆战队的经历虽然短暂,但是江扬硬著头皮也模仿下来,他左手继续维持著凌寒手臂的别扭角度,右手探到凌寒腰间,只飞快一摸索就把对方的牛皮腰带抽了出来。本想用它绑住自己的朋友一夜,却不想凌寒轻笑:“我说过,叔叔怎麽会放心把独立团交给你!居然还是急了就要动手的年纪!”   “难道你不是?”不管是激将还是无意嘲讽,总之,最後的效果让凌寒非常吃惊。当皮带的铜扣那端狠狠抽在腿上的时候,国安部的优秀特工也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下。讶异超越了疼痛,凌寒从不敢想的事情发生了,自己名义上的长官狠狠地揍了自己一下。   初入外勤组的日子里,凌易确实曾跟带凌寒做事的蒋方拍肩膀说过:“儿子送给你了,该怎麽都行。”蒋方搞了一辈子心理学,脾气温良,挑的各路教官也都是奉行劝说路线,加上这个是国安部长的儿子,别说打,连一句重话都不肯轻易说。凌寒从来不知道,天底下可以有除了敌人以外的人敢对自己动手,尤其是,这个家夥曾经在那些有的没的的年岁里,跟在自己屁股後面叫:“小寒哥哥!”   “你还骂不骂?我警告过,会打到你闭嘴。”江扬恶声质问。   “当然……骂。”凌寒似乎嘲讽地笑了,重新开口。   江扬一愣,只能继续下手。他已经养成了言必信行必果的习惯,句子出口就是命令,无可更改、停替。起落手臂之间,凌寒的骂声非但没有因为疼痛而停止,反而变本加厉地扬起声调,只是不再连贯,夹杂著粗喘。   冷汗。慌张。   江扬扬起皮带,重重落下,专挑凌寒最敏感的大腿上打,以期一下顶十下的达到制服的效果。不知道什麽时候,江扬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用膝盖压住对方的身体,而凌寒想躲却躲不了──床窄小贴墙,若是蜷起来就会把容易受伤的後背暴露出来,而且容易让也在暴怒中的江扬打到致命的地方,生理反应告诉凌寒,他最安全的做法就是保持姿势不动。   但撕肉一般的疼痛死死镇压著他带伤的身体。凌寒的面庞在冷汗的冲刷下变得苍白,嘴唇咬坏了好几处,却依旧不依不饶地骂著他的理想、他的光荣、他的未来。到最後已经成了纯粹的发泄,凌寒痛极呻吟,听见江扬冷冷地问:“你还骂麽?”   凌寒在这个空隙里大口呼吸,狠狠撕扯著床单,奋力向前挺身爬了一下,然後清晰地回答:“骂,当然要骂。”   铜扣隔著飞豹团配发的文职军服刮破了凌寒的皮肤,浅灰色的军裤上有暗色的血迹。江扬掉转了一下皮带的方向,明知道骂的已经不是自己,依旧狠心打过去。叫骂成了低语呢喃,当江扬的手臂都酸疼地无法再次抬起的时候,入夜的房间里,他清晰地听见了凌寒的哭泣。   这种声音让他格外心酸。他知道,如果说为优秀付出的辛苦也能划分等级,如果自己在海军陆战队吹风迎浪已经是8级,那麽特工训练才是货真价实的10级。凌寒始终微笑,哪怕肺部严重受伤,要被插上呼吸机的时候,他依然在昏迷里倔强地摇头,令所有医生为之动容。江扬知道这具身体里蕴含的能量有多麽巨大,他并不想证明谁更强大,只是想强迫凌寒不要自己伤害自己,无论是用言语还是行动──那些难听的字眼,一声一顿,指向的都是他自己最灿烂的梦想。   江扬俯身去看,很想说声对不起。凌寒抬头的时候,只是眼圈发红,虽然声音里的哽咽抹不去,脱口而出的居然是:“你还打麽?”   “你还骂麽?”   凌寒轻笑:“骂。”   “那就对不起了。”江扬让皮带在空中发出了一声脆响,狠狠抽下去。凌寒身子一挺,半晌没有缓过来。“你还骂麽?”   没有回答,但是,凌寒点头。   又是一下,同样的声响,同样的部位。   “你还骂麽?”   依旧没有回答。   继续。江扬手心的冷汗干了又渗,不知几遍。   “你还骂麽?”   终於,在夹杂粗喘和哽咽的微小声响里,借著窗外路灯昏黄的光,江扬看见凌寒把咬著、又撕碎的枕头推了一下,凄然摇头。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13(往事钻心)   差9分锺10点的时候,江元帅的私人手机响了起来,里面传来大儿子分外低落的声音:“我把凌寒打了。”   对此,江元帅并不吃惊,反而轻声说:“没事,你凌叔叔想揍他不是一次两次,一直没舍得出手。”   “对不起……”江扬怀疑自己听错了,“我想是下官没有表达清楚……我打了凌寒,因为他的言行过激并且极具攻击性。”   “我了解。过20分锺,给你凌叔叔打个电话就好。”江元帅的口气非常温和,仿佛只是告诉儿子睡前少喝咖啡一样正常。   江扬非常紧张,想到凌寒的房间去看,却又不敢进去。他惶急地穿好军服到卫生队拿了一些消毒药水和敷料、药膏来,进门的时候,分针刚好指向5。他试探著踱步到空给程亦涵的房间里听了一阵子,凌寒那边非常安静,他因此放心许多,深吸气,拨通了凌易的私人手机。   没想到凌易比江元帅更为平静:“我理解小寒,更理解你,江扬。”   “呃……对不起,凌叔叔,我……”江扬终於明白了什麽样的感觉叫做“忐忑”。   “小寒肺底有旧疾,别伤了他。”末了,凌易嘱咐。   “是,我不会……我再不会用这样的方法了。”   江扬脱口而出的保证让凌易苦涩地笑了起来:“江扬,你知道小寒的状况。胡医生曾经建议我送小寒到他的研究室里封闭治疗,我大概知道一些方法,物理的、化学的,极端痛苦。所以我舍不得,一天拖一天,才到现在这个局面。”   “其实小寒很……”   “不要告诉我他很好。他需要时间和勇气想清楚过去的事情,江扬,我是放心让他在你身边想的。”   本来,江扬就非常负疚,凌易这麽一说,更是无地自容,使劲揉著自己琥珀色的小卷发,连声道歉。凌易只是告诉他,国安部很快有大行动,他带队,一个月时间都要封闭私人通讯。这让这个22岁的年轻上校顿生绝望,他贴紧听筒说:“凌叔叔……”   “替我问小寒好。就这样吧,我还有紧急预备会,江扬,我信你。”   江扬使劲搓著面颊,方才过於冰冷的神态和语气让肌肉几乎失去了弹性。他清点了桌子上的卫生用品,拿平时装文件的盒子盛了,端去凌寒的房间。      疼的钻心,凌寒看见装著止疼药的盒子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却一点都动不得。他伸手,尽力伸长指尖。蒋方说:“在你力不能及的时候,相信自己力所能及是最安慰的。”於是他在泪眼模糊里咬牙强撑,却再一次失败了。   类似的场景仿佛发生过……凌寒无力地闭上眼睛,看见大一的时候接到出国任务时,那个迫不及待冲去机场的自己正在微笑。   四五个小特工帮助他在衣服里武装各种设备,凌寒一激动,居然忘记把急救药丸装进口袋。结果,任务中他中了三刀,藏在暗处休息的时候,血已经不好止住,差点毁了全部计划。凌易为此十分恼火,并不是觉得丢脸,而是想要儿子彻底离开这个随时可能要命的行当。父子俩对著吼了10分锺,扎著绷带的凌寒就赌气离开了指定疗养院,打车回学校去了。这让凌易几乎被老婆砸出家门。学校里各种条件都不尽如人意,凌寒从小要强,特工身份又要藏著,这次赌气,肯定少不得吃苦,凌易後悔万分,但是,从保密原则和拉不下面子两方面,都不肯去把儿子接回来,只能暗中关照。   下铺的那个人已经睡了。凌寒咬牙爬上自己的上铺,眼前一阵阵发黑。两刀在右侧腰际,一刀在左腿,伤口虽然经过了初步处理,但依然疼得钻心,怎麽也躺不稳,最後只能伏在枕头上默默忍受。   黑暗里,他扭了几下身子寻找舒服的姿势,谁知有个不屑的声音传出来,幽幽地:“你在烙饼吗?”   凌寒气得发蒙,又不能发作,干脆不说话,拧亮了台灯,在杂物盒里摸索止疼片。正当他仔细核对两种不同的药片配方时,忽然觉得後背一阵发凉,回头看,睡在下铺的室友一脚踩著上下铺之间的小梯子,一手钩住了上铺的栏杆,怔怔地看著凌寒凉毯上的血渍:“被打劫了?”   “对!”受伤的特工颇没好气,但是意外地,鼻子微微酸了一下。他把两粒止疼颗粒扔进嘴里,嚼得吱吱有声,“我见义勇为了。”   “傻瓜。”那人腾地翻上来,坐在凌寒脚边,“这年头,见义勇为的不被诬陷成劫匪,算你运气。去校医院啊。”   凌寒伏好了摇头:“不去。你睡吧,我保证不发出响动了。”   室友果然依言溜下去,片刻又爬起来,戳戳凌寒,在床下舒展双臂:“下来。我接著你。”   “说了我不去!”凌寒侧头吼了一句。   “咱俩换。”三个字说得诚恳极了,掷地有声。凌寒的眸子惊了惊,侧头看,对方正用毫无阴霾的笑容保持著舒展双臂的姿势。从小就被告知不能轻易接受别人好意的凌寒此刻却不知道为何,真的在疼痛和低烧里撑起来,缓缓地从上铺放下身体,信任地落在了室友的臂湾中。   他并没有如同言情小说里写得那样被打横抱起来放在铺上,室友飞快扯掉了自己的床单被罩枕套, 把凌寒的那套拿下来铺好。凌寒惊异而感激地看著,想说什麽,却开不了口。   “洁癖就承认呗,这表情……狼心狗肺的。”   他是林砚臣,喃喃地骂了一句。他不是帅气的类型,但五官可以算是俊朗,有一双看上去就非常稳妥的眼睛,能从里面读出安慰和果敢来。他是上下铺的兄弟,名义上隔著一张薄薄的床板,实际上,却因为彼此需要温暖而在心灵上毫无芥蒂。   他三番五次地装各种病,没得装了就拜托同学装,几乎把医务室能开的所有消炎药都拿了回来,差点逼著凌寒一次性全吃下去──多到研究生毕业搬宿舍的时候还没吃完用完,大部分都过了保质期。   凌寒看见那时候的自己歪在床上端著热乎乎的汤面和林砚臣对吃,仿佛从未见过,看得专注而仔细。林砚臣被瞧得不好意思,不自然地扭转身子,却依旧吃得稀里呼噜。   “砚臣……”凌寒呢喃,“消炎药……还有吗……”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14(独一无二)      凌寒的手臂固执伸向一个盒子,江扬在里面翻出了止疼片、复合维生素还有润肺养身的药丸,凌易亲笔写的剂量、用法都裁成一样大的纸条一层层贴在不同的格子里。   凌寒微有察觉,在江扬试图抱起他的时候,狠狠一哆嗦:“你……还打麽?”   “你还骂麽?”江扬发现对方的目光有些恍惚,干脆顺著他的话问。   “这次……不了……”   江扬决定不去追究这种咬文嚼字的东西,尽可能轻地褪下凌寒的军裤,结结实实地哆嗦了一下。虽然不至於血肉模糊,但是铜扣的打击让伤口都裂开了,渗著血珠,凌乱的青紫肿痕异常狰狞。他有点儿慌张,差点打电话叫卫生兵上来,忍了半天还是觉得不能让两个父亲以外的人知道自己打了属下这种事情,干脆自己动手。   凌寒在对方并不粗暴但是绝不温柔小心的动作下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一直保持固执而倔强的姿势伏在床上,一动不动。中途,江扬掐掉了两个不知道谁打来的电话,最终觉得已经处理得当的时候,已经是午夜12点。一地的棉球、敷料,满手药膏和撕了没用的胶带,江扬沮丧地看著凌寒,喉咙里的“对不起”三个字始终没有出口。   夜深沉,甚至开始飘雪。凌寒终於恢复了一点点力气,把自己挪了挪,然後慢慢地,慢慢地,紧紧蜷起来。   “这样不会痛吗?”江扬皱眉厉声问。   凌寒没有说话,抱著手臂,目光落在房间以外的地方。   江扬本想给他盖上被子就离开,却不料随手一摸才发现,凌寒一身都是冷汗,无奈之下只能端了热水过来替他擦,然後小心翼翼地背起来,放到自己床上去。   凌寒始终沉默著,像是已经力竭,但是看过去,眼睛里却依然闪烁著坚定不屈的光芒,在黑暗里如同明星。江扬小心地喂他水和止疼药,飞快地打扫整个乱七八糟的战场,终於能够在程亦涵的那间空房间里坐定的时候,快要没电的手机显示:1:37分。      “你好。首都医院太平间。”程亦涵没好气地回答。   “呃?”   “哼,是江扬吗?”   “亦涵?不是太平……”被凌寒逼急、气炸、累坏的江扬恍然领悟了对方甜梦被吵醒的怒气,叹了口气说:“刚有些急事,没想掐断你的电话。找我?”   程亦涵缩在被子里,“我只是提前问问,团部有无线网络吗?”   “通信兵已经架设好了,很快能用,怎麽,你不会是……”   “明天就去。下午到。”终於可以不用被人用看护士的眼光看待,程亦涵非常高兴,决定做回一个机械工程学硕士的样子。   江扬觉得,世界上的各种惊喜如果能错开时间敲门,他大约就可以过得再轻松惬意一些了。      早晨8点,苏朝宇用毛巾擦著头上的汗珠,快步走向训练场边缘,他已经完成了包括1万米负重跑、200个仰卧起坐、200个俯卧撑在内的7项晨练,紫罗兰色头发的学弟罗灿在5分锺前拎著大包小包也进了训练场,一直坐在观众席上。   苏朝宇在罗灿头上拍了一巴掌,笑骂:“才早晨就发愣,没睡够?”罗灿打了个哈欠,说:“今天周末啊,我亲爱的学长。”说著递上手里的盒子:“按嫂子的吩咐,一食的牛角面包,括号,2个;二食的豆浆,括号,不加糖;三食的洋白菜香肠包子,括号,刚出锅的;C区教工食堂的新鲜玉米,括号,不要糯玉米要甜玉米;留学生食堂的黑提子果酱,括号,无糖的,两小盒……”苏朝宇也不理他,就在他身边坐下,打开餐盒,里面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好了刚才单子里提到的所有东西,罗灿说完“提子酱”以後不小心忘词了,因此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对照:“哦,对了,还有回民餐厅的滑鸡香菇粥……P.S.所有东西在学长打开盒子的时候必须仍然热气腾腾。”   苏朝宇低头吃饭,一只手给庄奕发短信:“爱心早餐已经收讫,就是快递员太罗嗦。”   罗灿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靠在苏朝宇肩膀上做悲愤状:“跑了半个锺头才买齐,嫂子也真能折腾人。”   苏朝宇扛著他,用筷子的另一头戳他的腹肌,笑:“这不是为了让你强迫晨练麽?省得你一觉睡到太阳落山。”庄奕在特训开始之前就没收了苏朝宇的饭卡,把它交给忠实的崇拜者罗灿,并且仔细对比了帝国军校内各个食堂的食物,精确地订出了每天的食谱,由罗灿负责购买和快递──按时送到,并且,监督那个忙起来就会忘了一切的学生会主席,一点不剩的、细嚼慢咽地吃下去。   这种繁杂的工作罗灿乐此不疲地做了好几个月,大冬天也照样7点半以前就收拾好了骑著自行车跑遍偌大的校园,一样一样买好了放在保温盒子里送到训练场,同寝室的哥们都说比伺候女朋友还精心,罗灿毫不客气地一拳捶过去,恨恨宣布:“苏朝宇学长是独一无二的。”      庄奕没有回复苏朝宇的短信,虽然是周末,她还是赶去了实习的外资公司,以弥补前两日的连续请假,出门前给苏朝宇的母亲煮好了粥,要吃的药和营养品都摆在餐桌上,有时候她甚至住在苏朝宇的家里,连她的妈妈都开玩笑说,不知道到底她是谁的女儿了。   周末的办公室总是非常安静,庄奕的办公桌靠著窗,阳光灿烂的时候她从来不拉窗帘,公司的小花园里,迎春花已经开了长长的一串又一串,金灿灿地非常耀眼。她做完了上周的工作总结,又给下周一例会要用的PPT写好了框架,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到午饭时间,她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放任自己休息片刻,她望著窗外,忽然就走神了。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15(往日扬花)   小学一年级,第一次春游的时候,她收到了一个迎春花枝条编的花环,上面星星点点地缀著桃花──苏暮宇送的,旁边苏朝宇一脸正经地劝诫她不要接受,但她还是非常开心地戴在头上。最後引来一大群蜜蜂追著她叮的时候,苏暮宇扁著嘴发誓说他不是故意的,苏朝宇则外表镇静内心窃笑地说他提醒过她了。她一直哭,恶作剧的小魔鬼们良心发现,一个跳起来把那个惹事的花环丢在地上,另一个帮她扑打那些蜜蜂,最後三个人都被叮得满头包。   如果苏暮宇没有突然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庄奕靠在椅背上想著那个跟爱人一模一样的小男孩──调皮的笑脸一直定格在十一岁,或许早已永远失去了长大的权力,而他的孪生哥哥,则自此失去了天真和调皮,虽然有时候他们很快乐,虽然大多数时候,她能感到彼此的幸福,但生命的裂痕始终横在他的十一岁,他永远不能忘记,从未释怀。   办公室的门被刷开的时候,庄奕有些诧异地望过去,进来的是她的老板陆林,他刚满三十岁,是纳斯帝国第三大财团陆氏的三公子,大学毕业就到布津帝国做生意,不到十年光景,打拼出了几十亿的身家,庄奕现在的职位相当於总裁助理,她连忙站起来,跟对方打招呼。   陆林的名字容易让人联想起梁山的绿林好汉,但他其实是个非常温文的贵公子,个子刚刚1米75,庄奕穿高跟鞋的时候,两个人几乎一般高,但身材比例相当不错,配上几万块的手工西装和超薄的劳力士白金表,也颇有些玉树临风的感觉。他的相貌自然没法跟苏朝宇那种百里挑一的比,五官单看都非常平常,但组合在一起却让人看著很舒服,笑起来的时候有种春风拂面的幻觉。   此时的陆林并不像平时那样拿著文件行色匆匆地直接扎进他的总裁室里面,而是停下来很惊讶地望著庄奕,毕竟是周末。庄奕也很奇怪,她的老板手里拿著一支火红的桃花,半边怒放半边含苞,随意地倚在对面的办公桌上,笑得云淡风清,他注意到她的表情,然後抚弄著手里的桃花说:“本来是回来拿周一要见的客户资料,路过机械工程研究所的大院,才发现桃花已经开得这样美了,就隔著墙折了一支。”说著直接插进庄奕桌上的笔筒里:“送你春光。”   庄奕笑,把那枝花还给陆林,说:“洋鬼子又滥用美丽词语,会被人当成流氓的。”   陆林习惯性地碰了个软钉子,他红著脸揉揉鼻尖,说:“你忙吧,我还有会。”说完就走,三步两步就消失在他的总裁室里。   庄奕仍然拿著那支桃花,火红火红的盛开著,她舍不得扔又不想拿著,顺手就插进隔壁秘书的花瓶里,坐下来工作的时候却又心神不宁。她和苏朝宇一样,从小身边就没断过勇敢的腼腆的美丽的富有的体贴的强势的等等各种各样的追求者,不过两个人始终是高唱主旋律一路走到了现在,她可以非常坦然地给苏朝宇洗沾了各种牌子香水气息的衬衫,苏朝宇也对她抽屉里堆积成山的各类情书视而不见。   只有高三的时候,隔壁三类中学的一个混混大哥爱上了她,每天在学校门口堵她,她和苏朝宇开始都不想惹事,跟班主任请假,提前或者错後回家,後来对方就发展到十来个人从早到晚的蹲守离校的必经之路上。庄奕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下午,春风吹在脸上暖洋洋的,苏朝宇穿了一件高领的黑毛衣,系著她亲手织的围巾,长长的,像是五四时期电影里那样的雪白围巾,学校里的女孩都觉得苏朝宇帅得一塌糊涂,漫画里的男主角看见他都得羞愤自尽。   两个人像平时一样骑著自行车回家,春风垂柳,夕阳西下,然後路边窜出十几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来,手里拎著啤酒瓶和板砖,为首的很挑衅地跟苏朝宇说:“滚。”   庄奕知道,因为一头太显眼的海蓝色头发,早在苏暮宇还在的时候,兄弟俩就没少跟看他们不顺眼的高年级学生甚至中学生打架,毕竟是部队大院里长大的,他们俩没少挂彩却也从来没真吃过亏,後来倒有一群低年级的家长暗自授意自家的孩子跟“苏家哥哥们”一起走,以策安全。初中以後,苏朝宇就变得非常沉默和低调,他每周都会练4个小时的空手道,每天早晚都会锻炼至少一小时,但再也没有跟任何人动过手。   苏朝宇把庄奕护在身後,非常客气和礼貌地说:“请你们让路。”   没有人理他,小混混们哄笑著,用难听的字眼辱骂和嘲讽著他的一切。   苏朝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重复:“请你们让路。”   哄笑声更大,头领摇摇晃晃地向他们这里走过来,庄奕的手指紧紧抓著苏朝宇的衣服。苏朝宇眉毛一挑,说:“好狗不挡路。”   头领已经走过来,啪的弹出手里的匕首,在面前晃著,苏朝宇冷然看著他,在对方的手伸过来抓庄奕的时候,用手掌狠狠地剁了下去。   庄奕听到一声惨叫,那个在这一带人人都怕的大哥痛苦地弓下了身子,右手以不自然地形状扭曲著,左手紧紧托著右手,匕首掉下来扎进了自己的脚掌,血顺著灰色的旅游鞋流出来,惨叫声不断。小混混们一拥而上,苏朝宇推了她一把,叫:“找警察来。”然後抄起书包就和十来个人混战在一起了。等警察来的时候,苏朝宇已经撂倒了所有人,白围巾上都是血,额头上也是,一下子就倒在她怀里了,却还固执地勾起嘴角,露出一排能做广告的洁白牙齿。夕阳西下,英雄救美,街口那棵大杨树的新叶沙沙响著,满街杨花,像雪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16(春光)   22岁的庄奕靠在办公室舒适的转椅上长长舒了口气,年少轻狂,幸福时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苏朝宇那种开心的笑颜了,微笑里,总有那麽一些挥之不去的悲伤,让人看著看著,心都会揪著疼。   “伯母好些了没有?”陆林不知道什麽时候又出来了,站在饮水机旁边毫无心机地问。庄奕一直以母亲病重为由请假和预支工资,两个月前陆林通过财务室在她的工资卡里多放了5000块,说:“不想号召公司给你捐钱,等伯母病好,会从你工资里扣除的。”   通常情况下,庄奕从不伤害她的追求者,她总是用非常委婉的方式告诉他们她的心早给了别人,但那一次她不知道为什麽,毫不犹豫地说:“我一直在照顾的人,是我男朋友的母亲,所以,我不能接受。”   当时陆林的表情非常奇异,他努力维持著上司般和蔼的笑容,脸上却红一阵白一阵的,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是个太好的女友,扣你的工资,老天都会罚我的。”说完就仓皇钻进他的黑奔驰里,几乎落荒而逃。   庄奕曾经想过辞职,但陆林的公司是行业内的翘楚,从待遇和发展方面几乎都是最好的,她不是很想因为这样的缘故放弃。陆林给她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email,说,他尊重她的感情,更欣赏她的为人和才华,他会默默站在一边,祝福她和她一定非常优秀的男朋友。“如果可以,就把我当做你的大哥吧。”陆林最後写道,“我很遗憾不能爱你,但我觉得很幸运,有你这样的员工。”   庄奕开始的时候还抱著半信半疑的姿态,但陆林始终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他像他说过的那样,静静地站在苏朝宇和庄奕的世界外,羡慕的凝视,目光中却没有一丝嫉妒。   苏朝宇的母亲状况始终反反复复,第三个五千块飞快用掉之後,庄奕跟陆氏签了一份长达五年的合同,职位是总裁助理,每月工资6000元,额外还有奖金和分红。她第一次向苏朝宇隐瞒了关於陆林的事情,苏朝宇也没有问过,她把陆林额外放进她工资卡的钱都用红笔标注在银行打印的详单上,“等伯母的病好……”她一心这麽决定,就跟苏朝宇坦白,两个人一起还,哪怕再苦再累,总是能够还清的。   “还好,很稳定。”庄奕站起来回答,“谢谢您的关心。”标准的下属语气和表情。   陆林喝了口水,然後欢快地说:“一个客户送了几盒灵芝孢籽粉给我,仿佛对癌症很有效……”   庄奕立刻打断他:“这样不好。”   陆林只是站在饮水机那里,灿烂地笑起来:“幸好我已经让快递直接送去你男朋友家了,署了你的名字。”   老伎俩了,但庄奕毫无办法,她连“辞职”这种最後的武器都被收缴了,为了苏朝宇,她需要这份工作。何况陆林永远温和而没有攻击性,大多数时候站得远远的跟她说话,甚至连约会都没有提出过。   “请您以後不要再这样了。”庄奕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准备回家,陆林看著她,然後低声说:“对不起,我只想帮你。”   庄奕假装没听见:“我要下班了,再见。”   陆林把玻璃杯中的水一饮而尽,然後回他的总裁室里面,他站在门口跟庄奕说:“明天见。”   “明天周日,我不加班。”庄奕快步下楼,根本不愿理会自己的顶头上司,她宁愿被辞退也不会因为对方的追求而放弃她和苏朝宇的感情。   苏朝宇的短信在她坐上公交车的一瞬间就到了:“很想你,晚上我回家吃饭。”      飞豹团门口的值班小兵刚刚18岁,他握著荷弹的步枪站在防风亭里,目光直视身边的一级公路。顺著这条公路可以直达布津帝国首都的繁华中心地带,那里有他在部队内网里认识的女朋友,据说是个通信兵,非常漂亮。正遐想著,一辆私人牌照的汽车停在面前,一个年轻人从副座下车,转到司机那边去说著什麽,两个尉官从後座下车,打开後备箱,拎出一只大号的旅行箱来。年轻人客气地道谢,车子在犹疑了几秒锺後,以非常精湛的技术在飞豹团警戒线前转了身子,扬长而去。   年轻人黑发,一看就不是军官,因为那黑发亮而顺,长度极不符合勤务标准。小兵看了他一眼,走过问:“请问您有什麽事?”这时他才看清了年轻人戴著一副黑细边框的眼睛,眸色虽不是漆黑的,但是里面泛出非常柔润的褐色光晕,他没有什麽表情,只是从斜跨著的扁平包里摸出一本长而阔的memo,翻开来,从扉页的证件夹层里抽出了一张纸片递过来:“找江扬上校。”那声音,相当文气好听。   小兵就要例行过去打电话通报的时候,年轻人补充了一句:“我是来入职的,就先进去了。门条你收著吧。”   “喂!”小兵紧张地端枪冲过去,“军事重地,闲人免进!”   “闲人?”年轻人驻步,认真地回击,“我是来入职的。”   “证件。在我通报首长以前,请站在警戒线外。五米!”小兵试图让自己的娃娃脸多些威慑力,故意加了这个规矩里根本不存在的距离。   年轻人把行李扔在门口,自己站了出去:“五米?你怎麽不说五公里?据我所知,这样就可以!”他立定了,贝壳头的休闲鞋鞋尖死死咬著警戒线的外缘,不差分毫。   後来,江扬大步走出来拥抱自己的好兄弟:“亦涵!”然後帮他拎行李。小兵木然了,年轻人走前,扔下了一个非常不屑的“哼”。   入职手续已经从军部那边办妥,江扬只是签字传真回去,就笑著给程亦涵冲咖啡:“真早,午饭刚过──你不是说下午吗?”   “什麽?”程亦涵这时才从耳朵里拿出内置式的蓝牙MP3耳机。   江扬又气又笑,只能重复了一次。   “我从不午睡,吃过了午饭就是下午。”程亦涵颇为认真地说著,抿了抿咖啡,大皱眉头,“速溶的!”   “你以为?军队的办公室不是咖啡厅!只要你有空折腾,种咖啡豆我都不拦著。”江扬把准备好的阶级衔、章、军常服、帽子、皮鞋、军靴都放在一只飞豹团通用的迷彩整理箱里堆在办公室,指著它们正色说:“以後少不得辛苦,军队里规矩多,你耳濡目染过,却没身体力行过。”做兄长的他拽了一下别在程亦涵腰间的那款炫蓝色的MP3,嘲讽地笑了。   程亦涵耸肩,江扬却递过一个文件夹:“里面是飞豹团的各种规矩和日常作息时间以及你的职权所在,你只需看文职部分。从明天起就工作了,最初一周给你适应期,跟新兵连做个集训,以後,就要一板一眼地按著规矩来。你和凌寒不同,你是入职,而他是……”   “小寒哥哥也在飞豹团?”程亦涵跳起来,“保密期终於过啦?他欠我2本推理小说没还,人呢?”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17(陌生人)      惊讶大过喜悦,程亦涵立刻忘了还书的事情,担忧地看著正蜷在江扬床上熟睡的凌寒,退了一步。江扬把他拽到隔壁屋里,关了门,边帮程亦涵归置东西边和盘托出所有事情。   “你混蛋,江扬!”程亦涵扔下自己的换洗衣物,一字一顿地骂,“怎麽可以这样!”   “他都抄家夥了,我能不动手吗?”江扬长叹著比划,把昨晚丢在程亦涵房间的一份报告扔给他,“你自己看,你看看他把国安部给他的第一个心理辅导员打成了什麽样,再看看他昨晚的杰作。”江扬戳戳墙壁,血迹和凶险的碎片划痕还在,“这还是你我认识的那个人吗?”   程亦涵丝毫不介意江扬为他收拾,自顾坐在窗台上看报告,脸色一点点沉下来,许久才吐出一句:“我了解了。我跟他说几句话。”   “别去。他一个礼拜没怎麽睡觉,昨晚一折腾,今天居然睡得不错,让他睡。”江扬踢了程亦涵一脚,对方才过来跟他一起把打架弄歪了的钢丝床扶正、推回墙角里去。琥珀色头发的上校用挑剔士兵的眼光看了看程亦涵的东西,一撇嘴:“还带了个枕头?”      经过了半小时的甄选,江扬终於说服程亦涵把带来的消遣书籍、数码相机、机工字典、零食罐子、书灯等等物品都锁进了储物柜,桌上只留了杯子和笔记本电脑。“不是大学宿舍……”江扬一眼瞧见程亦涵试图在枕头底下藏一本精美的航海图册,干脆毫不留情地抓出来,“这只柔软美丽的枕头,一周後,也必须,消失。”   “脖子会断的。”程亦涵无畏地在自己的专业领域装傻,“违反人体生理曲线。”   “胡说。”江扬笑骂,试图让自己像个长官,“这就开始了。长官的话就是命令,只能遵守,不……”   有什麽东西重重砸在地下,江扬吓了一跳,立刻冲过去看。凌寒以很难受的姿势倒在地面上,见江扬进来,试图撑起来,却悲哀地发现,只要自己略一动,臀腿上的伤就会疯狂地疼起来。可是他一掌就把前来扶他的江扬推开,後来是程亦涵跑过来费力地把他搬回床上,仔仔细细地摸了额头:“外伤都会有低烧,证明你的免疫系统正在打仗,快要赢了。”   凌寒笑不出来,靠坐著,伤疼得他意识模糊,却对著冷脸看著这一切的江扬不依不饶:“我要回首都医院。”   “不可以,飞豹团军官在没有军部核准的假期外,不能擅离驻地。”江扬平板地驳回,根本不理睬对方愤怒的和程亦涵讶异的眼神。   凌寒深吸气,都是颤音:“我还没入职。”   “那是我徇私。如果要办,手续十五分锺就能办好。我是你的长官,凌寒,这是命令。如果你要求,我可以送你到隔壁楼的卫生队。”   “江扬!”程亦涵开始翻检昨晚江扬端来的箱子里剩余的卫生用品,“你应该让小寒哥……”   “程亦涵!”江扬的声音从胸腔里发出来,格外震摄。他打定主意了,发小永远不是一个优秀指挥官应该考虑的因素,他要让程亦涵成为飞豹团最优秀的独立副官,要让凌寒摆脱梦魇和困境──此时,他是长官、是暴君,是陌生人,是任何他需要的角色,偏偏不是朋友。“不要忘记我跟你说的话,长官的命令,只能遵守,不能违背。”   程亦涵气得噎住了,虽然还穿著一身大学生般的休闲装,却站起来敬了个不算非常不合格的军礼:“是,长官!但下官需要药剂。”   江扬在身边的柜子里翻找了片刻,拿出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扔过去:“军部给飞豹团军官定制的手机,里面存了必要的电话,自己解决,程亦涵中尉。”      直到晚饭时分,江扬在食堂里看见端著饭盒乱转的程亦涵,才想起後勤部还没有把自己副官的饭卡送来。程亦涵试图说服和蔼的胖师傅自己是个军官,不但要吃饭,还要给楼上的一个病号带一份饭,但是经过了凌寒事件後的胖师傅更显得格外从容,边给至少30个其他官兵打饭边摇头说不。   江扬埋怨自己忙昏了头,赶紧过去解围。程亦涵的嘴角一动,算是感谢,毫不客气地点:“鸡汤,一两米饭,家常豆腐。”   “两份。”江扬体贴地吩咐。   “一份。”程亦涵生硬地回绝。   “你吃过了?”   “气饱了。”程亦涵端著饭盒就走,气势汹汹的。江扬本是无奈,後来真的有点恼火,却又不知道说什麽好,终於找到了“为什麽还不换上军服”这个理由的时候,程亦涵已经在凌寒床边给病号一勺勺喂鸡汤了。      那个冷极了的晚上,江扬始终不会忘记。   由於片区大规模停电,临时团部的暖气和空调在熄灯以後都断了,2月份的雪天,漆黑的房间里格外冷。本来在沙发上浅眠的年轻上校被通报的电话吵起来,等从各处检查完情况回来,已经是半夜,冻得哆里哆嗦的。傍晚凌寒烧到38度5,吃了退烧药才休息,江扬怕他冻著,就从储物柜里翻出夏天的凉毯盖在他身上,自己一点儿也不敢再睡。   他知道程亦涵跟他一样,也是从小被人伺候惯了的,肯定不知寒暖,蹑手蹑脚过去看,果然,程亦涵睡得很熟,却大约觉得冷了,紧紧抱著被子。江扬叹了口气,把自己和他的军大衣都拿来盖好,才在程亦涵的窗台上坐下来,抱著膝盖。   这两天的变化,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很陌生的实体。他不清楚这是不是跟友谊说再见、跟下属问你好的时刻,但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让他觉得不安定。自己已经向曾经一起吃披萨喝咖啡的凌寒挥了皮带,难道还要开始跟从小一起长大的程亦涵冷脸充长官?他打了个寒战,因为房间的温度,也因为内心的纠结。月色很淡,大片的雪花晃悠过来,撞一下玻璃,以非常动画的姿势贴著窗飘下去,很快就在外面积了薄薄一层。江扬望著楼下只有两束巡夜灯光芒的操场,忽然觉得任重道远。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18(忘情)   也许凌寒说的对,很多人真的不放心把飞豹团这样一个独立战斗尖刀部队交给一个22岁的年轻人,包括父亲。如果说凌寒只是父辈之间情谊来去的结果,那麽程亦涵呢?程叔叔把他的独子送到这样一个看来不靠谱的地方来,难道……   有那麽一个瞬间,江扬很生气地以为这是父亲设好的圈套,是一套考验连带打压的题目,但是很快的,因为过分寒冷而格外清醒的江扬发现,他正在无意识地前进在一条可以称之为事业,也可以称之为人生的路上,荆棘遍布,但前方的风景,看起来非常不错。杨霆远曾经告诉过他,自己和华启轩的磨合过程,起初两人如敌对般持不同的观点,却在一次次事件里发现,立意的本源相同,朝向的目标一致,因此便结伴同行,直到今天。   “这是一种超乎寻常意义的默契和信任。每一次生死选择的时候,你知道你可以放心让他去替你选,并且无论结果如何,都能坦然接受。这样,自己可以专注於另一些事情,而这些专注,会同时为他带来更好的选择──像此消彼长的太极图,你们共同向前,毫无间隙。”杨霆远的话总是江扬思考时候的画外音。   琥珀色头发的上校觉得,是时候把无意识地前进变成有意识的了。近期的繁杂让他迫切需要一个可以同作同息的团队,而目前,他手里除了几个文书和两个参谋以外,只有看起来还像个大学生的程亦涵和无论从外形还是心理上都非常不健康的凌寒。   长叹。江扬哈气,搓了搓手。以他的高度,窝在窗户里实在非常不舒服,但他却不愿意动,只想长久地看著操场上时不时会交汇的巡逻光。光线下有他的飞豹团,虽然小,虽然偏僻,但是能在需要时以一当十,团结奋起的振奋吼声里,是属於他的骄傲和荣誉,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远比那些镀金的勋章实在得多。   “出手太重了,江扬。”   江扬吓得几乎跳起来:“怎麽不睡觉!”   “你挡住了月光!”程亦涵躲在军大衣和被子的双重保护下偷笑。   江扬抬头看了一眼地面上若有若无的光,最终低声说:“我没想这样……”但他知道这句话跟月光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伤口不能死死包著。哪怕他疼,也要仔细消毒。”程亦涵叹了口气,“你真狠,江扬,他根本没法睡,伏都伏不稳,药力一过就疼醒,身边连杯水都没有。不骂你,那只是因为没有力气。”   江扬沉默著。   程亦涵坐起来,用被子包住自己,留了半边:“过来坐。”   江扬依言钻进去,冰冷的身子被带著体温的被褥一暖,使劲哆嗦。程亦涵把枕头给他抱著:“现在知道这个柔软美丽的东西有多好了吧。”语气里全是揶揄。   “他吃饭了?”   “半碗鸡汤,几口米饭,嫌没有味道。”   “你呢?”   “终於知道关心我了?”   “好兄弟……”江扬苦笑,“你知道我一个人忙了多少事情吗?就差没徇私给自己发五倍工资了。以後少不了你辛苦的,三餐要定时,否则肠胃肯定受不了。”   程亦涵淡淡地一笑:“剩下的我都吃了,放心,我的长官。”   江扬一震。   程亦涵撇撇嘴:“还叫不习惯,我总是想著你拍电影时候的嚣张样子,那是个浪漫、理想主义的江扬哥哥,不是现在这个冷脸、现实、劳碌命的江扬上校。”   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没有说话。程亦涵打开新发的手机,调整明早的闹铃时间。隔壁的凌寒陷入了长久以来第一个踏踏实实的良好睡眠里,已经不知不觉地退了烧,睡得温暖极了,虽然身上新伤旧伤叠加。   一个被国安部除名的特工,一个机工学的天才,一个导演。江扬觉得这种诡异的组合出现在飞豹团的建制里,实在很考验上帝的想象力。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个世界,每人都有梦想一件事情的权利。当江扬拍电影、程亦涵绘图纸、凌寒射击的时候,他们觉得梦想实在太近太幸福。但是,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如此长久地拥有和接近梦想。更多的时候,条件所限,有一些梦想萌芽很早就被摁进泥土里,慢慢被分解,继而消失不见,反而滋养了其他的梦想──到後来,就连梦想的主人都不能确定,它们,曾经真的存在过。      这一年的春节格外迟,除夕是公历的二月底。苏朝宇的母亲状况在一天天好转,他在模拟赛上又刷新了自己保持的布津全国记录,因此得到了除夕和大年初一的两个整天的假期。庄奕的父亲难得清闲,提前打了电话回来,说今年要回家过年。   庄奕的母亲是首都一所私立医院的妇科主治医师,业务上相当优秀,为人也十分贤淑温柔,早年跟庄奕爸爸的恋爱简直跟女儿和苏朝宇的故事异曲同工,年近50,保养得十分好,年前特意跟女儿一起去做了头发,看起来就像是年轻了十来岁。   腊月二十九的时候漫天飞雪,公园里早开的迎春花和桃花上都盖了一层晶莹洁白的雪花。新闻里说这是一场突如起来的暴雪,下午的时候,人行道上的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交通已经处於半瘫痪的状态,汽车都以龟速滑行,很多人干脆把车就近停好,结伴步行回家。苏朝宇在军校门口的汽车站站了片刻,目睹壮观的人群生生挤掉车门、压爆车胎的盛况之後,决定沿著公路步行15公里去地铁站。   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庄奕坐在楼道里等他,他吓了一跳,美丽的女友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说:“爸爸回来了。”   苏朝宇搂紧了她,她在他怀里哭了,低声说:“爸爸要和妈妈离婚了。”   隔天。苏朝宇陪著庄奕以及庄奕的妈妈,在楼下的餐厅雅座里,再次见到了庄奕的父亲。他已经五十五岁了,却仍然保持著挺拔匀称的身材,他身边的女子不过三十多岁,两颊被冷风吹得红红的,眼睛很大,鼻头又圆又翘,笑起来的时候声音很大,说话时口音很重。   “我不是个好丈夫。”庄爸爸深深吸了口气对妻子说,“二十几年两地分居,彼此都苦,小惠只读了小学,除了家务以外,什麽都不会,她跟了我十几年,天南海北,吃了很多苦,我想,我必须得给她一个名分。我对不起你和小奕,但……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   庄妈妈死死咬著嘴唇,作为一个妇科大夫,她惯常总是非常温柔地跟来就诊的病人们说话,舒缓著她们的紧张情绪,这许多年都是文静贤淑,跟菜贩子砍价都不会大声的,此刻疼得心如刀割,泪水早已止不住得往下落,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苏朝宇始终在桌下抓著庄奕的手,他能感觉到女友的愤怒、委屈和难过,她猛然站起来,抓起桌上的茶杯就往那个叫小惠的女人脸上砸过去。庄爸爸吓了一跳,伸手挡了一下,瓷杯在他的手上砸裂,瓷片掉了一地,手上的血和著茶水一起往下流,一时桌上几个人都楞了。   小惠突然跳起来,甩手就一个耳光打过去,嘶声骂著庄奕。苏朝宇自然不会让她碰到自己的女友,一只手就捏住了她的腕子,随手一拧,她立刻杀猪般的嚎叫起来。小餐厅的服务员都聚过来,撩开帘子往里面偷窥,庄妈妈一手拽过女儿,低声啜泣:“咱们回家……不跟他们在这里丢人。”   苏朝宇放开小惠,冷冷道:“长辈的事轮不到我和小奕插话,但谁敢动她一根头发,不妨试试看。”   庄爸爸的脸一阵白一阵红,低声呵斥住了自己的女人,庄妈妈默默地递过消毒的湿纸巾给他擦伤口,然後忍了泪说:“认识你的时候我还是高中生,三十一年的感情,二十五年的婚姻,十五年的等待和守护,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局?我认了,明天早晨十点,你在民政署等我就可以了。小奕,朝宇,我们走。”   庄奕还想说什麽,庄妈妈已经义无反顾地站起身穿外套了。苏朝宇紧紧握著庄奕的手,庄奕看著她的父亲,说:“为什麽会这样?”   庄爸爸看著妻子和女儿,忍不住眼圈也红了,他说:“并不是最真最美的感情都会有好结果,命运永远不在我们自己的手中,何况我是个军人,军人的妻子,注定要放弃一切。我和你妈妈那时候都太年轻,不知道时间和距离可以改变一切,误了彼此。”   庄奕握紧了苏朝宇的手,恨恨地强调:“都是借口。”   庄爸爸落寞一笑:“等你像爸爸这个年纪的时候,就会知道,柴米油盐的朝夕相处,是一个人能得到的最美丽的生活。”   他美丽的女儿把嘴唇都咬出血来,拽著苏朝宇大步走了,根本不肯再看爸爸一眼,她说:“我恨你和你的女人。”   苏朝宇一出门就把庄奕横著抱起来,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庄奕死死拽著他的毛衣,把整个脸庞都埋进去,哭得如同泪人,泪眼朦胧中她呢喃:“怎麽会这样……怎麽会……他们……明明……曾经那样相爱……”   他低头去吻她,她在飞舞的雪花中仰望天空:“没什麽会地老天荒,包括爱情。”   “不是的。”苏朝宇紧紧搂著她,不管她声音中绝然的口吻,说,“如果世界上只剩一样真实的东西,那就我对你的爱,你放心。”   庄奕忽然转过头来看著他,然後说:“那暮宇呢?”   苏朝宇整个身子狠狠一震,随即竟一下跪在了厚厚的雪地上,她惊觉自己的失言,慌忙紧紧搂著他,不断低声重复著“对不起”,他什麽也不能说,只是坚定地搂紧了她,隔了很久才红著眼睛说:“对不起。”   一辆黑色的奔驰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秦月朗在副座上打了个哈欠,他凝视著路边紧紧拥在一起的情侣,跟旁边蜂蜜色头发的友人说:“感动吧?比你和艾菲如何?”   专心在雪地上开车的卢立本从反光镜里瞟了一眼,然後笑:“嫉妒了?追求你的女孩子,大概能组成一个团了吧?”   秦月朗恨不得把他从车里踹出去,假装毫不在意地靠著车门:“切。”   卢立本侧头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说:“真的,你也该成家了。前阵子艾菲说她有个表妹……”   秦月朗孩子气地把白手套扯下来,在他的面前狠狠一晃:“敢再提这种事,我就把它丢到你的办公桌上去!”   “得了得了,当年人家苏菲亚男爵小姐还有那个什麽什麽夫人追你的时候,你一天收一打她们追求者的白手套,也不知道是谁替你解决的!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卢立本毫不留情地呵斥,然後继续开始鼓吹家庭生活的愉快,“有女主人的房间才是……”   秦月朗低下头,开始使劲拧收音机,频道里一片混乱,嘶嘶啦啦,像是有人在空气中细细的哽咽。秦月朗深褐色的眼睛里,一片淡淡的怅惘,然後他掏出烟,打开车窗,点火,被冷风和烟雾如愿地呛出眼泪来。 黑色的奔驰唰的停在路边,後面的车愤怒地按著喇叭,但又无可奈何,只能小心翼翼地绕开。本就迟缓的交通因此发生了小规模的堵塞,交警赶来的时候,茶色的玻璃都严丝合缝地关著。老警察抓过正准备去敲玻璃的实习小弟,指了指那个挂著“军”字样的黑色车牌,然後神秘地摇了摇手指。实习警察迷惘地看了又看,终於不甘心地随著上司离开。奔驰车又停了大概一刻锺的光景,才缓缓开走,秦月朗依旧坐在副座上,笑得像故事书里的列那狐。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19(艺术生.军校生)      这一年的春节,林砚臣始终住在宿舍里。他最初并不打算当兵,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应该是“飘雪的冬夜坐在高耸的冷杉上,给长裙的姑娘弹唱一曲”的浪漫男孩。“那是神经病!”他的妈妈非常生气儿子的所作所为,拿著针线盒厉声呵斥夜归的艺校学生林砚臣,“过来,你的裤子快要断成两截了!”   “这是风格!”林砚臣气鼓鼓地捂住蔓延在膝盖上的仔裤破洞,“这是风格!是这个品牌的独立个性!”   “我早晚要被你倒霉催的什麽个性给气死!”妈妈长长叹气,从厨房端出四只大碗一字排开,“老了会得关节炎!疼死你个倒霉孩子。”   林砚臣大口吃著温暖的晚餐,偷偷瞥灯光下其实脾气很柔和的妈妈。妈妈也看著他,用心疼和无奈的眼光。饭菜简单可口,一荤一素一汤,外加两只自家蒸的馒头,暄软香甜。   忽然想到了什麽,他咬著馒头从破洞的裤子口袋里摸出300块钱放在桌上,立刻得到了一顿呵斥:“洗手!摸了钱就抓馒头!”他灰溜溜地跑去洗,再回来的时候,妈妈的目光里多了很多东西,比如赞许,比如疑问,比如愧疚。   “我给广告公司画画,结果他们的内裤一周卖掉了3000条。就是超市里那个广告,是这样的……”他愉快地比了个风骚的模特姿势,却突然闭嘴了──妈妈一定知道那个挂满了各大超市、改变自达芬奇著名素描草稿的“内衣Darling”广告。   “好好上你的学,家里也不缺你的钱。”   “至少你买菜不用捡傍晚打折再去吧。”林砚臣的家境并不富裕,艺校的费用高,画画的成本更高,但他知道,艺术是他的一半生命。“再说,我准备去当兵了,妈妈。”   妈妈没说话,她知道儿子一直关心冬季征兵宣传。   “学生参军的话,军属可以有社会保险拿,爸爸有工资,我有津贴,家里不会很为难。考上军校的艺术系还能继续画,您没意见吧?”   “没有,你从来都自己选自己的──真的要去?”   “要去。读完军校我就退役,回来开画廊,这年头,假画都赚钱,我是艺术家啊,妈妈,我更赚钱。”   参军的那一天,林砚臣独自一人上了长途旅行车。爸爸终於被工厂勒令停工了,长期的关节肿痛让这个当年的技术监督没法在长期监督任何事情,妈妈陪著去医院托人开假证明,以期留在工厂,林砚臣看著车窗外一个默默掉泪的别人的妈妈,忽然觉得非常内疚:军校怎麽会有教画画的艺术系?   他翻来覆去看著自己的手,坚定地,把习惯留长的指甲剪成平的:右手小指指甲因为长期摩擦画纸,总是一面很秃,一直不够好看,林砚臣松了口气,现在终於不用再关心啦,当兵啦,好看不好看都没关系啦!   油画、素描、色粉、速写……再见。      新生运动会的时候,能看见信息系、通讯系、工程系等传统大系以磅礴的阵势乌云一般走过来,广播里大声念著通讯员蹩脚的稿件:“XX系的300名同学愿意用他们宏亮的口号证明,XX系是最好的!”接著,就会有震天的吼声传来,再接著,当以递减趋势的人数为排序法则的其他院系走过後,声音嘶哑的广播员会用略带无奈地声音说:“最後走过主席台的,是以精简奋发著名的政教系,全体政教系的同学,将以蓬勃的面貌……”连政教系的学生们自己都会心说,什麽全体,一共只有17个人嘛。   这17个军校里最最轻松的人中,有一个最最闷闷不乐的林砚臣。他从未想到过自己会跑到这样一个系里来,读些《报告撰写技巧》、《政教工作概述》之类的无聊科目。最最让他受不了的,还有那个有轻微洁癖的室友凌寒,因为这个文文弱弱的男生,林砚臣已经15天没有抽烟、画画了,理由很简单,凌寒推门看见一张巨大的画板後面坐著一个喷云吐雾的活神仙,地面上一堆颜料渍,当即就优雅地把画布和上面轮廓初显的裸女一起拎到走廊去了,然後开始一言不发地开窗、拖地、喷芬芳剂,弄得生性敏感的林砚臣忙不迭地赔不是,但凌寒却始终一副淡淡的表情,也不知道是真的生气还是端著架子。   林砚臣则在近似於悲愤的无奈里选择辅修一个学位,挑来挑去,能和艺术扯上边的,只有战略系。原因近似无厘头的搞笑,这个系的必读书目上,有一本叫做《指挥官的艺术》。就是它了,好歹是个艺术,林砚臣一直赌气这样想,但实际上,这个专业实在非常不艺术,是整个帝国军官学校里的几大“尸体系”之一。   “所谓‘尸体系’,就是说经常有人被爆头──就是挂科──爆多了,就毕不了业。内部消息,单单‘模拟战役指挥’一个考核课目,去年,战略系120个人,挂了四分之一。”林砚臣看著刚认识不到一周的凌寒坐在上铺边打游戏边滔滔不绝,写志愿的笔尖停住了。考军校时,他一心想学测绘,结果不偏不倚地差了6分──军校规定,大於等於6分的差距就要扔进调剂的纸篓子里──招生办的文员冷冰冰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的时候,林砚臣悲哀地说了同意,但是他并不知道,挂掉电话的瞬间,百年难见一次的政教系主任恰好过来问今年有多少人服从调剂,文员立刻殷勤地递上了林砚臣的档案。 豁出去了。林砚臣在辅修学位申请表格里一笔一画地写了战略系,更加悲壮地递到了教务主任手里。他知道,如果申请不能通过,那麽他将在军校毕业以後去某机关单位写一辈子物资报告和行政通知。好在没过多久,他就顺利拿到了战略系的课表,在被繁重的功课吓到了的同时,满心欢喜。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20(上下铺)      虽然这个麻烦得到了积极而幸运的解决,但是生性浪漫、不拘小节的他在室友眼里,简直是麻烦中的精英。凌寒从小就是特立独行的个性,又生长在军队大院里,整天带他玩闹的都是布津帝国的职业军人们,因此养成了非常有规律非常好整洁的生活习惯。尽管有时候江立会一本正经地从他的心理学书籍里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小寒哥哥有洁癖”,但凌寒始终不以为然。确实,他就是偏爱浅色的休闲服装和鞋子,喜欢素色寝具和一尘不染、纹丝不乱的房间,也确实没什麽好诟病的。偏偏室友是林砚臣,一个习惯了边画画边啃面包、十条牛仔裤轮番穿,穿到每一条都脏了再一起洗的艺术家。   “呃……下次把饭盒放在架子上吧。对了,吃饭的时候,桌上可以铺一张报纸,如果你不想擦桌子的话。”第一周,凌寒这样说。   林砚臣埋头答应,继续写他的辅修申请书,帝国军官学校特供的信纸上,一根胡萝卜丝和一小块油渍清晰可见。   “我想,你应该养成把衣服至少叠起来的习惯。牛仔裤只有周末才有机会穿,为什麽宁可躲著检查员也要挂在这里呢?”第二周,凌寒系著白底墨蓝色的碎花小围裙,边拖地边说。   “很美啊……”林砚臣头都没抬,呼噜呼噜地边看报纸边吃泡面。国安部年轻的特工忽然觉得很累,於是坐在下铺端详挂在柜子门上的那条“很美”的仔裤,一只面目狰狞的鱼木然长大嘴,扭曲在臀部的布料上。   “为什麽又不做值日?!”凌寒愠怒,第三周,整个楼层里只有他们寝室还一次都没有得到过“卫生优秀”的流动红旗。   “我做了!”林砚臣从下铺探出头来,脸上有一道淡淡的黑色痕迹。   凌寒刚从家里回来,不管不顾地把背包扔在桌上,两步迈到林砚臣身边:“你在干什麽?”   林砚臣笑,手里的速写本却被凌寒抢走。上面有十七个大头娃娃,都是碳笔勾勒的,即使经过了夸张,还是能一眼看出这就是凌寒,因为其中有一个挑著眉毛、扎著围裙、扛著拖把的小人,实在刺目极了。   凌寒气结,把本子扔在林砚臣肚皮上,瞪著地面上一圈一圈的淡淡污渍,狠狠地跺了一脚:“难道,你拖地之前就不能把拖把在水房好好洗洗吗?!”   “看吧,你冤枉我了,刚才你还说我没做值日来著。”   返校集合铃声响起来,凌寒大步出去点名,林砚臣随後。这是检查员例行查看宿舍的黄金时期,果不其然,点名结束以後,政教系教务主任接过秘书递上来的名单:“这周卫生检查,不合格的,只有一个宿舍……哎,怎麽又是这个宿舍,嗯?”   这回就是罚站了。凌易早就跟校方达成协议,自己的儿子虽然是外勤特工,但是依旧要在不出任务的时候遵守一切规定,因此,国安部长的儿子就和室友林砚臣一起站在训导处的铁门外面,两腿酸麻。   已经是半夜,连训导主任都在里间睡了。凌寒冷冷地看了林砚臣一眼,扔出一句话来:“我要换寝室。”   “我已经写好了申请书。”林砚臣飞快堵了一句。   凌寒气结:“为什麽不早点递交,懒到家了。”   “你老子不是高官麽,怎麽不早点把你救出水深火热?一样懒。”林砚臣毫不示弱,结果被凌寒死死摁在墙壁上,踹的生疼。“我爹是不是高官,跟这件事情没关系!这话谁告诉你的?”   “全天下就你不知道!”林砚臣嚷嚷起来,“你的吃穿用度不凡,和家里通电话更是口气特殊,加上我看了你的入学档案……”   虽然档案是彻头彻尾的假货,国安部最好的特工依然因为有个毛头小子看穿了自己的身份而大发脾气:“你?看我的档案?”   “教务处招学生兼职嘛,抄写备用档,一天50块!”林砚臣颇为不平,因为从外观看来明显壮实的他,居然在一个清瘦的小男生手下毫无动弹的余地。   训导主任出来的时候,拎著传说中的教鞭,凌寒自知理亏,乖乖立正站好,膝盖上还是不轻不重地挨了两下。学校里的教鞭早就成了威吓的工具而已,敲在学生身上的已经少见,偏偏打的又是凌寒,主任自己也哆嗦了一阵子,最终以“单独教育”为理由,请凌寒进来坐。      “什麽?”凌寒腾地站起来,“一间都没有?”   “确实没法调换。”主任推推眼镜,“如果一定不能这样住下去,我最多只能允许你走读。”   此後几天,凌寒气得上火,一面忍著怒意一面吃清凉的药片。最头疼的是那个悠哉游哉的林砚臣,躺在床上翻画册,随随便便地问:“你什麽时候搬出去啊?”   “不搬了!”凌寒阴冷地瞪了对方一眼,“就沤著吧!”说完他就想起什麽来,得救似地提醒:“你什麽时候搬?申请不都写好了吗?”   林砚臣无辜地看了看室友,目光重新回到画册上十几秒,忽然记起自己曾经说过什麽,略带抱歉地再次抬头说:“嗨,逗你呢。”   新买的笔记本耳麦被凌寒生生捏脱了壳的情形还在眼前,林砚臣半夜里爬起来对著窗外发呆。已经是战略系研究生的他决定拨个电话,连续一周多都没听见凌寒的声音让他格外不安,尤其是今天他已经连续拨了17次。第18次,电话再次在8声空响後被接入语音信箱,凌寒的声音轻快地说:“抱歉,暂时不方便听电话,稍後再打。”   林砚臣忧郁地钻回自己的被子里,忽然极不信任地抬头看了看自己的上铺,果然,依旧空空如也,有淡淡的灰尘味道。到底是怎麽了……林砚臣把手机铃声开到最大,希望可以在任何时候飞快地接起电话,对那边那个情绪低落的人说:“小寒,我想你。”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21(同行)      事实上,程亦涵非常郁闷,尽管他再也不用在急诊室里安抚爱哭的五岁小女孩们,但是军队这个统一贯穿著“时间就是金钱“概念的地方也让他非常不爽。如果可以购买,程亦涵愿意把他的工资全部拿出来买时间,然後补贴到副官的行程里,至少这样,下午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房间里吃个下午茶了。   每天上午的新兵集训也就是让他知道各种规矩而已,没有人严格要求一个中将的儿子,一个指挥官第一副官。下午他便回到副官办公室里办公,学习处理江扬扔过来的一些公务,并在繁杂的关系找到中心逻辑,展望另一些事情的发展方向。   江扬倒是非常愉快,头几天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面对前来找他批文、申报的军官,翘起大麽指,往右侧一指:副官办公室虽然有个挂牌的独立门,但内部和指挥官办公室只隔一层薄薄的隔断墙,甚至江扬喊一声“去吃午饭”,程亦涵就敏锐地跑过来了。现在,他终於不用再烦心到底是订50套桌椅还是60套,也不想再关心明天的军区行政会议,只需要好好拟定下一个季度的招新计划和训练计划就好。   “报告长官……”下午3点,负责人事的参谋长疑惑地从隔壁回来,“程亦涵中尉不在。”   江扬挑眉,即刻拨通了副官的电话:“上班时间,你在哪里?”   “卫生间!”程亦涵颇为愤愤。整齐的口号声却不适时宜地从听筒里传来,江扬冷笑之後决绝地回答:“撒谎!”   “好吧……”副官非常挫败,“操场上……”   “回来工作!”当著参谋长的面,江扬非常不高兴地低吼了一句,“日常8小时里没有散步时间!”   当程亦涵气鼓鼓地跑回来後,非但将一份人事文件处理得非常情绪化,而且拒绝听从江扬的建议、按照飞豹团的标准设置文档字号、行间距和页面排列状况。不仅如此,晚饭时候,训练场上的所有人都看见指挥官第一副官走出了基地,前往距离临时团部步行20分锺的便利店去买汽车杂志了。江扬虎著脸站在程亦涵的房间门口等他回来。程亦涵却冲著同样情绪不好的凌寒挥手:“给你买了串烧,小寒哥哥。”   “上缴你的信用卡,程亦涵中尉,我对你今天的表现非常不满意。”   “这是私人物品。”程亦涵已经熟读了所有守则,振振有词,“不属於上缴的范围。”   江扬勾了勾嘴角:“好,是我太著急把你从学生变成一个军人了。但是今天你的行为必须得到应有的惩罚,请自己说吧,程亦涵中尉。还有,对我谈公事的时候,请称呼‘长官’。”   程亦涵把串烧递给凌寒,站在自己和江扬房间的公用门附近:“是,长官。下官口头致歉,并保证今後类似的事情不会再发生。”   “驳回。”江扬咬牙,“按照飞豹团的规矩,扣发当日工资和全月全额奖金。”   “您随意!”程亦涵冷冷地回了一句,“下官不认为没有休息时间的用工制度可以让人愉快工作,也不认为失去了工资是重大经济损失。”说就拿起下午没干完的工作准备继续──他喜欢夜间工作,有音乐,安静。   江扬深呼吸。一声“站住”让程亦涵几乎哆嗦了一下。   “我说过,讨论公事,请用敬称,程亦涵中尉!如果再有类似情况发生,我不会介意你在新兵连找个墙角去学军姿!”   “是,长官!”程亦涵赌气似地说,“下官收回刚才的话。”   江扬瞪著他的背影,拳头攥得生疼。凌寒没有吃任何东西,只是冷冷地看著两人吵架,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无论心情好坏、时间地点,程亦涵始终叫江扬“长官”,始终自称“下官”,甚至连“您”“我”这种词语都不用。他不再出去散步,而是始终规规矩矩地坐在副官办公室里,不管有事没事,盯著他的笔记本电脑,干各种工作,如果没有工作,就未雨绸缪地干一些事情,比如年度总结之类遥远的报告。江扬倒也毫不客气地实践了自己的惩罚诺言,并且在一周结束的时候给了程亦涵一张清单,明明白白地标出了各种违纪行为与工资之间的紧密关系。   程亦涵无话可说。他曾经打电话给父亲抱怨,说江扬变了,一直跟自己装长官的架子,一直用官阶压人,一直板著脸,仿佛这是多麽了不起的事情。程非中将沉默了半晌才说:“那是顶天立地的事情,是江扬的事业,也是你的,儿子。”握著定制的手机,程亦涵无聊地用朱古力棒搅拌咖啡,看深褐色的固体融化在浅褐色的液体里,有小小的晕圈。   “很快地,我们这些人,就会在你们飞速长大的过程里,以几倍於你们的速度老去。”程非说,“儿子,我不奢求你是所有事情的第一,但是希望你能因经历不同而比他人看得更远,走得更稳。”   “非要跟江扬一起走吗?”   “也不一定。”程非宽厚地笑了,“只是我很放心最初的这段路,有人陪你一起,他不会设防,不会算计,只是陪你走。”   程亦涵愣了一下,没有说话,端著杯子轻轻抿加了朱古力的咖啡。黑巧克力的香醇和咖啡豆的酸涩交融,有种神奇的味道,让喜欢新鲜程亦涵觉得生活还是相当美好的,尽管明天还要跟倒霉的上校长官汇报工作。      元宵节过完之後,苏朝宇和庄奕都更忙碌了。陆战精英赛备战已经到了最後的冲刺阶段,封闭式冲量训练常常让蓝眼睛的年轻人每晚例行电话的时候说不了几句就疲惫地睡著了,庄奕舍不得再叫醒他,後来干脆只通个平安短信就好。庄奕的第一个策划案已经实施,市场的反应比预想中更好,陆林专门给她和今年刚进公司的几个员工开了庆贺的酒会,那天晚上她光彩照人,每个人都给她敬酒,说祝福的话。最後陆林邀她共舞,她没有办法当面拒绝大老板的邀约,但始终谨守著上司和下属的底限,陆林也一样,他像个真正的绅士那样,风度翩翩,规规矩矩。   庄奕半醉,陆林开车送她回家,路上她听见短信在响,却没有力气拿起来看,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打开,苏朝宇的短信还有几个未接电话:“器械格斗的时候受了点皮肉伤,很疼,想你。”   她连忙打给他,接电话的却是罗灿,紫罗兰色头发的年轻人活泼地说:“学长还在训练呢,嫂子晚上再打给他吧,教官要他们都上缴私人通讯器材,所以我暂时保管他的手机。”庄奕心神不定地问了几句苏朝宇的伤才放下电话,整天都莫名恍惚。   她的样子被陆林看在眼里,晚上庄奕就发现自己卡里又多了五千块钱,她只能苦笑。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22(我很快乐)      赛前最後一个三十天,苏朝宇母亲的病症突然反复,连夜进了医院,庄奕打电话叫苏朝宇的时候被苏朝宇的妈妈死死攥住手腕,这个昔日的美丽女子已经失去了她引以为傲的长发,容颜憔悴如同骷髅,她低声地说:“小奕,别让朝宇分心。那是他的梦,他一直以为,得了冠军就能让所有人都认出暮宇来,真是个傻孩子呢……”   庄奕在手术室外守了一夜,她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此时紧张再加上寒冷,一阵一阵冒虚汗,孤孤单单一个人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死死咬著牙强撑。凌晨四点的时候陆林突然来了,他说:“忽然很想你,打你的手机一直关机,所以猜你在医院。”他把手里的餐盒递给庄奕:“临时买的云吞面,你趁热吃些。”简陋的纸盒有些烫手,他就把昂贵的西装脱下来给她垫著,她吃了几口就哭出来,仿佛只是为了释放太久的故作坚强。   苏妈妈在这次手术之後就进了重症监护室并且一直昏沉,主治医生私下里告诉庄奕说,状况很不好,发现了腺体和淋巴的扩散,肺部有衰竭的征兆,“大概拖不过今年了”。庄奕不敢告诉苏朝宇,她发著低烧,向公司请了三天假,在短信里仍然强颜欢笑。陆林每天都来,倒像是儿子一样跑前跑後,签支票还清了迄今为止所有的抢救和医疗费用,把苏妈妈挪去最好的病房,并且跟主治医生要最好的药剂,“不要怕贵,只要能救命。”他说。   庄奕没力气跟他纠缠,有一天烧到了39度,陆林在隔壁给她找了个单人病房,寸步不离地守著她。她烧的昏昏沉沉地时候就开始不停地唱歌和说话,她叫,朝宇,朝宇。陆林忍不住握著她的手,用湿毛巾给她擦手臂和额头,她死死抓著他的手,说,你别找暮宇了好不好?我们好好过日子,再苦再难我都跟著你,只是别,别再折磨你自己。   陆林握著她的手,听她断断续续地跟苏朝宇说著他们的这麽多年,他们的快乐和悲伤,他才知道这个坚强善良的女孩子有多少故事,他握著她的手回答,好,我都听你的,都答应你。   庄奕在朦胧中微笑,然後忽然勾住了他的脖子。陆林的无框眼镜落在地上,他吻上了那烫得像火的嘴唇,她轻声地说,朝宇,朝宇,你是我唯一的翅膀。   陆林站起来,他的吻没有让公主醒来,她沉沉地睡了过去,点滴仍然在静静流淌,他坐在她的身边,轻抚她的脸颊,若真是你的大哥该有多好,至少可以,这样守在你的身边,默默看你。   第二天早晨,庄奕退烧,陆林不在,她撑著起来,给苏朝宇发短信:“昨天梦到你,比任何时候都可爱。”   陆林推门进来,端著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美丽的太阳蛋和丰富的蔬菜堆得高高的,他把面条递到她手里,说:“借了隔壁餐厅的灶台煮的,干净极了,你尝尝。”   庄奕外表镇静内心慌乱地喝汤,然後说:“你陪了我一夜。”   陆林望著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空说:“你一直在叫他的名字,我真希望自己是你的大哥。”庄奕捧著那只暖极了的瓷碗看著他,陆林托了一下眼镜,接著说:“这样……就不用那麽心痛。”   “我月底就辞职。”庄奕放下碗,掀开被子就走,“欠你的情,我只能说抱歉,欠你的钱,我会尽快还给你,嗯……和苏朝宇一起。”   陆林追过去挡在门口,那双永远温和冷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悲伤:“我只想你快乐。”   庄奕绕过他走出去,安静地说:“我很快乐。”      罗灿愉快地骑著他的自行车,车筐里放著保温盒,他耍酷,一只手拿出手机来看,突然一辆黑色的奔驰在他身後急刹车把他吓了一跳,慌忙跳下车子,茶色的车窗摇下,一只琥珀色的小脑袋探出来,看上去不过是初中生模样的江立非常礼貌地说:“对不起,请问……”   罗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腹诽军校门口的警卫,板著脸教训:“帝国军校没有附属中学,各个教学单位都属军事机构,谢绝参观。”   江立毕竟年纪小,从小生长的环境都是彬彬有礼,实在不习惯如此简单直白的讽刺,因此被罗灿说得脸红,正要再次道歉,秦月朗已经解开安全带,从车里走出来了。对於帝国军校的学生而言,上校军衔并不算是非常夸张,罗灿又哼了一声,下半身没离开自行车,举手行了个非常标准的军礼:“长官好。”   秦月朗丝毫不以为忤,他眯著眼睛看了看罗灿的两年限章,低头对江立说:“帝国军校这种地方,低年级的学生得无条件给高年级的服务,等你九月份入学,大概就可以叫他来给你擦军靴了。”   罗灿的鼻子都要被气歪了,尤其是江立非常礼貌地问:“请问,研究生院怎麽走?”以後,他更是气闷极了,满眼不相信地看著明显未成年的孩子,愤愤一指:“顺著这条路一直走,第一个路口右转,你们就会看见了。”   江立听话地上车,5分锺以後,他们就到达了罗灿所说的地方,目力所及之处,一张硕大的“帝国军校平面示意图”横在路边。      罗灿到达训练场的时候是晚上6点31分,陆战精英赛的选手们下午的训练已经结束,都三三两两地散去休息,场地正中只有苏朝宇和三名教官,其中两名陪练教官都带著全套的护具,左右手各拿著一只手靶。罗灿知道这是专门的喂靶练习。这种练习就是让陪练持手靶或脚靶不断变化方向和位置,要求练习者迅速反应、进行有效击打,目的是提高反应速度、应变能力和攻防动作的准确性,熟练掌握在各种情况下的击打动作。另外一名教官手里拿著秒表,站在旁边判定并统计有效进攻的数量。   罗灿一进来就被十来个选手们盯上了,都笑著问:“今天送什麽好吃的?”罗灿才不理他们,熟练地打著哈哈,直接走到观众席的第一排,一个正在休息的助理教官晃荡过来,窃笑:“苏朝宇在挨罚。”   “切,嫉妒!”罗灿斜了他一眼,对方叫曹勋,是个一年级的研究生,父母都是军队里的校级军官,从来不掩饰跟苏朝宇的不睦,但罗灿并不讨厌他,毕竟,坦然承认敌意的对手比背地里捅刀子的小人要值得尊敬得多。   “他很强。”曹勋突然说,“但他不会赢。”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23(只有半年)      罗灿嗤之以鼻:“这是赤裸裸的嫉妒。”   曹勋干脆在罗灿身边坐下,然後说:“去年,就在这个训练场,当著大概200个学生,我和他比过一场。”   罗灿笑:“你输了,因此他得到了本来属於你的那张陆战精英赛入场券。当时我也在现场,局域网里面那张现场直播的帖子就是我用马甲发的。”   曹勋并没有试图揍他一顿,而是非常平淡地点头:“他比我更强韧,而且最可怕的在於他不顾一切的决心,比如现在,这周进行的是冲量训练──挑战体能极限的训练,但他仍然跟平时一样,给自己加百分之二十的量。这是怎样的铁石心肠?”   “这叫毅力。”罗灿笑起来,场内的苏朝宇出拳如风,手靶被击得怦然有声,两个陪练节节後退,汗顺著额头往下流,“毅力决定天才的成败。”   曹勋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但太拼命就会适得其反,最硬的总是最容易折断。”   罗灿微笑:“他的柔软你看不见。”   “难道你能看见?”曹勋反唇相讥。   “当然。有一次……”罗灿最受不了别人怀疑他对苏朝宇的了解,一句话几乎跳到凳子上去说,话却只说了个开头,脑袋上就忽然挨了一巴掌,把他的後半句话毫不留情地按回肚子里,罗灿抬起头,立刻露出小动物般无辜的眼神,猫似的紫罗兰色大眼睛眨巴眨巴:“师兄,你练完了?”   苏朝宇海蓝色的长发已经几乎被汗水浸透,看上去湿漉漉的,他一面用毛巾擦汗一面笑著呵斥:“又在这里造谣生事!”   罗灿讨好地站起来:“我哪儿敢啊,这不送快递来了麽?”   苏朝宇眉毛一挑,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揽住罗灿的脖子拖著就走,罗灿只比苏朝宇矮五公分,平时也自觉挺拔潇洒,玉树临风,可惜一碰到未来的陆战精英赛冠军就全然没有还手之力,一路被毫无形象地硬拖出了训练场,惨叫声不绝於耳。      凌寒刚能走动的时候,就拒绝程亦涵再替他打饭,每天花费半个小时从卧室蹒跚到食堂,端回饭菜的时候,不但自己一身冷汗,菜也都凉了。但他仍旧不管不顾地吃下去,然後搬回自己的小房间住,还颇为体贴地帮助江扬收拾好床铺,换了新床单和被罩。   当听到司务长说“团部事务助理”又开始关注後勤工作的时候,江扬几乎把笔尖给拧断了。惨白著脸色站在操场上的凌寒看见江扬走过来,标准地敬了个军礼:“长官。”   “大冷天的,你站在这里吹什麽风?回房间去。”   “下官害怕和程亦涵中尉一样丢掉奖金和工资。”凌寒颇为讽刺地回答,“虽然下官还没有入职──大概是可以预扣的,对吧?”   江扬恨得牙痒,却不好在这里发作,只能脱下自己的风衣递过去:“要站,就多穿一件。从明天开始,恢复谈话时间。”   凌寒几不可见地勾起嘴角动了动。      那个被一拳砸断了鼻梁的首都医学院博导自然不敢再来,而且非常嘴快地把凌寒的极端症状告诉了所有同事,弄得江扬非常难找到第二个愿意出现在飞豹团的心理咨询师。本想去恳求蒋方少将来一趟,或者,带凌寒过去都行,但是蒋少将刚出国去做交流学者,一走就是整整两年。绝望的琥珀色眼睛的上校只能拜托准备在帝国大学读书江立,终於请到了一个人格心理学博士,价格很快谈好,只是对方要求江扬必须在场才肯每周来三次。   当这个名叫曾泽的博士出现的时候,特意留出了3小时空余时间的江扬又一次被狠狠打击了:居然是个文文弱弱的女士,尽管名字非常中性、甚至男性化。虽然不能指望来一个彪形大汉,江扬还是很愁苦,而自始至终对谈话时间没有任何好感的凌寒则干脆闭上了眼睛。   曾泽显然比上一个博导更有人情味,说话温温柔柔的,非常客气稳妥,弄得凌寒最後是因为不好意思始终不搭理对方诚恳的问话而随随便便地说了一个“嗯”字。没想到曾泽非常高兴,立刻就在今天的、要上报人事部门的谈话记录里写了个优秀。江扬目瞪口呆,而凌寒则颇为感激,他知道,只要自己凑齐了一个季度的优秀,就再也不会有人过来烦他。   “为什麽不高兴呢?”曾泽问。   凌寒看了江扬一眼,没有说话。曾泽微笑:“说来你可能不信,国安部不会给我们看事故报告,所以……其实你说当时怎样,也就怎样了,我只会按照你的行为给评价,事情的真实与否,我是外行。”凌寒半信半疑地看著她,右手紧紧攥住左手,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曾泽非常恰到好处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继续微笑:“可惜今天的时间到了,下次再说也一样,後天见,凌寒。”   江扬为了表达谢意,特意送她到团部门口。曾泽打开文件夹,在刚才写了优秀的那张纸下重新抽出一张,郑重地划了几笔,然後敲了敲:“严重过激反应,对不起,对您我就不绕圈子了。”   “到底是什麽问题?”江扬招手,一辆军车开过来。   “简言之,他无法正视自己的过去,因而自责、自卑,进而自闭、自厌,但是他的职业是特工,所以注定了会有暴力表现。解决方法其实很简单,强迫他思考过往,强制性复述,直到他回想到那段经历的时候,能够坦然为止。”   江扬替曾泽打开车门,递给司机一个地址,扶著车窗问:“那天到底发生了什麽,他最清楚,如果他说‘什麽也没有’……”   “这就是问题。”曾泽苦笑,“医院里,经过家属允许,我们会采取适当电击和药物配合的疗法──他现在不到这个阶段,过半年吧。”   江扬结结实实地哆嗦了一下:“只半年?”   曾泽耸肩:“相信我,自厌到自残,自闭到狂暴,是很快的过程。”   车子平稳地顺著一级公路开走,江扬看著手中的判定报告半晌无语。半年,他望著隐约可见的、自己的宿舍窗口,死死咬著下唇。末了,他把报告对折,对折,再对折,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然後坚定地走回团部里面去。可是经过垃圾箱边的时候,他忽然停下了脚步:一株干枝梅的尖端在寒冷的年关之前,居然冒出了淡粉色的小花苞,似乎明天就要开放的样子。年轻的上校心里一动,把报告掏出来,绝然丢进干净的垃圾桶里,跑步上楼。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24(争吵)      夕阳西下,庄奕打著个哈欠从梦中醒来,病後的身体仍然有些酸软无力,她强撑著站起来,检查了苏妈妈身边的医疗器械,苏妈妈仍在昏睡中,每天只有一两个小时的清醒,医生说,这并不是太坏的结果──能够昏睡至少不会太痛苦,减低消耗才有可能缓过来。   小护士进来送这个小时要吃的药,庄奕把苏妈妈搂在怀里,让小护士帮忙喂下去。喂药的小护士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实习生,她清脆地说:“您真是个孝顺的女儿!”庄奕客气地微笑著,心里却十分酸楚。等一切都安静下来,她才走到阳台上,给苏朝宇发短信:“训练顺利麽?想你。”   苏朝宇的短信回得飞快:“解放了!在浴室。你在哪儿?”   庄奕立刻打电话过去:“我在医院。”   苏朝宇愣住,身边正给他擦背的罗灿明显感觉到他坚硬如石头的肌肉神经质地抖了一下。苏朝宇急急问:“妈妈怎麽了?”   “你过糊涂了?今天不是例行化疗的日子麽?”庄奕想到苏妈妈之前的嘱咐,便没有说出真相。   苏朝宇明显松了一口气,为期三天的冲量训练让他每个毛孔都叫嚣著要求休息,此刻在暖融融的浴室里,被热热的蒸汽围绕著,简直不想动弹了,他只想好好泡个澡,然後直接钻进他的被子里去睡个安稳觉。他想了想,然後说:“我累极了,明天中午12点归队训练,所以……”   庄奕在阳台上站著,初春天气,太阳一落山风就会变得料峭,她右手握著听筒,左手紧紧地环住自己,抓著自己的右肩,鼻子突然觉得酸酸的,她睁大眼睛看著夕阳里正在归家的鸟儿,它们哇哇地叫著,听起来那麽凄凉,她努力微笑,故作轻松:“好,你放心……没关系……这里,有我呢。”   苏朝宇犹豫了一下,还是嘱咐几句就挂断了电话。夕阳已经落下,天色渐渐暗下来,天边的余晖呈现出一种落寞的深红,黑暗一点一点地吞啮著它的鲜豔,它却毫无办法。庄奕紧紧环著自己,那麽冷那麽累,她感觉到自己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下,站在8层的高度,她不可能看见泪水落在地上的样子,或许,它们注定要消逝在风中。   她这样默默地哭了不到一分锺,就听见里面苏妈妈仿佛是动了一下,於是她慌张擦干了眼泪,急急走进去,苏妈妈果然是醒了,满面病容却努力微笑:“小奕,刚刚是朝宇的电话?”   庄奕点点头,她庆幸房间里没有开灯,相距不到一米却很难在晦暗的光线里看清彼此的表情:“他还在突击训练,我没告诉他这里的事情。”   苏妈妈欣慰地长长舒了口气,她试著去抓庄奕的手,手指干枯冰冷,丝毫用不上力气,她努力望著面前这个她看著长大,看著跟自己儿子一路走来的年轻女孩,说:“小奕,朝宇活得太苦,连累了你。”   庄奕连忙劝著:“您说得哪里话,我和他……很幸福。”   “他试图把暮宇的生命一起活了,十几岁的时候,我和他爸爸半夜醒来,看到他在浴室里,对著镜子掉眼泪,一直说‘对不起’。”苏妈妈说著说著已经泪流满面,“跟你一起的时候,他才在为自己活著。”   庄奕有些手足无措,她拿了餐巾纸给苏妈妈擦眼泪,手指却一直在哆嗦,纸巾都掉在地上。苏妈妈无力地放开她的手,然後说:“吃点东西吧,孩子,别委屈自己。”   庄奕不敢看她,一面给她擦眼泪,一面柔声劝慰著,说著说著,自己都撑不住了,委屈和难过一起涌上心头,她的眼圈本就红红的,此时忍不住眼泪就掉下来了。她慌慌张张地擦著眼泪,转头才发现,说玩了那句话以後,苏妈妈已经又陷入了昏睡之中。房间里消毒水的味道非常浓,茶几上除了各种各样的药片之外,只有一只美丽的纸盒,里面是四只漂亮的猕猴桃,陆林下午送过来的,说那毛茸茸的果子富含维生素,病人吃也好,庄奕吃也好,都是抗病美容的。当时,庄奕根本没跟他说一个字,他放下礼物以後就慌慌张张地逃走了,临走还没忘了结清了今天的医药费。此刻想起来,庄奕心里格外难过,於是干脆不再掩饰自己的难过,她紧紧抓著消毒水味道的床单,泪水滚滚而下。   不知过了多久,哭著哭著就睡著了的庄奕忽然觉得有人走进了病房,站在她的面前,她觉得她应该站起来,可是又不想动弹,那个人走到她的身边,很轻很轻地给她披上了一件外套,手指轻抚她的鬓边,极尽怜惜。   陆林又来了!庄奕脑子里一下反应过来,她几乎是跳起来,努力克制著才没抡起排球队主攻手的胳膊给对方一个大嘴巴,对方没有躲也没有闪,而是一把抱住了她,苏朝宇低声说:“对不起,我早就该回来。”   庄奕太熟悉这个怀抱,力度,质感,和味道,她抓著他的衬衫,忽然又想哭了,哽咽著说:“你不是说不回来!”   “我想了又想,知道你一定会不开心,所以,还是回来了。”苏朝宇紧紧搂著庄奕,低头去吻她的嘴唇,她却使劲推开了他,泪水还噙在眼睛里,却气得发抖:“你想,我一定会不开心?!”   苏朝宇愣了一下,习惯性认错:“我错了……”   庄奕奋力离开他的怀抱,死死咬著嘴唇说:“你在揣测我,揣测我的不高兴,因此而拖著疲惫的身体回到这里,向我认错,然後以为我应该感激你的体贴,是麽?”   苏朝宇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烧了一下,连罗灿都对自己乘2个小时的车赶到医院来的行为非常不理解,他累得只想钻进被子里去,却跑过来,为什麽一向善解人意的她竟然会有这种反应,甚至还在病房里……苏朝宇冷静不下来,他也有他的委屈和难过,他的语气里有些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麽?我知道我不应该对……”   “你什麽都不知道!”庄奕尖锐地回答,“你把太多事情都看得理所当然,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你心里最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什麽?是冠军,是阿姨,还是苏暮宇都不重要,因为永远不会是我,对不对?”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25(秘密)   “你什麽都不知道!”庄奕尖锐地回答,“你把太多事情都看得理所当然,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你心里最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什麽?是冠军,是阿姨,还是苏暮宇都不重要,因为永远不会是我,对不对?”   苏朝宇被震得退了一步:“我以为你……”   “你总是‘以为’,你从来不知道如何跟我分享你的生命,你永远不会从我的角度去考虑你自己,我觉得孤独,无助,你知道麽,我的朝宇?”庄奕泪流满面,她抓过自己的外套往身上套,颤抖地手指半天才系好了所有的扣子,她说,“对不起,我守了四天,想歇一下,今晚交给你了。”说完竟急急奔出门去。苏朝宇追了两步又停下来,他太了解女友绝然的性格,这种事他追过去也是毫无办法,何况他知道自己也完全不能冷静,现在说什麽都只能让矛盾激化,他深呼吸,就让彼此,都退一步,明天早晨再见面的时候,他相信一切都能化解。   苏朝宇回到病床旁边,仔细检查了母亲身边所有的医疗器械,然後他在庄奕坐过的家属床上坐下来,靠著墙给庄奕发短信,按了二十几个字,只觉头脑一阵一阵的眩晕,疲惫张牙舞爪地撕咬著他的身体,他慢慢滑下去,沉入梦乡。   庄奕跑了三层楼梯,怒火渐渐平息,她忽然想起陆林的那盒猕猴桃,她并没有打开,不知道里面是否有陆林留的字条,如果苏朝宇看见,如果苏妈妈看见……她向来识大体顾大局,虽然闹别扭,却也不想无端地给彼此制造问题,於是转身回去取,等进了监护病房,才发现苏朝宇已经沉沉睡去,身子紧紧蜷著,连她走近给他搭上一条毯子都浑然不知,可见体能已经到了极限。她觉得心揪著似的疼,立刻开始後悔自己不合时宜地脾气,她在他身边坐下,想他醒来的时候给他一个温柔的化解一切怨气的吻。   但她的手机却突然振动起来,她打开,是学校里寝室好友的短信:“明天是交实习报告的deadline,你的在哪里?”   庄奕脑子嗡的一声,她的实习报告倒是填写完毕,盖好了公章,只是锁在柜子里,唯一的钥匙在她的口袋里,她只能站起来,俯下身子本想亲亲苏朝宇的嘴唇,女孩的骄傲却终於战了上风:“无论怎样,也应该先来道歉啊。”於是她又站了起来,拎起那只纸盒就悄声离开,坚决地没有回头。   漆黑一片的病房里,苏朝宇的手机从他手里滑落出去,掉在地上,早已经黑了的屏幕闪了一下──“对不起”,那是那条没有发出的短信的开头。   庄奕走到楼下,此时已经将近晚上11点,路上已经没什麽行人,她站在医院门口等出租车,然後一辆熟悉的黑色奔驰滑了过来,陆林几乎是跳出车子跑到她面前,一面走一面慌慌张张地托正眼镜的位置,路灯下他显得很疲倦,左颊上还有方向盘留下的压痕,显然是伏在上面睡觉时留下的,他搓著手指问:“你要回家麽?我送你。”   庄奕想了想,还是说:“我回学校……谢谢……”      夜色深沉,飞豹团已经熄灯,只有指挥官官舍里,仍然开著一盏橙黄色的,小小的应急台灯。凌寒坐在离灯最近的地方,看著自己庞大的影子遮住江扬,一字一句:“什麽也没发生。”   “我不信。”琥珀色头发的上校居高临下地看著盘坐在床上的凌寒,“对长官,你最好维持无保留的诚实和坦然。”   “我还没入职。”   江扬板著的面孔上浮起了一丝嘲讽的笑容:“你又在逼我,凌寒中尉。”   凌寒猛然抬起头看著对方。外勤特工只享受同等军人待遇,从不授衔,更不称呼阶级,他深深地呼吸了片刻:“这种伪装的把戏是我10岁就纯熟的了。我甚至不认为国安部和军部之间的调动有这麽容易。”   江扬拉过凌寒房间里的一张标准配发的凳子坐下,摸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把凌寒中尉的入职手续办妥,立刻马上。”一声毫无反驳可能命令让凌寒从床铺上撑起来:“江扬!”   “是你逼我的。本来我打算你在好转以後就离开飞豹团,但是现在,我不认为你有离开的可能了。”   “我是外勤特工,是国安部的人,不隶属你这个该死的独立团!”凌寒从牙缝里把这些字一个一个挤出来,却被对方冷笑著驳回:“你不是国安部泼出去的脏水吗?”   被戳到了痛处的凌寒清秀的面庞纠结在一起,半晌无语。他站起来看窗外,沉声说:“把我的手机还给我,我要打电话。”   “不可能,你是军官,飞豹团的建制完善阶段不可以拥有内网以外的私人通讯工具,程亦涵的手机也是我配发的,而且只限内部电话,如果拨普通公众网络,要信息部的即时解码。而你的手机我暂时不会配发,你资格不够,凌寒中尉。”   “我要打电话。”凌寒固执地重复,握住窗台边缘的手骨节发白。   江扬依旧好整以暇地坐著,神情淡定从容:“不可能。”   凌寒忽然转身,走了两步,江扬吃过一次亏,早就跳起来撤了一大步。正好有人敲门,江扬边冲过去开,简单说了句什麽就立刻关门。凌寒已经飞身拿到了桌上的手机,极快地拨号。   “放下手机,凌寒中尉。”江扬一步步走过去,话说的很慢很清晰,凌寒却仿佛无知无觉,只是紧握电话等待。琥珀色眸子的上校缓缓逼近,重复了命令,将那一纸公文拍在桌子上。“请输入公众网指令。”机械的女声冰冷单调地冒出来,凌寒头一次求助似地看著江扬,对方却不为所动。   “指令,给我指令。”凌寒急促地呼吸著。   江扬摇头。   凌寒冲过来,江扬早就敏捷地锁上了小房间的门,略一躲闪便让到另一侧去。凌寒非常挫败,固执地握紧了手机,飞身就朝对方胸口踹去。从小就练习搏击的江扬早有防备,压低了身子一掠,手臂狠狠撞击了凌寒的腰,让他平衡尽失,一个趔趄扶住了墙壁。就那麽一瞬间,江扬巧合地握住了方便往阳台高出挂衣服的藤杆,奋力横扫,准确无误地打击到了凌寒臀腿的伤处。黑发黑眸的年轻人行动上的一个停顿就是江扬反击的最佳时间,仅仅20秒,前国安部最佳特工就被飞豹团的上校死死压在了墙角。手机里毫无感情的女声也因为太久得不到指令而放弃了重复,嘟嘟的挂断声在凌寒和江扬的扭打挣扎里显得格外虚弱。   “我们做个交换……”江扬微喘,“用一个任意时长的外网电话交换你的秘密,凌寒。”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26(0734)      “我没有秘密。”凌寒的腰背上被压住了,手臂也被死死钳在身後。他毫不遮掩地撒了个谎,根本没有指望能够瞒过身後的人。但是潜意识里,有一部分的他跟自己说:“没有秘密,小寒,什麽也没有发生过。”凌寒有点头疼,多年特工经历让他异常忠诚於自己的内心,他问另一半的自己:“真的吗,真的可以什麽都没有?”但是另一半没有回答。江扬的膝盖死死顶著臀部的旧伤,有些刺疼,凌寒昂起头,再一次重复:“没有,没有秘密。”   江扬微笑:“你有。0734行动那天,到底发生了什麽?”   0734……凌寒挣扎了一下,手心冒冷汗。0734……他记得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牛皮纸信封,打开来,里面有各种阅读资料和相关的模拟报告,生还率高达79%。凌寒记得,自己的名字写在参与名单的第一个,两个副手,一个联络员,行动代号0734。0,最高格杀级别;7,年度事件权重排序;3,参与人员级别;4,参与人员数目。牛皮的信封,手感沙沙的,凌寒记得自己从容地收拾著寝室里的东西,把信封和极喜欢穿的T恤放进背包里,那上面有林砚臣画的Q版娃娃,挑著眉毛,系著围裙,扛著拖把,眼睛里充满了愤怒、无辜的光。   江扬恰到好处地摁压让凌寒回过神来。“给你十秒锺时间,换不换,告诉我一个答案,凌寒中尉。”   爆炸。漫天都是碎屑。凌寒紧紧屈著身体,把一台PDA护在胸口。他翻滚而下,根本不管那是7楼,是一个几乎必死的危险高度。   “这是一个过期不候的邀请。”江扬的声音非常有诱惑力,下一句却忽然冷冰冰的,“还有五秒,凌寒中尉。”   一颗头颅从面前飞过。凌寒忽然失去了重心,扯开了防护网的救援队大声呼喊著:“移动!移动!”凌寒胃里一阵阵恶心,PDA差点脱手。护网……他下意识地放弃了保护姿势,坠落──“不换。”他脸色惨白,死死咬著唇说。   “很好。”江扬一把将他拽起来抵在墙面上,“那我现在我命令你,凌寒中尉,描述0734行动,事无巨细,简明扼要。”   凌寒只能看见那颗头颅。长发,应该是一个姑娘,重力加速度,坠落。护网以外。消失不见。他知道,江扬现在可以有很多种方法让他痛苦,但是他不管不顾,只是使劲摇头,希望让那个影像消失,却不料,脑袋里更加混乱,甚至无法听见背後的人说了什麽。再回神时,他只能感受到冰冷的桌面贴著面颊,一声脆响後,有一条颇具威胁性的东西抵在自己臀腿的旧伤上。   “你没有选择。不要跟我再提那个理由,”江扬把那张公文拍到凌寒面前,上面“入职确认”四个大字清晰可见,“你现在是飞豹团的中尉,是我的直属军官,我的命令,只能遵守,不能违背。0734行动,现在开始描述,我很不喜欢等待,也不喜欢重复命令。”   所有的感官都消失了,凌寒的下巴压住了那张纸,油墨气味很重,白纸黑字:“凌寒中尉入职飞豹团,资料转移完毕,档案收讫。”凌寒想起了国安部发给自己的门卡,上面突起的代号,金舟。国安部的外勤组有独立的办公区域,门口的瞳孔验证机器总是用奇怪的语调说:“OK。”大门缓缓拉开,金色的阳光照进来,凌寒微笑。   剧痛从大腿根部传来,凌寒一哆嗦,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   “这是为你的迟疑和反抗。”江扬挥舞著被自己折断的藤杆,狠狠抽下去,“完成我的命令!”   “不!没有0734行动,没有!”凌寒大声叫。   旧伤刚刚脱落了血痂,非常敏感,不到十下,凌寒的前胸後背已经冷汗淋漓。他惊讶於江扬摁住他的力道和位置恰到好处,还没缓过这一段痛苦,更剧烈的一拨就已经涌来。江扬明显加了力道,丝毫不手软。肋骨死死抵著桌面,凌寒不挣扎,咬牙,瞪著窗外。那儿只有一片天空,雪後初晴夜,暮蓝,蓝的不真实。   经过上一次教训,江扬已经学会了把三五下都抽在同一条伤痕上。他尽可能快速、大力地制造著痛苦,一个字都不跟凌寒讲。曾泽的话响在耳边:“再过半年吧。”他深呼吸,半年,这个可怕的时间。   凌寒痛恨眼泪。他认为眼泪是屈服的表现,如果这是刑讯,他会知道,第一个掉泪的人永远会最先说出秘密。於是他死死咬著嘴唇,已经咬破了,就咬内侧,狠狠地咬下去,转移臀腿上的剧痛。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这根本不起作用,江扬下手极准极狠,凌寒确定自己的旧伤已经裂开了,静脉血从新长出来的皮肤下一点点渗出来。   有那麽一刻,他後悔没有跟江扬做交换。不限时长的外网电话……凌寒痛极,用额头撞著桌面,身子却没法移动分毫,只能一下下结结实实地承受。砚臣……凌寒想象著他赢来那个交换,打给林砚臣,告诉他自己有多难受。疼极了,砚臣……凌寒终於抑制不住,在江扬连续打在大腿根部十下以後,失声惨叫。   疼痛立刻收住了。一个声音传来:“现在说,说完了,我会给你处理伤口。或者,叫程亦涵也行。”死死摁住他的手放开了,那手心也是一层冷汗,瞬间,凌寒觉得有点冷。他艰难地把已经快要失去知觉的手臂挪到面前,奋力支撑了一下。   江扬递过手臂扶住,尽可能和颜悦色:“给你30秒整理时间。”   “不用……”凌寒喘息、哽咽,“0734是……”他抱住江扬的胳膊,抬头看,“失败的。”   “为什麽失败,如何失败?”   凌寒拒绝思考:“不知道。不要问我。”   “你是事件亲历者,不问你问谁?”   “不知道。”凌寒试图翻下桌子,被江扬一掌推回去。他一惊,扭住对方用以支撑自己身体的胳膊,以相反的方向奋力撕扯。江扬疼得皱眉,一时半会儿却将对方拉不开,只能忍著痛,左手用折断的藤杆狠抽了一下。凌寒身子一震,手上加大了力道。江扬咬牙,连续不断地打,一直到凌寒脱了力,尸体一样伏在桌面上,一动不动。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27(致命伤)      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也在喘息,只略略平静,便把藤杆抵在最重的一条伤上,厉声问:“现在想起来了吗?”   凌寒的面颊上满是控制不住的泪水,下唇内外咬坏了好几处,身子被疼痛死死包住,只有指尖能颤动几下。他知道,旧伤上摞著新伤,已经过了忍耐的生理极限。老师教过他,紧要关头,可以撒谎。   但是他不敢。他已经完全了解了对方的决心和铁腕,更知道此人的聪明和睿智。他在泪水和冷汗里微弱地点头,生怕那条会撕开臀腿上每一块肌肤的藤杆再次落下来。   “很好,现在说。在你说完之前,我不会移开它。”藤杆抵在最痛的部位,只微微一晃就能让他哆嗦起来。   “0734……我接到命令……刑讯……他不说定时、人工双重引爆器的启动柄在哪儿……我问他,打他……他死了,我掐住他的喉管……PDA在我身上……”凌寒已经泪眼模糊,辞不达意,却因为害怕刻骨的痛而不停地继续,甚至没注意江扬正把温暖的掌心敷在他被冷汗冲刷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後背上,“我和副手跳下去,楼却炸了……”   江扬也从未看过事件的报告,却深知自己下手多重,因此基本可以保证整个叙述的真实性。凌寒不住地哆嗦著,因为回忆惨痛而不断流泪,因为疼痛钻心而死死抓著桌沿。江扬扔掉藤杆,脱下自己的上衣盖在凌寒身上。面对一个几个月来头一次完整回忆过往的人来说,任何触碰都是致命伤,江扬只是坐在一边静静地看著凌寒哽咽,看他把自己的手攥成了拳,狠狠咬著。      整夜无眠。   程亦涵被派去参加年後的工作布置会议,需要两天时间。对急救略知一二却对抚慰病人毫无耐心的江扬只能硬著头皮继续自己为自己收拾战场。凌寒很倔强,始终一言不发,江扬好几次看见因为自己不小心而使对方的身体猛然哆嗦著,但是凌寒依旧呼吸平稳安静。   末了,江扬打电话给父亲,口气依旧恭敬柔顺:“下官想看国安部关於0734行动的细节报告。”   江瀚韬并不吃惊,沉默地摇了摇头:“连我都没有看到。”   “怎麽会?”江扬脱口而出,却在下一秒觉得失礼了,赶紧改口,“我太冲动了,对不起,长官。”   “语言也是判定真假的方法之一。何谓真实?当你对任何细节都没有怀疑、事件完整清晰的时候,已经是真实了。”江瀚韬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说,让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觉得分外压抑和紧张。江扬只能跟父亲客气了几句就挂掉电话,放了两袋速溶咖啡,大口灌著,把凌寒方才说过的话都写在一张纸片上。写完了他又觉得不妥,干脆拿出一个软皮本,把纸片夹了进去,并在扉页上清清楚楚地标识了时间。   有响动从凌寒的房间里发出。他跳起来冲进去看,杯子摔碎了,还牵连了一盒消毒药水。凌寒撑在床头上,割破的手指放在还在渗血的唇间吮著,两种血液混在一起,丝毫没有止住任何一方。   江扬一把扯过他的手指,边处理边骂:“这又是干什麽?”   凌寒不语,身子滑进被子里。   江扬气鼓鼓地给他乱缠了几圈,粗暴地扯过纸巾在他唇上沾了沾:“不想睡就起来,我们继续谈你的0734行动!”   “是噩梦。”额前被冷汗打湿的几缕黑发遮住了没有一丝光彩的眸子,凌寒垂下眼睛,艰难地动了动身体,“我很清醒,我不会闹。”   “我不相信。”江扬扯过凳子坐稳了,瞪著他,“十五分锺内,你要麽入睡,要麽给我起来,坐在这里,听好,凌寒中尉,是坐在这里,写你如何经历0734行动的!”   凌寒深呼吸,翻身,再也无话。   其实江扬并不希望今晚、明天後天、甚至大後天再给眼前这个心理脆弱极了的人任何压力和惩罚。但是,无容置疑地,这种极端的方法在无数心理医生失败了几个月後,头一次撬开了凌寒的嘴,从里面挖出了恐惧和挫败,牵连带出的,还有他的失望、後怕和疑虑。   江扬打开他的软皮本,拧开笔帽。0734行动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质生还,让并不是第一次执行格杀任务的凌寒陷入了道德和忠诚的纠葛里,亲手扼死敌方的那种感受会在一片血色里变本加厉地恶化情绪,加上旧伤发作、一个人住在医院里接受心理医生的询问──尤其是,通讯被封闭,他没法把自己的伤心讲给自己信赖的人听,不久後居然又被国安部除名……“多重因素使然,而0734行动还有未详尽之处。”江扬整理好了自己的思路,心里却拧著疼。他不知道0734到底死了多少人,但是他深知,让一个人在大义和生死里迅速抉择的时候,生命永远是较之更可贵的,看见死亡的痛苦,也只有当事人默默体会。   旧伤上叠了一层新伤绝对不好受,虽然江扬这次只打破了几处,但淤血和肿胀让凌寒更加难受。尽管如此,在强大的负疚感和沉重的疲惫压迫下,他很快就进入了浅眠,跟不久前一样,睡得温暖极了。   江扬拿来自己的电脑在灯下干活,好几次困得脸都埋在键盘上,却被凌寒偶尔的呢喃惊醒。天色渐白的时候,噩梦重新回来,凌寒忽然蜷起膝盖,狠狠撞了墙壁一下,骨节和水泥冲击,声响巨大。江扬俯身把他小心翼翼地翻过来,凌寒却似睡非睡地抓住他的胳膊:“找那边,那边还没找!”   昨晚被凌寒撕扯出的淤血和青紫被江扬遗忘了,此刻对方一抓,几乎疼出眼泪来,他也不敢动,只是腾出另一只手抚摸著凌寒的後背,轻声安抚:“这就去找,很快就找到了。”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28(男巫女巫,小学徒)      罗灿苦著脸坐在射击场外的教练席里,身边放著他的保温饭盒,可以想象,那些青翠的菜叶子一定都被闷得打蔫变黄了,身边三三两两都是刚刚吃过晚饭回来的队员和助理教官,每个人很悠闲,跟罗灿一样没吃晚饭的只有卢勋,他们都专心地看著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射击场内的苏朝宇,修长的身体被7盏高强度的水银灯照著,端著他的自动步枪,单发射击从暗处飞出来的多向飞碟,海蓝色的长发没有像平时那样束起来,或者是因为什麽原因散开了,在晚上变得寒冷而凛冽的风里飘得很高。   “20发一组,丢一枪罚四组,到现在……”卢勋很高兴地告诉罗灿,“还有17组,我看今晚不用睡了。”   罗灿把他自己的紫罗兰色头发,放在嘴里狠狠地嚼:“优秀标准是百分之八十五命中,这种灯光条件的话,百分之七十就可以当枪王了。谁敢……”   “他自己。”卢勋打断罗灿含敌意的猜测,“除了他自己,没人会这麽苛刻地对待未来的世界冠军。”   罗灿只能低下头去,百无聊赖地开始玩苏朝宇那只脏了就可以在水龙头底下冲冲的野战手机,然後电话忽然响了。   “老婆大人”四个字显示在屏幕上,罗灿立刻好脾气地接听起来:“嫂子好。”   庄奕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疲惫,她很疑惑地看了看手表,已经七点半了:“朝宇还在训练?”   “是。”罗灿颇为心虚地把另一只手放在那个保温盒子上,假装理直气壮地说,“吃了晚饭才去的。”   庄奕花了30秒判断真假,然後说:“我在校门口警卫室,你来接我一趟吧。”   罗灿吓了一跳,立刻乖巧承认了刚刚撒谎的事情,并且无辜地说:“我五点五十九分的时候真的已经到了射击训练场,是学长始终……”   庄奕叹气,打断他说:“我知道不怪你,只能让你辛苦一趟了,没人接警卫不让进。”罗灿一边回答一边弹了起来,拎著他的保温盒就往外冲。卢勋看看他又看看场地里的苏朝宇,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庄奕穿著一件很长的黑色羽绒服,手里拎著一大口袋东西,看起来很沉的样子,她站在警戒线以外,用耳机讲电话。   罗灿在门口签接待单,晚上的风越刮越猛,他听见她说:“……好,我知道……我知道……好,我会的,你要放心。”然後她挂断电话,两颊冻得通红。她看到他在看她,於是微笑说:“公司里明天要开会。”   罗灿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购物袋,庄奕把他的保温餐盒接过来,边走边跟他开玩笑:“这还拿著,难道还怕人偷了抢了?”   罗灿笑著把东西都放进他的自行车筐里,让庄奕坐在後座上,一路顶著风往射击馆骑,说:“马上就比赛了,怕有人不怀好意做手脚。”   庄奕听著心里十分感动,一时不知道说什麽好,罗灿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出类拔萃的人总是会被人嫉妒,学长做人坦荡,所以总是不会去防备……”   “太专注太强硬。”庄奕轻轻地说,她抬头,天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色,大朵大朵的乌云遮蔽了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他不是一个人活著。”   罗灿愣了一下,他并不知道关於加隆的事情,所以他微笑:“是啊,我看嫉妒嫂子的女生们可以从这里一直排到训练场了。”   庄奕只是淡淡的笑了一下,然後岔开话题,跟罗灿随意寒暄著,到射击训练场门口的时候,竟然开始飘雪花了。   罗灿把自行车随便扔在射击馆门口,高兴地几乎跳起来:“这种天气发射多向飞碟的射击器肯定要停止工作的,嫂子真是福星。”   庄奕跟进去,苏朝宇果然已经被迫停止了训练,一个人在休息室看训练录像,射击总教官提点著一些注意事项。罗灿和庄奕等在门口,收拾好东西正要回宿舍的卢勋挑起大麽指对罗灿摇了摇:“停机前只差4组了,真是让人惊叹的爆发。”   罗灿横了他一眼,照旧一副非常瞧不起的表情,哼道:“当然,吓你一跳的事情还在後面呢。”   庄奕也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然後听到苏朝宇在里面笑著呵斥罗灿:“又干什麽呢?进来吧,我快饿死了。”   罗灿拎著沉沉的购物袋撞门,他故意对门把手视而不见,直到苏朝宇无可奈何地走过来开门,他才一下撞进苏朝宇怀里去,然後一脸无辜地说抱歉。苏朝宇拎著他的领子想拖进去教训,却一下子看见站在罗灿身後抿著嘴笑的庄奕──自从上次吵架以後,两个人还没有见过面,甚至连电话都没有打过,他醒来的时候看到身上的被子已经感觉到了对方的谅解,可庄奕既不肯接电话,也不肯回短信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太久。   庄奕带著鲜红的麂皮手套,调皮地眨眨眼睛。苏朝宇也笑出来,张开手臂,庄奕已经扑进他的怀里,她的身上有种非常温暖的气息,熟悉,甜蜜,苏朝宇深呼吸,然後轻声说:“对不起。”   “我知道,我愿意。”庄奕紧紧勾著他的脖子,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呢喃,苏朝宇这些天一直紧绷著的、阴郁的脸上露出由衷的笑意,他亲吻她的额头,微声哽咽。   射击教练早就知趣地离开,苏朝宇和庄奕对面坐下,罗灿坐在苏朝宇身边,三个人一起吃晚饭,保温盒里的饭菜早已凉了,幸好庄奕带了刚烤好的披萨还有浓浓的奶汤。罗灿眯著眼睛说,嫂子未卜先知的本事越来越强了,竟然猜到了全部。   庄奕开心地笑起来,说,你永远通不过魔法接受程度测试,因此我没办法把其他的女巫介绍给你当女朋友。   苏朝宇把番茄酱和辣椒粉一起撒在有鲜玉米粒和生三文鱼的皮萨饼上,眯起眼睛说,发了短信给我然後没接到回复而已嘛,罗灿你这个小孩,女巫枕头里的棉絮会结成一块一块的,她的从来不会。   庄奕笑著在桌子底下踩他的脚,佯怒,你不知道本世纪的女巫都改用薰衣草枕头了麽?   苏朝宇舔手指,笑得非常暧昧,说,别说枕头,被子啊什麽的,我哪样没见过没用过。罗灿倒是有些脸红,似乎对这种夫妻话题十分不适应,公然地在凳子上扭来扭去。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29(老板太凶)   苏朝宇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低头吃东西,罗灿向来吃东西极快,已经吃饱了,就拿著保温餐盒给庄奕学苏朝宇平时吃饭的样子。海蓝色头发的学生会主席从来都是右手平平托著饭盒,左手拿筷子──不是左撇子,也不是为了耍酷,为的是练右手的稳定和左手的灵活。罗灿一边解释一边学,但他却没有苏朝宇那样的技巧,可以把这样高难度的动作做得优美灵巧,很快筷子就从指缝间滑出去,罗灿试图去捡的时候右手的餐盒翻了个跟头,要不是苏朝宇一手捞住,肯定要直接砸到地上。苏朝宇笑起来,对庄奕说:“知道了吧?这个家夥,不放在身边时时刻刻盯著,五分锺就能搞出乱子来。”   罗灿非常调皮地做了个鬼脸,在他的挎包里翻翻找找,拿出一张纸来,对苏朝宇说:“差点忘了,昨天例会的决议,阅读,签字。”   苏朝宇拿餐巾纸擦手:“说了都交给你了,我现在还哪有心思管学生会的事情?”说著却还是拿过来看,然後对庄奕说:“罗灿这个家夥,比谁都鬼,我就知道,‘抗议浴室提价50%’,这种事情报上去学校能饶得了这些人才怪,毕竟是军校,还不收敛点,这是要让我去吓唬底下的学生,还是让我去跟上面闹?”   罗灿一直贼嘻嘻地笑,苏朝宇斜了他一眼,然後叹气,还是签了同意,罗灿立刻把单子收起来,十分得逞的样子,因此又被苏朝宇在头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慌忙拽了大衣逃出门去,临走还不忘把著门口调侃:“‘闲人免进’的牌子我替学长和嫂子挂门口了哦,两位继续,小弟我就不在这里当灯泡了哈哈!”   苏朝宇早冲过去一脚踹在他屁股上,罗灿非常夸张的惨叫一声,随即落荒而逃。外面的雪越下越大,高大的杉树和教学楼都被涂上了洁白的颜色,苏朝宇只穿了单衣,因此被冻得哆嗦了一下,连忙逃回房间,庄奕在门口等著他,一下扑进他怀里去。苏朝宇用後背撞上门,低头,温柔又不失强悍地吻上了那烈烈红唇。      春暖花开是一个再美丽不过却也再缓慢不过的时间段。程亦涵坐在回飞豹团的大车里昏昏欲睡,路边的风景从高楼大厦转成低矮平房,又过了一阵子平房也消失不见了,换上的是无论季节、看起来总脏兮兮的化工厂。车在一个三岔路口缓缓刹住,司机回头喊程亦涵的名字。年轻的中尉只能拎著他的公文包下车,望著面前一望无际的小路,开步。   他越走越生气。江扬非但不给他调专车到会场,也没有尽到事先告知的义务──谁会想到同意接送的车是有规定路线,只送到飞豹团附近的呢?满心以为可以坐著到门口的程亦涵身上连打车的大额钞票都没有,因此,尘土飞扬的小路看起来更加面目可憎了。   并不是因为穷,程亦涵愤愤,而是因为老板太凶!他清楚地记得,第一个月结账的时候,自己的工资卡里扣除了饭费以外,只剩下64块钱。虽然信用卡是可以无限度刷下去的,家里的勤务兵会定时定点地拿著父亲的工资卡去还账,但是……程亦涵的面颊微微红了一下,这话传到其他人耳朵里,会很没脸,尤其是江家和凌家两个叔叔,有挖苦人的高级职称,江扬肯定会跑著把这种事情上报的。   飞豹团的大门隐约可见,耳机里却突然传出嘟嘟嘟三声轻响,MP3非常没趣地在此时罢工了。程亦涵加快脚步,在夕阳那长而暖的光晕下赶路,运气好的话,他可以吃到最後一拨晚餐。就在这个时候,晚上私人时间的提示号响了起来,表示晚餐结束,官兵可以自行支配熄灯前的时间了。号声通过了音效不是很好的大喇叭,虽然和荒蛮的景致构成了非常让人心动的场景,但是程亦涵一点儿也豪迈不起来:肚子饿的时候,尖刀部队的军人和小学生是一样的。於是他只能悻悻地到最近的便利店里买面包,结账刷卡的时候,单眼皮的收银小姑娘把程亦涵的卡反反复复刷了七八次都不能通过。眼看身後的等待的人已经从2个变成了6个,程亦涵窘得面颊发红:“我……可以回头……送来吗?”   “小本生意,不赊账的啦!”小姑娘把面包夺回来放在柜台里,边用听来非常揶揄的笑声答复边做了个“请”的手势。程亦涵愣了片刻,装模作样地在身上摸,试图真的摸出至少5块钱把面包买回去──蓝莓的夹心,起酥皮,看起来非常美味──後来,他终於在众人的凝视里放弃了,念叨著“没带钱包”,飞也似地逃离了这个地方。      直到第二天,程亦涵都非常不高兴。除了凌寒又被江扬打得不能自如活动以外,他发现,他需要人接济。   早饭时分,端著豆奶、火腿和水果面包的程亦涵跟所有军官一起在食堂刷卡的时候,饭卡发出了格外大声的尖叫,表示已经余额不足。又一次造成了阻塞的程亦涵差点强行冲出去,好在身後的一个参谋替他付了帐,笑著说很有幸能请指挥官第一副官吃饭,程亦涵觉得十分丢脸,花了一上午时间才找到那个参谋的办公室,放了2块6毛钱在人家桌上。迫不得已,他只能到後勤部门去查,结果悲哀地发现,上个月,因为各种自己的任性和其他理由,工资连64块都没剩下,甚至预支了本月的8块,因此,无法充值的饭卡变成了废品。   好不容易跟江扬要到了今天的信息指令,程亦涵忍著一腔愤怒打电话去控诉信用卡的发卡行接待员。“对不起,先生……是您自己在4天前做了帐户封闭业务呀!”服务生战战兢兢地回答。   “不!可!能!”程亦涵腾地站起来。   “是的,虽然电话里不能向您提供详细情况,但是我们很确定。”   趁著指令没过有效期,第二个电话就直达程非中将的办公室。正在研究一份军事工程机密文件的程非平淡地说:“是我封闭了卡。也是江扬要求的,亦涵,你的一些行为实在不符合我们对你的期望。”   程亦涵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心态骄傲的他怎麽好意思告诉爸爸下个月自己要饿肚子?破罐子破摔,程亦涵拿定了主意要去跟那个琥珀色眼睛的长官把这事情扯清楚:无理的扣费和对下属私人物品的过分管制,难道是一个优秀军官应该有的行为之二吗?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30(天堂的味道)   程亦涵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心态骄傲的他怎麽好意思告诉爸爸下个月自己要饿肚子?破罐子破摔,程亦涵拿定了主意要去跟那个琥珀色眼睛的长官把这事情扯清楚:无理的扣费和对下属私人物品的过分管制,难道是一个优秀军官应该有的行为之二吗?   对,就这麽吼过去。程亦涵搓了搓自己的面颊,拉开了和江扬办公室之间的那道薄而小的通道门。江扬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办公桌後面,敲敲自己的饭盒,用邀请加上了揶揄的笑脸相迎,随随便便地说:“一起吃午饭?”程亦涵怔了三秒锺,用力关上门,大踏步地走回自己的座位里面。   江扬预知似地笑了,带一点点无奈。对程亦涵在身边的这段日子,他觉得周身压力几乎消去了一半还多。这个一同长大的朋友忽然用另一个身份和另一种从容的智慧为他阻挡了极具困扰性的麻烦,性格里的缜密因子将繁琐的工作理得清清楚楚──但工资该扣还得扣──江扬抿了口咖啡,想起程亦涵在公职事务上发脾气的孩子样就觉得非常好笑,还带一点淡淡的羡慕,也就是程亦涵才会在这个年纪仍然拥有属於他自己的喜怒,并且因为不用承担更大的责任,而能随时随地表达情绪。   一份自己亲笔的计划书折了三折放在桌上,江扬又打开读了一次,最终下定决心,在折口处工工整整盖了个红章,封在专用信封里。      意外地,凌寒的情绪在这次交锋之後没有变得更加暴躁,反而会在江扬进门的一瞬间就专注了神情,无论那时候他在做什麽,哪怕睡著也罢。琥珀色眼睛的上校有些悲哀,有些愧疚,因为他能从凌寒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读出恐惧来。   凌寒害怕对方再次问起0734行动。他不断告诉自己,忘了它忘了它,但是丝毫不起作用。梦里梦外的,甚至他吃饭喝水的间隙,他都能看见0734行动那天的每个场景,噩梦里,狭小的房间天花板上飞满了头颅,一颗颗的,用流星的姿态,砸在他的身上,剧痛。   他没有手机,没有电脑,甚至没有自如行动的能力,无法跟他希望见到的人交谈,每天只能等著别人把三餐带来,可是他不饿,至於吃了什麽,更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每天可以确定自己清醒、正常的时间,仅仅是和江扬相处的时段里──他没法不清醒。   江扬会在旧伤没好的时候就打他,甚至为此制作了一根幼藤的短杖,理由很简单,因为凌寒拒绝回忆0734的经过;他没收了凌寒的止疼片,甚至勒令军医停止开类似的药物给程亦涵,只在认为凌寒表现还算令人满意的时候轻描淡写地对程亦涵吩咐:“半片。”他也会在凌寒睡前就进来,锁门,然後放下一张纸和一支笔,要求已经开始犯困的凌寒写下所记得的关於0734的所有事情;他还会逼著凌寒和所有野战排的官兵一同早锻炼,之後把早餐放在桌子的一端,扔过一把硬木的椅子到另一端,冰冷地说:“坐,说说0734。说完了就吃早饭。”   这种状况持续了整整一周。地狱一样的一周,凌寒一个人在地狱里,没有救援,甚至嗅不到天堂的味道。   曾泽没有再来过,每天心理咨询的时间里,出现在凌寒面前的总是江扬。有几次凌寒非常烦躁地大吼:“难道你不办公?难道你要因为我,把叔叔给交给你的飞豹团毁了吗?”凌寒撕了写了一半的报告,再一次和江扬动手,後果相当严重,在藤杖的压制下,第二天本来要和野战排去锻炼的他根本爬不起来。   那天,凌寒被疼痛折磨到大声叫起来,程亦涵在隔壁踢门,甚至开始骂江扬,但是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只是死死摁住凌寒,一字一句,一顿一下,狠狠地打:“飞豹团是我的,不是父亲的!”他把藤杖压在凌寒最重的一条伤痕上,“而我,不会因为你毁了事业,你没有这个能力!”   凌寒无力地挣扎:“我会,我能毁了0734,就能毁了飞豹团。”   “我根本不信,”江扬在他大腿根部狠狠抽了一下,“0734的经过,你没有一句实话。”   凌寒战栗,在剧痛里,眼泪变成了第一个不被控制的因素,顺著面颊滴下来,和冷汗混在一起,砸在桌面上。他用仅剩的力气做了个“停”的手势,整整歇了十分锺才开口。江扬没有给他水,甚至没有移开压在最痛的伤痕上的藤杖。“我掐住了他,为了短时间有最大效果,我用力向後推,颈骨折断了。倒计时……我到底也不知道控制柄在哪儿……副手说你先跳吧,护好PDA。”凌寒大喘著,缓了几十秒才继续,“楼炸了,我看见隔壁的人的身体飞出来,还有头。满地碎屑,大楼成了废墟,我找不到它,找了很久,都找不到。”   “找什麽?”江扬把一小杯水放在凌寒嘴边,固执地握紧,不肯给他。   凌寒深呼吸,嘴唇不被控制地哆嗦著:“她帮我收拾客房,每天我都看见她,她的头,我看见她的头飞出来,我找不到她……”   江扬沉默地喂他水喝,把他被冷汗打湿的头发捋到後面去,然後抱起这个一直在哆嗦的年轻人,小心地放在床上,又在床头摆好纸笔:“明天重写0734行动的所有细节,否则晚上我会继续来。”凌寒仿佛无知无觉,指尖一动。   “程亦涵。”他拉开门,面无表情地盯著正虎著脸瞪他的副官,“去帮他。为你的辱骂,两周的工资和全额月奖。”程亦涵根本懒得理会这个暴君,早就冲了进去,对後面半句公布的惩罚数额毫不关心。江扬有些落寞,躲进卫生间冲澡,然後在熄灯号都响起的时候,终於又坐回办公桌後面,拿起半臂高的那摞文件中最厚的一份,打开细读。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31(难忘)   程亦涵始终不敢睡,警醒地听著隔壁的动静,不识趣的胃却在这时候叫了两声。这一周来,他只能用上个月结余的零钱在小卖部买面包,或者是给凌寒打饭的时候为自己多带二两米饭,好好一个中将功臣家庭出生的机工天才,过得如此穷困潦倒。江扬倒也不算彻底无情,会时不时地发出“共进午餐”和“叫夜宵外卖”的邀请,但是程亦涵一直铁青著脸色不肯接受,维持最後的骄傲跟拿起上校架子压人的“江扬哥哥”斗气。   他爬起来拧亮壁灯,看江扬前几天给他的一份机密计划书。火红的印章嵌在封口,里面只有简单却明白的几行小字,授全权给程亦涵在飞豹团组建情报机构。这是入职飞豹团以来唯一一件让程亦涵心动的事情,他终於有机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干一份事业了,虽然还要每天看著江扬上校的冷脸,但至少可以用这件事情来说明自己的能力绝不需要用扣工资这种方式来提高,即使这个方式已经极大地减损了他的生活质量。   程亦涵正计划著一些细节事情的时候,江扬蹑步走进来往凌寒房间里去。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副官,带点不满地低声问:“怎麽还不休息?”   程亦涵没好气地顶了一句:“报告长官,凌寒中尉用药的间隔时间是3小时而已。”   “我不记得今天允许你给他止疼片。”江扬挑眉厉色。   “作为半个医生,下官没法看著兄弟疼得翻来覆去睡不著觉。”程亦涵已经笔直地站在对方面前,手里的工作也都放下了。“是以前意外剩下的一颗,为此,下官愿意再罚一周的工资。”   江扬心里揪著疼,却一点都不敢、不能露出来,背在身後的手紧紧扣住:“整月的工资和奖金,程亦涵中尉。为你的心软,凌寒今天所有的进步都等於白费。”他两步走到程亦涵面前,用发颤的声音低吼:“他挂在悬崖边,已经撕断了肘韧带,狠心捞他上来或者心软放手,痛苦都一样长。”说著他就扔下了深深吸著气的程亦涵,继续回去工作。      那段时间里,江扬疯狂地想念当导演的日子,那些和梦想很近,很幸福很自由的日子。连续一周多,他的大半心思全部用在凌寒身上,逼他一次次完善0734的描述报告,逼他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评价,逼他回忆,逼他思考,逼得凌寒这样一个骄傲的人,只要看见江扬敲桌子,就不得不重新选择到底是挨打、打完了一样说,还是直接说出来──尽管如果选後一个,他会恨自己,讨厌自己,用一种漠视和无所谓的眼光,仿佛看待一个投敌罪人。後来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程序,凌寒会根据江扬的眼神和动作判定自己是否有抵抗和谈判的余地,如果没有,他会非常审时度势地接受惩罚,理由再简单不过,如果他不顺从,第二天就不要奢望可以站起来刷牙洗脸。   这也逼得江扬没有任何表情,每次走出凌寒房间的时候,都不得不接受程亦涵不解和愤恨的目光。那个为凌寒而准备的软皮本已经快写完了,他每天记下凌寒的进步,把自己的描述传给曾泽做专业分析,再根据曾泽的评价结果来决定第二天要问什麽。几乎每天通宵的工作让他筋疲力尽,有一次被家里急召参加王室的晚宴,在VIP厅弄头发的时候,居然沉沉睡了,叫醒他的是秦月朗,一身黑燕尾服,俯身凑近了看他的黑眼圈,仿佛准备吻醒睡美人似的:“有了副官的工作,难道比没有的时候还繁杂吗?”   江扬什麽也不能说,只好强打精神,摸出口袋里的薄荷糖片含著提神。他始终心不在焉地穿梭在布津帝国的名花笑靥里,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凌寒:万一闹起来,程亦涵是绝对制不住他的。   後来,秦月朗只能在晚宴结束以後飞车送他回去,从後视镜里看江扬就在车里开始脱那套繁杂的礼服,再把军装换上。“瘦了。”他把车刹在警戒线外面,拧亮内灯,颇为玩味地说。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匆忙把漂亮的礼服卷成一团,强塞进柔软的袋子里扔到副座上:“辛苦了,我这就回去了。”   “江扬。”秦月朗摇下玻璃,笑著丢出一句,“这麽小年纪就这麽拼命,想早点升到元帅後,名正言顺地让我自称‘下官’吗?”   琥珀色眸子年轻人驻足,勾了勾嘴角,回头比了个“Bingo”的手势,几步就跑著消失在夜色中。      凌寒身子一震,却没动。江扬只是在门口站了片刻就要走,凌寒在黑暗里看著自己捏出了淤血的手心说:“长官。”   有那麽一刻,江扬怀疑自己幻听了。这样一个镇静、安分的声音,不像是从那个急了的时候会抄家夥的凌寒的喉咙里发出来的。他走过去,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凌寒想撑起来,却看到对方轻轻摆手:“今天没空理你,我还有事。”   凌寒裹紧被子,指了指桌面:“我写好了。”   “很好。”江扬站起来拿了那张似乎有些异样的纸就要走,凌寒忽然撑起身子来说:“我没有更多要说的了。”   “你知道我的决心,只要0734行动描述报告有任何一处含混,我都会问到底。截至昨天,我告诉过你,还有4处疑问没有解决。”   “旧伤没好。”   “这不是问题。”江扬已经不止一次打凌寒,现在完全能够控制自己不把对方打伤,“这从来不是我停止的理由。理由有且只有一个,我认为你说的真实、完整。”凌寒用悲凉的眼神看著他,许久不说话,裹在被子里的身体轻轻发抖。江扬根本不敢也不想给予任何理会,立刻锁门离开。   晚宴上,江扬粒米未进,只能回来喝咖啡,多加了一份伴侣而已。夜里的房间非常温暖,他开了书灯,逐字读凌寒的报告,这才发现纸面已经皱巴巴的,像是汗渍,也像是泪痕。年轻的上校长长叹了口气,拉开抽屉找到了前几天的报告,对比每一个文字细节,记下其中的变化。   忽然,他发现有段影子挡住了部分亮光,抬头的时候,凌寒端正地站在面前,睡衣外面胡乱套了军风衣。“请问,这次合格吗?”他说得很坚定,仿佛是确认已经合格一样,但是又带著几分疑惧。   江扬心里早就有数:“你自己觉得呢,凌寒中尉?”   “我说了所有的事情,长官,言尽。”   江扬的嘴角随便勾了勾,轻描淡写地从桌子下面拎出藤杖来:“刚才我说过,今天我的事情很多,不想管你,但是你自己找来了。”说罢一指沙发,声音立刻变得冰冷、不容反驳,“我觉得还是这个方法最管用。”   凌寒很想立刻转身就走,但是却一点都迈不开步子。他用力咬著嘴唇,直到尝到了淡淡的血腥气,江扬没有任何反驳余地地指著沙发,盯著他看,眼睛都不眨一下。“所有的……”凌寒的声音在发抖,“我都说了……所有的。”   江扬摇头,然後猛然站起来。凌寒惊得退了半步,深呼吸了两次,终於褪下睡裤伏在沙发上,像一条等待预知命运的鱼。江扬站到他身边的那一刻,听见那个从来不肯服软的国安部优秀特工小声地说:“江扬,不要打旧伤……”   琥珀色眼睛的上校狠狠咬牙,深吸的一口气断在中央。他把藤杖放在凌寒最重的伤上:“不幸的,凌寒中尉,今天的报告很完美,如果你把我下面要问的这个问题也写进去了的话。”他顿了顿,扬起藤杖,让它在空气里发出了摄人的声音,然後重新抵著伤口问:“你折断他的颈骨之前,他什麽表情,他说什麽?”   凌寒的身体在战栗,可是没有一个字吐出来。   手起杖落,连续五下,准而狠地打在旧伤上。凌寒在痛极的眩晕里看著手腕上咬破的血渍,伸出右手,比划了一个停的手势。他无法再忍受江扬简直可以称之为残暴较真的逼问和旧伤刚结痂就撕开、好几周坐卧不宁的痛楚了,今晚江扬的面无表情让他难以入睡──这种小学生害怕得到不是满分考卷的心态已经多年未曾出现过,凌寒确定自己是因为紧张而强撑起来找江扬问究竟的,他确定自己是清醒的,不是来向这个把“说到做到”原则贯彻得比生命还完美的长官挑衅的。“他没有表情,”凌寒只是想挪动一下剧痛的腿,却被死死摁住,“他说,你一定会记住我的,记一辈子,杀了我吧。”   江扬没说话。   凌寒再次重复了一遍,江扬依旧没说话。凌寒接著重复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讲到最後,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说了多少次,耳边全是当天的爆炸声和救援队的指令,甚至听不见、感受不到江扬的藤杖在哪里。这让他对下一段疼痛非常恐惧,不自觉地想躲,却一点儿也躲不开。“我记住他了,很清楚……”凌寒的眼泪掉进手腕上的伤口里,沙沙的疼,血渍被冲离皮肤,混著眼泪,渗到江扬的沙发上,“我真的会记他一辈子……”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32(收容)   一只手臂从背後绕过来,凌寒一惊,却已经被稳稳捞起来。手臂架住了他,他甚至不用费力就能站稳,另一只手,带些冰冷的,从容地为他理好了衣服。凌寒趔趄了一下,努力稳住膝盖,抬头的时候,江扬正在盯著他瞧:“很好,凌寒中尉,这就是全部的,我很满意。”   仿佛是那天爸爸对自己说“出院吧,小寒”,凌寒半信半疑地看著江扬,身体却因为疼痛和连续不断的艰难回忆後的疲惫而往下滑著。江扬强行架起他:“看著我。”   凌寒抬起眼皮,看著对面那个比自己笑两岁的人。   “0734行动,是怎样的?”   “是失败的。”凌寒略带震惊地说。一方面,他不知道看起来似乎已经不想再追究这件事情的江扬会再次问出问题来,另一方面,他发现0734已经没法用狰狞的姿态出现在回忆里了,那些画面因为经历过无数次混杂了剧痛和客观单调的重复的清洗而褪了色,或者说,恢复了本应如此的色彩而已。   “为什麽失败?”   “因为我,我气盛、浮躁,欠缺思考,未计後果。”   好几周过去了,江扬头一次点头:“很好,明天你不用出早操,不用写报告,休息就好。现在我送你回去睡。”   “江扬……”凌寒挣扎了一下,“我想……在这里……”   江扬看著他。   “每次说完,都会有噩梦。”凌寒看著江扬,黑色的眸子里那久违的温润的光芒若隐若现,“噩梦醒来,我想看见个活人,随便谁。”   江扬移开目光。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资格用朋友的身份安抚曾经一起玩闹的“小寒哥哥”,而且,今晚的凌寒的变化让他手足无措,此时再也不敢正视对方的目光,哪怕那是带著恳求的。   “梦里只有死人,很多。醒来了才知道,活著的人,其实更多。”凌寒伏在江扬的床上,低声呢喃。      程亦涵用三天时间草拟了情报科室的建立报告,而後带著江扬考虑了整整5个小时才忍痛批给他的一小笔经费出差去。机械工程的天才在走出飞豹团大门的那个瞬间,忽然有种非常不安分的感觉。他回头,没有如同最蹩脚的电视剧中那样,看见江扬正不放心地站在门口送他,相反地,几个没有达标的士兵正被飞豹团严苛的规矩罚地不断从单杠上翻跌下来。   程亦涵上车,系好安全带,直奔机场。他一直在心里跟自己说,这就对了──有点不放心自己的办公室,有点不放心凌寒,有点不放心那个天天念叨著官兵要睡足7小时、自己却从来做不到的指挥官──难道这就是认同感吗?程亦涵有些慌张,再回头看的时候,飞豹团简陋的团部大门已经消失在路尽头了。   程亦涵的手里攥著一部暂时属於他的高级手机,不需要那个该死的指令就能任意拨打内外网电话──甚至江扬也无法监听。他非常想给父亲打个电话,想联系好久没见的一些同学,想问问妈妈周末是否能回家吃一顿饭,但是一种诡异的想法指挥他把手机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我吩咐设置了一下,任意时候,按两下*就能立刻接通我的电话,不用等转入”,他想起江扬,那个只比他大3岁的人用那样不放心蹙眉和玄妙微笑组成的表情看著自己。   於是,他悄悄地把玻璃摇下来一些,让已经开始微微变暖的风吹著自己的面颊。正是天气晴好的四月初,一切都是新开始,包括他。      凌寒夹起一根芥蓝,飞快地嚼,然後喝汤。“长官好。”一个少校端著用完的托盘从身边走过,自如地行礼。他慌张地抬头看,江扬已经坐在对面拿出了自备的餐具,语气颇为严肃地问:“就吃这个?”   “是,长官。”凌寒没站起来,回答也很低声。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对方盘子里的土豆烧牛肉和蒜蓉油麦菜,又看了看自己的芥蓝和酱汤,实在对比不出任何区别,干脆放弃了提前进行的思考。随意吧……他自暴自弃地想,随便我又哪里做错了吧──总之,事已至此。   江扬似乎看出了对方的紧张,略带抱歉地笑了:“我是说,後厨应该准备了给你的小灶。”   凌寒一愣:“对不起长官,我不知道。”   “从晚餐开始,就可以到5号窗口找胖师傅,他知道怎麽办。”   “我打过的那个?”   “对。”江扬又气又笑,看著对方始终垂著的黑眼睛,一字一顿:“回去的时候,你若是瘦了,凌叔叔不会饶过我。”   凌寒本来无聊地搅著已经冷了的酱汤的手忽然一震:“回哪儿?”   “等程亦涵回来吧,我给你一个月时间回家去。想必国安部那边的事情麻烦极了。”江扬吃得飞快,仿佛马上就要上前线去打仗,但他始终是在嚼东西的间歇跟凌寒说话,丝毫不影响风度。   “我已经是飞豹团的中尉了,不是吗?”   “是,所以我说麻烦,”江扬已经扫荡干净了所有食物,把纸巾翻了个面抹抹嘴角,“军部和国安部不算一个行政系统,况且……”他沉吟了片刻,“曾泽博士给你的心理评估报告还没出来。”   “不会通过的。”凌寒跟江扬罗斯一起站起来去还餐盘,伤没有好彻底,忽然变动姿势的时候,会撕著疼,他咬牙跟上对方的脚步,“我就在飞豹团就好。”   江扬把餐盘摔在清洁台上,引得许多军官侧头看。一向严厉的指挥官指著凌寒的鼻尖骂道:“听好,凌寒中尉,大家削尖了脑袋往里钻的飞豹团,不欢迎任何人拿这里当难民营!”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33(门票)   此後三天,凌寒忐忑地发现江扬再没有跟他说过一个字,直到两人同时坐上凌家派来接儿子的车,江扬伸长了手臂去关窗,不小心碰醒了浅眠的凌寒。   “就这麽在风口吹?”江扬也因为路途颠簸而有些困倦,递过自己的大衣,又伸手在肺部比划了一下,“盖上。”   凌寒没有接,只是看著对方琥珀色的眸子:“我不会回外勤组。”   “我不建议你留下。”江扬凭借身高优势,能把脖子枕在座椅靠背上,“你在赌气,根本没有想清楚……”正说著,他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摁了一下领口的耳机开关:“您好,江扬。”   凌寒探身到车前的储物盒里拿了一瓶水喝,江扬认真地听著电话,忽然有些为难的说:“嗯……方法……我没有怎样,请您直说吧。”他似乎有些紧张,右手始终有节奏地在口袋里抚摸钥匙扣上的银狐挂坠,“这表示什麽……是这样?我知道了,辛苦了……再见。”他忽然坐直了,用长辈看小辈的那种极其宽慰的眼神瞥了凌寒一眼,挂掉电话。“你的心理评估结果出来了,虽然没法在最终结果上给你优秀,但是综合恢复时间、成效的线性评价非常高。”   “这表示什麽?”凌寒脱口而出了刚才江扬说过的句子。   江扬没有心思找他索取这句话的版权费,只是从容地摸出MEMO记了几笔,边写边说:“表示你有恰当的资格重返国安部,表示我的任务完成了。”   凌寒死死瞪住江扬,咬紧了牙不说话,直到对方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在得意里失言。他刚要解释什麽,凌寒决绝地挥了挥手,转脸过来就是那种招牌式的浅浅的微笑:“谢谢长官。”      回到市中心的日子让江扬非常郁闷,因为要跟父亲办理关於凌寒的退货服务,他不得不住在家里。虽然这个决定得到了身边绝大多数人的赞同和表扬,江扬还是不得不面对一些非常麻烦的後果:比如江铭整日吵著要听一个英雄的故事,比如江立带著一罐顶级锡兰红茶和最新的电影杂志合订本过来,就差没有做宠物状扑进对方怀抱中,结结实实吓了江扬一跳。   “杜利达共和国?一个月?”江扬颇为心疼地、果断地把到手的红茶塞回弟弟怀里,“我每天都只睡不到4个小时。   “亦涵哥哥绝对能助理!而且我听爸爸和程叔叔说,有心给亦涵哥哥一个这样的机会,你就顺水去推小舟吧。”江立拧开红茶盒盖,伸长胳膊举著,让沁心的气味赛跑到江扬周围去,做哥哥的那个愤愤地挥手驱赶著:“那是长官们的决定,我无权干涉,况且,我对陆战精英赛这种秀场不感兴趣──最炫目的,跟布津帝国也没关系。那些选手的底细,如果我想知道,只需要一份情报。”   江立把身体彻底从书桌对面搬到江扬身边了,颇有些赖皮地堵住了对方离开这个环境的小通道:“那是纸面的,哥,咱们去看现场版,我保证有惊喜。”   “嗯,布津帝国代表团名次进了一位──去年是第四来著?”江扬颇为嘲讽地说,虽然心里为自己国家的选手素质窝火。   “我们这次要赢冠军。”江立得意洋洋地把红茶盒子放在江扬手心里,做出语重心长的样子说,“上校,这样历史性的时刻,你会错过吗?况且,买一赠一。”   江扬被烫了似的赶紧把红茶盒子扔到沙发上去,笑出声来:“请问,赠什麽?赠品通常比满足口腹之欲的贿赂更能引起人的购买欲望。”   “全程的照顾,从租车、订房、洗袜子、铺床、叫早……”江立红著脸搬著手指数下去,“总之,哥,你跟我去,不让你操心。”   “天哪……”江扬真的被逗笑了,拍拍弟弟的肩膀,神秘一勾嘴角:“既然不需要我操心,干嘛带著东西来?从来不知道被子该打几个折的江家二少爷,居然要给大哥洗袜子?”   江立装作无辜地点了点头,从沙发上捡回红茶,端端正正放在江扬桌上,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江扬,然後装作平静地看著窗外的蓝天白云。   江扬笑著摇头打开,不出意外的,里面掉出两张烫金的名柬来,其中一张上,已经工工整整地落了他的名字。      凌寒均匀地呼吸著,幅度很小,微微勾起的嘴角里带著阴晴不定的笑意,却只让人觉得清爽亲和。他坐在沙发里,没有用在飞豹团惯常的那种笔挺的姿势,由於在家,於是懒懒地放松了肩膀,有暗绣的白衬衫扣子开了两颗,露出线条锋利漂亮的锁骨和偏白皙的麦色肌肤。   对面的国安部外勤特工总长玩味地看著这个曾经是自己手下最好的特工之一的年轻人,却没有更多的骄傲,因为他的上司,国安部长凌易正拿著拟调令在周围边溜达边仔细研究。   “让您费心了,”凌寒的语气非常恭敬,“可我不会回去。这一行……”他优雅地笑了一下,还耸了耸肩,“我做腻了。”   “小寒。”凌易只叫了一次名字,语气里却已经是警告意味。   特工总长搓搓手指:“将门都是虎子,你的天赋和经验非其他人能比。小寒,过往是重生的基础。”   “也是下地狱的门票。”凌寒敛起笑容,却因为这句话被爹用一卷调令狠狠敲了一下头。“我深知这扇大门後面有什麽,”他把印有自己代号的门卡放在桌上,上面烫金凸起的“金舟”二字分外显眼,“所有的突发事件都不会给我机会去适应紧张状态,报告里写了,我的心理状态还不是优秀值──难道您真的不怕给本来难度系数就高的任务上再捆颗定时炸弹吗?”   凌易用不易察觉地方式接过了儿子的话茬:“说实话,我实在是不希望小寒继续干下去,但是如果他自己愿意,事实证明了,我拦不住。”他把拟调令轻轻放在桌上,重重推了几厘米。   特工总长的表情有几分尴尬,他不但不知道“定时炸弹”这个词语怎麽从内部谈话传到凌寒耳朵里,更没法揣测到国安部长心里的想法,於是只能敷衍笑著,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掩盖冰冷的气氛。   “我要换个环境。”凌寒站起来,字字铿锵,“并非赌气,也不是顾忌什麽,只是我还年轻,可以重新开始。您说了,过往是重生的资本,但没说重生一定要落户回原籍。”他略带顽皮地眨眼一笑,把特工总长噎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凌易打著哈哈说“喝茶喝茶”,凌寒招手叫家里的勤务兵:“帮我扛单车出来,谢谢。我要去街上转转。”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34(印象派春天)      江扬带著弟弟去军部做出国的准备登记,碧色眼睛的江立欢天喜地地跟在身後,丝毫不管哥哥在诸位军官面前的一副严肃表情。他俩被安排在平时招待高阶军官的休息室里等待,江扬细细欣赏著房间里楠木做封面帝国军史,忽然听见走廊里传来了一阵可谓不平等的争吵,一个充满刁钻滑怪的声音说:“找你们指挥官签字再来。”   “我的权限足够直接调动!”这声音非常熟悉……江扬一激灵,拉开门冲出去,果然,不知道何时从下面连队出差回来的程亦涵用不算唬人的身形把一个五大三粗少校军官拦在走廊尽头,面色因为争吵而泛红,“你这只是推诿!”   “这就是机关工作,中尉。”那军官颇为玩世不恭地把军帽在指尖上抡了圈,虽然不敢对帝国功臣中将的儿子耍横,但他的语气里全是“就在欺负你”的意味。   因为从未经历过类似级别的调动,对方的军衔又比自己高,程亦涵实在没有办法,却舍不得放走淘到手的这几个兵,不得不委屈低头:“我会立刻写报告给团部指挥官,长官,希望您能等……”   “时间不等人哪!”那军官摇头笑著,转身就走,却在那个瞬间死死驻步,身子一缩。   江扬早就大步从休息室里出来,此刻就站在那个少校身边,带著警告意味的眸子从对方身上掠过,到达程亦涵那里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安抚:“不用等,这就签,少校。”   那军官不敢还嘴,程亦涵没有现成的报告可供使用,只能颇为愤愤地递过一摞空白文件纸。江扬从容地站在那里,只签下一个格外显眼的落款:“回头补个报告给他,你要调的人,今天就送回团部。”   程亦涵不知道说什麽好,这种类似大哥哥帮小弟弟教训了路霸的情境让他觉得很有安全感的同时也非常不安,却不想,江扬揽过他的肩膀:“一起吃午饭。”程亦涵走过那个後背冒冷汗的少校身边的时候,心里是真的在轻声道歉,虽然他知道,军队这样一个地方,没有果决没有铁腕,就无法畅然生存。   江扬言出必行,果然请亲弟弟和程家弟弟在首都最好的中餐馆里吃饭。三人一起刷卡出门的时候碰见了正激烈争论著什麽走过来的秦月朗和卢立本,程亦涵忙不迭地尴尬行礼,却发现秦月朗已经上前一步拥抱了江扬,使劲揉了揉他琥珀色的卷发:“休假了?”江立不厚道地大笑起来,为哥哥严肃形象一秒内尽失,也为程亦涵强装没表情的样子。   江扬挣扎了两秒就跳出了对方的怀抱,非常不满地站直了,话里有话地骂到:“哪有假期,马上还要去伺候小孩呢!”   江立怕真的失去看比赛的资格,赶紧正色把事情都说出来──他知道秦月朗也是玩心重的人,自然不会把这种事情告诉江元帅──最後还不忘撒娇,一句“小舅舅”叫得甜极了,惹得秦月朗大笑起来,不由自主地又伸出手去揉江扬的头,说:“果然是小时候比较可爱啊,来,也叫一声听听。”江扬愤愤地跳开,哼了一声:“为老不尊!”向来忠厚的卢立本也笑起来,当著来往人群的面,伸手捏了捏江扬的面颊:“别理他,晚上去我家吃饭吧!”   程亦涵知道这位风流成性的元帅副官是江夫人最疼爱的幼弟,自从江夫人结婚就住在江家,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欺负比他小十岁的外甥江扬,甚至他的朋友都染上了这种恶习,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揉头和捏脸,这总让严肃的江扬长官愤愤,因此10岁那年发下宏愿再也不把“舅舅”这两个字说出口,但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抗议被秦月朗刻意忽略,因此更欺负得理所当然。程亦涵看著眼前的几个活宝,终於忍不住了,多日来征兵挑人的辛苦和委屈顿时消失殆尽,19岁的他拿著整齐分类的几十份调令和审批报告,同江家的二少爷一起笑成一团。   江扬用签字笔轻轻敲击著桌面,一、二、三、四──有敲门声,程亦涵和凌寒一前一後走进来,都站在桌前行礼。   “我要离开一个月。”江扬指指沙发,程亦涵恭敬地坐下了,凌寒却依旧固执而质疑地站著。江扬看了他几秒锺,倒也不追究下去,继续自己的话题:“期间程亦涵暂代指挥官,凌寒做帮手。”   凌寒飞快地想要说什麽,却不想江扬比他更快:“别急著推诿,凌寒中尉,我的话还没说完。三件要紧事。第一,我回来的时候想看见一个正常运转的情报科室;第二,程亦涵把凌寒的关系转走;第三,飞豹团扩招纳新的工作进度不能低於85%,嗯,就这样。”   程亦涵的记忆力非常好,快速转述确认了一次,绝对完美。凌寒冒出一句:“这个戏码我看够了,长官。”   “什麽戏码?”江扬瞪著他。   “入职根本没有办──我还是悬空状态,不属於飞豹团,更不在国安部。”凌寒的黑眸里闪著愤怒的光。   江扬交叉了手指把肘支在桌面上,一字一顿地撒谎:“你看过入职确认书,凌寒中尉。”   “假的。”凌寒的嘴角勾了勾,仿佛是嘲讽,也仿佛是得心应手的傲然,“上面说‘凌寒中尉’,入职前的我,应该用‘凌寒(B级金舟)’这种称呼才对,况且……确认的落章居然是团部办公室?难道这样等级的章也是能让人事科拿来随便盖的?”   程亦涵玩味地望著凌寒,又担心地看看江扬,最终没说话。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轻轻敲了几下笔杆,冷笑:“你一直知道,却跟我演戏。”   凌寒摇头:“我不久前才想通。”   “这个谎撒得不高明!”为对方的算计而非常恼火的江扬拉开抽屉,把一串钥匙丢给程亦涵,站起来就要走,“只看过一眼的东西,还能随时供给推敲?”   “这就是为什麽我被称为国安部最具天赋的外勤特工。”凌寒读出了江扬厌倦这场谈话的意思,往侧面让了一步,好给自己的上级留出摔门而出的空间。江扬的手里却突然一震,好半天重新开口:“很好,果然出类拔萃。这更说明飞豹团不适合你了,凌寒。”他特意去掉了本来计划出口的“中尉”二字。   凌寒从衣袋里摸出一份折的整整齐齐的报告放在桌上:“下官的入职申请,希望批准。”   “驳回。”江扬看都不看,“你知道为什麽!”   “是,长官。”凌寒把那几页纸折了又插回衣兜里,接著从程亦涵的文件夹里扯出一张手写的报告放在江扬的桌上,“按照长官的意思,下官依赖飞豹团的收容感,却建立不起任何认同情绪,更没有所谓的信任和协作──因此下官申请在这一个月内协助程亦涵中尉打理情报科室的事务,希望批准。”   江扬不曾想到会被凌寒算计得这麽清楚──对方不但剖析了自己的计划,而且未雨绸缪地对每一步都做出了对策,最让人沮丧的是,凌寒全部猜对了。一种棋逢对手的快感和守得云开日出的喜悦涌上来,江扬甚至是略含期待地说:“如果我再批驳回,你是不是还有《申请调职加入野战排》的文书等著拿出来?”   凌寒微笑了,清浅,却自信、优雅:“是,长官。”   仿佛一场牌局赌到最後已经明显分出高下,又像全凭运气的飞行棋让人不断臆测,江扬和凌寒挑衅似地对站著,琥珀色的眸子对上了黑色的,互相触摸深浅,又不肯露了自己的底限,都只心领神会地一碰便收势,却掩饰不住默契的淡淡喜悦和棋逢对手的跃跃欲试。   “我签这份。”江扬挑眉,抓过凌寒申请帮助程亦涵建立情报科的报告,刚要落笔,却递给了程亦涵,“你签,代理指挥官。”   程亦涵站起来照做了,凌寒抿了抿唇,刻意去读江扬眸子里的意味深长,没想到对方早有防备,只是飞快地把一些便携的办公用品拾掇进旅行袋里,因此只得愤愤地哼了一声,转头去望著窗外。   阳光灿烂,乌鸦以雄鹰的姿态掠过遥远美丽的碧蓝天空,四月樱豔丽如血,凌寒的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丝柔软的微笑──就像是印象派油画中的春天呢,砚臣。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35(启程)      苏朝宇跟著军部的人浩浩荡荡地去今年陆军精英赛的主办国杜里达共和国,他斜靠在车上给庄奕发短信:“简直是老干部旅行团,我们的大轿车前面二十多个军部小车,真夸张,居然还有元帅府的车。真想在机场开溜,让他们比赛去。”   庄奕没给他回,大概是开会中,苏朝宇也没放在心上,就斜斜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到机场办完登机手续以後,暂时还不能入闸,同行的人大多去逛免税店了,苏朝宇既没有钱也没有兴趣,於是就百无聊赖地玩儿手机上的数独游戏,直到一条短信进来,庄奕问:“在第几大厅?”   苏朝宇慌忙站起来,办理登机手续的大厅已经过了头道闸门,他一面往外走一面给庄奕打电话:“检票口等我吧,我马上过去。”   庄奕果然在那里,她仿佛又瘦了些,穿著鲜红色的长风衣和长长的靴子,更显得亭亭玉立,长发柔顺地披在肩膀上,使劲地对他招手。苏朝宇走过去,隔著栏杆拉住她的手,她不像平常那样素面朝天,而是化了很淡的妆,因此更添了一点妩媚的感觉。   庄奕飞快地嘱咐著他,他从安全栏杆的间隙伸出手去搂著她,她一只手勾著他的脖子,另一只手飞快地从口袋里捞出钱包来,把里面的钱都塞进苏朝宇口袋里,厚厚的一摞,还有一只明黄色的护身符,绣工精美。   苏朝宇倒笑起来,柔声哄著:“这是怎麽回事?我去比赛的,又不是去旅行,吃住都有人管,要钱干什麽?”   庄奕只是把钱和护身符都给他妥贴地放好,低声嘱咐著:“毕竟在外面,有什麽事要准备著才好,务必看好自己的证件,你特别容易一忙起来就什麽都忘了,对了,我前阵子收拾屋子,找到了你的旧护照,当时还说丢了!”说著拿出来塞进苏朝宇随身的手包里:“拿著应急。”   苏朝宇不知道一向沉稳的女友怎麽慌成这样子,但却没有一丝不耐烦,只是觉得非常温暖,一一答应著,轻抚她柔软的长发:“我这就走了,大概要一个月才能回来,你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妈妈,我拿金牌回来送给你。”   庄奕抬头,掂著脚尖吻他的嘴唇,低声说:“我要那东西干什麽?你好好的照顾自己,别生病,别弄伤自己,我就很开心了。”   苏朝宇笑著回吻她,两人毫不忌讳周围人的眼神,又亲昵缠绵了片刻,庄奕听到大厅里已经开始广播,去杜利达共和国的航班开始登机,她才放开苏朝宇,让他快点去登机,苏朝宇却还拉著她的手,笑道:“别理他们,那些军部的老干部,让他们等著去。”   庄奕瞪了他一眼,担心地说:“去吧,他们真记恨了你,早晚是要吃亏的。”   苏朝宇孩子似的撇嘴:“搭车旅行而已,有本事他们自己上场去比。”   庄奕被他这种堪称可爱的心态逗笑了,一根手指伸进来戳戳:“快进去吧,我看你进去就走了,上著班呢。”   苏朝宇这才点头,一路轻松地走向入闸口,他在安检的地方停下来,转身看去,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眼前穿梭,遥远的大厅的另一头,一个红色的窈窕影子就站在那里,静静地望著。他看著她,轻轻地说:“我爱你。”然後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安检处的年轻女孩子被他笑得脸都红了,慌慌张张把他的随身行李还给他,苏朝宇非常镇静地道谢离开。他的一个教官守在登机口,老远就跑过来拽住他,十分生气地呵斥:“都进去了,你真想让里头那些大爷等你啊?”   苏朝宇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他跟这位教官私下里的关系不错,於是勾著对方肩膀问:“都谁啊?这麽大牌?这不还有15分锺才到时间麽?”   教官笑,扳著指头数:“七大元帅都派了人跟,还有军校的领导、军礼司的领导、外务省的等等,你要是得块牌子回来……啧啧……”   苏朝宇连忙打断他:“别让我跟他们一起坐,别让我伺候,我要休息,休息!”   教官使劲拍拍他的後背,大笑:“知道你的脾气,放心,比赛前谁敢骚扰你,咱们史校长都得跟他拼命去。”   “那赛後呢……”苏朝宇反手揪住对方的领子,把他抵在舱门口问,他还没来得及回答,空警已经冲过来了,苏朝宇赶快放开,两个人继续勾肩搭背地往里头走。这个满脸孩子气的年轻空警才知道不过是闹著玩,但还是非常严肃地警告这两个穿军装的家夥说:“又不是孩子了,警告你们这里不许追跑打闹!”   苏朝宇几乎笑出声来,被教官一路拖回飞机。史少昂校长和若干高官一起坐在头等舱,苏朝宇一一敬礼问好,被无数人拍了肩膀以後终於可以回他的座位上坐著了,商务舱,靠窗。他知道有无数道目光追随著他的背影,但却不知道,其中一双琥珀色眼睛的主人,将在不久以後的日子里,改变他的一生。江扬把14岁的弟弟按在座位上,一面给他系上安全带一面悄声说:“别急,等比赛结束了我把他拎出来喝茶。”   飞机起飞以後,苏朝宇看著身边层层叠叠的云,忽然觉得梦想正一步一步接近,正享受间,身边金发的高大男性乘务员忽然蹲在他身边,用生硬的中文努力柔和地问:“请问您要点什麽饮料?”苏朝宇立刻、马上、华丽丽的崩溃了,慌急地说:“一杯冰水,谢谢。”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36(我要打电话)      陆战精英赛是一项传统的国际间军事技能大赛,不分单项只有全能,因为比赛的创始人、被誉为“军魂”的马赛里上将认为,真正优秀的士兵是不被允许有弱点的,任何不足在真实的战场上都会变得很致命。此项比赛创立至今已经有快两百年了,和平时期,甚至成为各国比拼军事实力和综合国力的一个小舞台。   布津帝国是传统意义上的大国,却因为近百年来与邻国纳斯帝国无休止的明争暗斗而日渐衰弱,军部因此开始重视国际陆战精英赛,最高军事委员会名义上的领导人,即布津帝国现任的国王陛下,甚至还亲自过问过好几次。尤其是今年,布津帝国军校四年级的学生选手苏朝宇因为在去年的比赛中夺得了第四名的好成绩而极被看好,有传言说,如果能拿到冠军,军部会直接授少将衔给他。   对此,布津帝国最年轻的独立团指挥官江扬上校十分不以为然,他对这种越来越趋於选秀的比赛也没有兴趣,虽然迫於无奈带著满心欢喜的弟弟江立到了比赛的城市,却连续好几次拒绝了弟弟去看选手们准备训练的要求,而且,一次也没有参加过那些应酬般的联络感情的晚餐。   在苏朝宇和其他选手忙於长达两周的适应性训练时,江氏兄弟俩一直悠闲地在杜里达共和国全境旅行。江扬买了两张30天有效的火车乘车券,带著一步三回头的弟弟离开比赛城市,沿著碧蓝的海岸线一路悠闲的走走停停,多数时候他们坐那种老式的每站都停的木厢式火车,在那些有乳白色房子和满眼鲜花的小镇上停下来,拍照,骑单车,调戏路过的猫猫狗狗,有一次江扬甚至租了一架小型单引擎飞机,带著弟弟低低地掠过泛著银色光芒的蔚蓝海面,非常温暖的阳光晒在他们琥珀色的卷发上面,风非常大,带著海面上才有的咸味。14岁的江立坐在副驾的位置上,一开始死死攥著安全带不敢放手,逗得开惯了战斗机的江扬笑起来,他推开风镜,使劲揉了揉弟弟的小卷毛,光滑柔软,果然手感好极了。   巨翅的白色海鹰在他们的脚下掠过,一个俯冲,利爪携著硕大的海鱼腾空而起,江立惊讶地看著它示威似的从他们身边超过,肥美的鱼使劲甩著尾巴挣扎。江扬只是笑,戳戳旁边正忙著拍照的弟弟:“照片可要藏好了,让老狐狸知道我带你做这种危险动作,不弄死我才怪。”   江立大笑:“怎麽会?当年送你去空军不是爸爸亲自批的?”   “那是我。”江扬转过头专心往前开,他拉上风镜,茶色的镜片挡住了所有的表情,他努力微笑,在心里说,“你是不一样的。”   江立毕竟还是孩子,他并没有意识到身边大哥情绪的变化,又忙著去拍那些追逐鱼群的海豚去了,江扬的飞机在空中平稳地滑翔,风吹在他的脸上,皮肤上忽然有点凉凉的感觉。他微笑,把飞机微微拉高一点,这样,就不会有飞溅的浪花了吧。      苏朝宇的日子却过得无比郁闷,当然,各种适应性和调整性的训练并不难熬,让他感到焦躁不安的是自从到达杜里达的那天下午,教官就强迫包括他在内的所有选手上缴个人通讯器材和护照,实行了严格的作息制度,这一举措说是为了让选手们安心准备比赛,避免发生不必要的麻烦,但苏朝宇却非常生气。一方面他很担心母亲的状况,另一方面他也想念一个人独自支撑的庄奕,恋爱七年,他们从未分开过这麽长时间,就算是军校第一年不许随便离校并且受到严格的通讯管制的时候,她也会在某些晴朗美丽的晚上,突然出现在军校的门口,诈称是他的某个亲戚,他们隔著门口那道黄色的警戒线拥抱和亲吻彼此,看见彼此的眼睛,听到彼此的心跳,闻到彼此的味道,就会异常幸福,异常平静。   但现在,已经整整两周了!苏朝宇像动物园里被进铁笼的狮子那样,以一种非常焦躁而机械的节奏在宾馆的楼道里走来走去,使劲揪著自己漂亮的蓝头发。   曹勋正巧陪史少昂校长参加完晚上的应酬,正巧路过楼梯转角,他只是探头往这边张望了一下,立刻就被一个箭步冲过来的苏朝宇抓个正著。未来的世界冠军把他按在墙上,恶声喝道:“我要打电话。”   曹勋和团里所有的教官一样,对这种抢劫的桥段已经非常熟悉了,他非常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掌,说:“那个,你知道规定……”   苏朝宇却并没有想平时那样继续威胁和恐吓,而是松开他,侧身也靠在墙上,垂著头叹气:“这样下去我一定会失眠的。”   曹勋的眉毛动了动,一面企图不露声色地退走,一面劝:“休息,是很重要的……”   苏朝宇一转身,靠在了楼梯扶手上,刚好挡住了他离开的通路,一面叹气一面说:“你知道,我妈妈身体一向不好,我……现在……非常……担心。”   曹勋进退不得,他正愁找不到借口离开,楼梯却响了起来,一前一後走上来两个非常挺拔的年轻人,都是一身标准的户外休闲装束,带著遮阳帽和太阳镜,前面的那个两步一个台阶的跑上来,一个劲地催说:“哥,快点快点,累死我了。”   後面那个只是轻笑:“累死了还跑那麽快?好了好了,让你先洗澡,别吵了,吵得我头疼。”   曹勋侧头看下去,前面的那个初中生模样的孩子已经向他招手了:“师兄好啊。”曹勋当然认识这是江家的二公子,从下半年起,要跟自己的导师,帝国军校战略经济学的系主任做研究生的江立,於是他也笑著打招呼,并且把苏朝宇介绍给他:“这是……”   江立已经不管他沉稳的哥哥,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他们身边,笑道:“我很尊敬苏师兄呢。”   江扬也上来了,他皱著眉往这边看了看,把弟弟的背包接过来,一面掏门卡一面离开,边走边吩咐:“我先给你放水去了,快点回来。”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37(晚安,我爱你)      江立随口应了一声,曹勋笑著对苏朝宇使了个眼色:“江立还没入学,不用遵守咱们学校的规定,你不如向他借电话。”   日後成为布津帝国最年轻的首相的江立是江家三个孩子中智商最高的一个,他虽然离开了两个礼拜,并不知道军校给选手们下达的命令,可只是随便一瞥这里的情景,事情便明白了七八分。手机就在他贴身的牛仔裤口袋里放著呢,硕大的长颈鹿挂饰毛绒绒地垂在外面,他回头叫哥哥:“哥,我可以借手机给苏师兄吗?”   江扬背著自己的背包,拎著行李箱,手腕上挂著弟弟的背包,正用一只手艰难地开门,闻言头都没回,他知道弟弟的意思是如果史少昂校长追究起来,得自己去扛这个责任,却也不当一回事,颇为不耐烦地说:“没问题,你高兴就好。”门卡终於艰难地插进了插槽,红灯熄灭,绿灯亮起,江扬艰难地撞进门的一瞬间,听到苏朝宇清澈的声音说:“不用了,我等赛後再打吧。”说著,那高而挺拔的影子竟踏著朗朗的步子离开了,径直走到江扬的隔壁,开门,进屋,锁门。   江扬把行李丢在地毯上,他的弟弟已经不高兴地回来,关上门就很生气地发脾气说:“都是你,摆什麽长官的臭架子!”   江扬懒得反驳,直接闯进卫生间,愤愤摔上门:“我先洗,你给我洗衣服去。”      苏朝宇洗过澡,就穿著纯棉睡袍躺在加长的大床上,为了保证准世界冠军的休息,他独享一个在楼道尽头的单间,唯一的邻居就是隔壁二周不见人影的江氏兄弟,他在舒适的床上翻了个身,从床头的随身包里抓出随身笔记来,海蓝色的封面上有他和庄奕笑得很傻的大头贴。苏朝宇看了一阵子,终於忍不住甜蜜的笑出声来,他抓起床头的电话,拨了饭店的语音服务台,那个没有感情的话务员说:“布津帝国首都雁京,大到暴雨,气温10到14摄氏度。”   苏朝宇皱起眉,挂掉电话以後,他在那些训练心得底下加了一句:“小奕,别忘了带伞,多穿衣服。”   与杜里达共和国有7小时时差的布津帝国首都,现在正是午後,庄奕站在街边店铺的遮雨棚下面,望著倾盆大雨发呆。   一小时以前,医院给正在开会的她打电话,一个年轻的护士用一种非常温柔客气却没有感情的语气告诉她:“您的帐户已经欠费,我们已经停止用药,请您尽快补缴相关费用,以免延误治疗。”庄奕低声解释,说傍晚就会赶过去,请医院先不要停止用药,对方始终微笑,始终客气,一遍一遍强调的却始终是医院“先交费,後治疗”的相关政策,她的手指死死抠著会议室实木的大门,声音几乎哽咽,对方只是,客气地挂断了电话。庄奕很清楚,经过十几天的数次病危抢救以後,自己和苏朝宇的帐户里都不可能有三位数以上的余额,她死死咬著自己的嘴唇,深呼吸,然後回到会议室里去,跟正在主持会议的陆林低声告假,陆林无框眼镜後面深褐色的眼睛里有不掩饰的担心,她只能慌张离去,直奔典当行。   其实也没有什麽真正值钱的东西,庄奕用一只大尼龙购物袋装了自己的数码相机,几套定制的礼服,十八岁生日的时候苏朝宇送的卡西欧情侣对表,她跑去商业街上的典当行,把所有东西都倒在柜台上,最後甚至连口袋里的MP3都添了上去,高高的柜台後面,夥计总是带著非常和气的微笑,他们一样一样地清点、估价,把一切都登记得清楚明白,预扣利息,然後把剩下的钱交给庄奕,庄奕强忍著不让自己哭出来,故作镇静地把钱都塞进钱包里,薄薄的一摞,或许连一次抢救都不够。她顾不得那麽多,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医院赶。暮春的暴雨正席卷这个城市,街上的行人都形色匆匆,积水汇集得像溪流一样,沿著柏油路的边缘哗哗地流淌。   庄奕的衣服和头发已经湿透了,风吹过的时候,就刺骨得冷,她紧紧抱著自己的肩膀,在雨势最大的时候躲在路边的遮雨棚下面,茫茫人海,她轻轻地叫“朝宇,朝宇”,然後,忽然就泪如雨下。   千里之外,苏朝宇合上本子,关掉床头灯,舒适地滑进被子里,他低声说:“小奕,晚安,我爱你。”      清晨,江扬在酒店顶层的泳馆里做例行的体能锻炼,他的弟弟一直跟在旁边捣乱。江立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只粉红色的充气球,一直像马戏团的海豚那样在哥哥选定的线路上拱来拱去,江扬开始躲著他,可弟弟的体能也是精英教育锻炼出来的,怎麽可能被轻易地甩掉呢?最後江扬终於被气乐了,干脆放弃严肃的体能训练,跟弟弟一起玩起他向来不屑一顾的水上游戏来,直到两个人都累了,就安静地漂在水上,搭著那只粉红色的充气球。江立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著哥哥部队里的事情,江扬有一搭无一搭的回答著。早晨的阳光透过全透明的天顶撒在蔚蓝色的泳池里,两侧大盆栽投下层层叠叠的影子,气氛舒心而幸福。   直到传来脚步声。   来的是一大群选手和教官,他们都刚刚完成的早锻炼,要在泳池里做一些恢复性的放松运动,清晨的泳池里只有抱著粉球漂著的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苏朝宇觉得这场景非常好玩,然後一下子没忍住,就笑出声来。   江扬只是侧头看了他一眼,便沉下去,两下游到池边:“狐狸宝宝,到时间吃早餐了。”   江立非常响亮的应了,却有些依依不舍──当然不是为了那个球,他十分十分地想看选手们训练呢。   做哥哥的已经把长浴巾披在肩膀上了,手里拿著另一条,站在泳池旁边等著弟弟,江立靠著泳池壁不动,年轻的飞豹团团长只得俯下身子,把弟弟抱了出来。另一边的选手们已经下水,那个海蓝色长发的,已经笑眯眯地捡起了那个被抛弃的球,使劲扔了过来。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38(限量版幸福)      凌晨四点三十七分,第一缕阳光还没爬上医院斑驳的铁窗,天却一丝一丝的亮了起来,启明星在天边很远的地方仍然闪耀,庄奕抱著肩膀坐在角落的长塑料椅上,疲倦和孤独一阵一阵地侵袭著她的身体,以至於在黎明前微寒的空气里,竟有些冒冷汗。   急救室的红灯始终没有熄灭,已经是一周以来的第六次急救了,庄奕发现她已经无法拒绝陆林的任何帮助,尽管连主治医生都用一种预知的口吻告诉她苏妈妈回天乏术的事实。   她给苏朝宇发短信,但是已经连续十多天没有得到过任何回复,打电话过去的话,永远是那个没有感情的声音重复著“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後再拨”。此时寒冷无助,庄奕不由自主地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连续数天的医院生活打乱了她日常所有的规律,手机好像总是处於濒临停电关机的状态,现在,签那些病危通知单的时候,她的手指已经不会再颤抖得无法落笔了。   庄奕飞快地拨了那个太熟悉的号码,她的手指死死攥著那只跟苏朝宇长发一样颜色的海蓝色手机,“正在呼叫”的字样在屏幕上闪烁了很久,那个毫无感情色彩的语音提示一直在响,直到手机耗尽了所有的电量,发出刺耳的报警声。   庄奕失控地把手机摔在地上,它在一尘不染的地板砖上转了几圈,便滚到椅子底下,然後撞在墙壁上,等她平静下来、把手机捡起来的时候,那海蓝色的外壳已经裂了一道分明的口子,屏幕闪了几下,再也亮不起来。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仿佛这些日子所有的苦苦支撑都一下子压了下来,她觉得委屈,又为自己的委屈感到歉疚,疲倦和难过夹杂其中,心里乱成一团,似乎这种时候,只有眼泪能舒缓内心无法派遣无处诉说的这些难过,就像男人需要酒,女人需要眼泪。   她靠在墙上,长发遮掩了所有的表情,一旦开始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丰满的红唇被咬出了血珠,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著,茫然无助的长长的楼道里,灯光昏暗,夜风萧萧。   忽然楼道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庄奕没有动,她紧紧闭著眼睛,任由泪水不受控制地滑下脸颊,她忽然想极了苏朝宇,她用尽全部心力爱了那麽多年的人,她低低地叫著他的名字,然後忽然被人紧紧拥进了怀中。   那是一双有力的臂膀,带著淡淡的桂木清香和风尘仆仆的寒意,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那人只是拥紧了她,什麽也不说。   庄奕知道是陆林,是三天前不得不回纳斯处理家族事务的陆林,他还穿著昂贵的夜礼服,他想用风衣把她揽进怀里,却又觉得不妥,慌张地扯下来披在她的肩膀上,光洁的牛角扣子被这种暴力的脱法弄脱了好几颗,劈里啪啦地掉在地上。   她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肩膀,他轻抚她的长发,柔软地安慰著,直到干练美丽的女助理找回自己,她努力平静下来,尴尬极了,不知道如何开口:“不是说……”   “本来要去五六天的,不放心这边,就连夜搭飞机回来了。”陆林略略尴尬地退了半步,“我去买早点给你。”   庄奕伸手握紧了裹住自己的风衣,没有抬头,却非常认真地问:“为什麽?”   陆林故作轻松的微笑,转头去看天色:“天快亮了,吃点东西,好好补一觉比较好。”   “我是说,你这样一个人,为什麽要这样对我。”庄奕一字一句,她从小利朗果决,虽然跟苏朝宇在一起的时候柔情似水,其他事务上却有著超乎常人的精明和果断。   陆林停下脚步,他在她面前蹲下,双手放在她的膝盖上,然後笑了起来,平光镜後面那双淡褐色的眼睛里有毫不掩饰地爱慕:“如果说我爱你,你会笑吗?”   庄奕微笑:“不会,我会问你,你这样一个人,只要招招手,不知有多少比我更美丽的女孩子会抢著说‘我愿意’。”   陆林愣住了,为了这个被生活压得濒临崩溃,前一分锺还在哭泣的女孩子瞬间显露出来的敏锐,他望著她,然後回答:“一开始是因为你的美丽和能干,真正打动我的,是你的坚持和不离不弃。我的确拥有的足够多,但这种旁人看起来有些傻傻的真心,是这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几样财富和权势换不得的东西……”   “但不是为你。”庄奕飞快地说,“换句话说,如果我被你打动,你并不可能拥有这份真心,而是摧毁了它。”   陆林抬头微笑:“不,我并不奢求你爱上我,但我想,我有爱你的权利,或许很多年以後,这份感情会变成另一种美丽。但至少目前,它从没让我痛楚,我为爱你而感到幸福。”   庄奕看著他,陆林接著说:“我帮你做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幸福,因为在整个过程中,你从来不是为了自己在奋斗──那种坚持每分锺都在感动著我。”   庄奕站了起来,快步走到窗边去,一股慑人的寒意席卷了她的整个身体,她把额头抵在玻璃上,努力平稳呼吸,然後微笑:“果然是外国人,说话永远是书面语,让人听著……嗯,怪怪的。”   陆林离开之前只说了一句话:“我越来越确信,你是我一直寻找的幸福。”他穿著来不及换下的华贵晚礼服朗朗地穿过走廊,快步地去买早晨。等他带著老字号的鸡粥和小笼包回来的时候,手术室的灯光已经熄灭,楼道里空无一人。   庄奕在特护病房里,苏妈妈插著氧气管昏睡著,她伏在床边累得睡著了,身上还搭著他的风衣。陆林悄无声息地开门走进去,他把热腾腾的早餐放在床头柜上,轻轻抽走她口袋里那只已经摔坏了的手机才离开。他从纳斯带来的私家助理开著车等在医院门口,他坐上去,吩咐:“去公司,另外,一会儿你去买一个这样的手机,送到我办公室。”   年轻的助理侧头看了一眼,笑了起来:“壳子是前年的特别版,情侣款,限量,大概不好找。”   陆林疲惫地靠在後座上,他也通宵未曾休息,此刻只是闭著眼睛吩咐:“中午十二点前办妥,这个月奖金翻倍。”   他的助理非常调皮地敬了个礼,笑道:“请您放心。”陆林不再说话,只是闭目养神。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39(相亲)      帝国军校在杜里达共和国的代表队现在非常慌张,每个人都形色匆匆,表面镇静而内心慌乱,所有的教官被分成两人小队,对杜里达共和国的首都进行地毯式搜索──一个小时前,本次赛事的种子选手,帝国军校四年级的优等生苏朝宇,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唯一的目击者是曹勋,他被史少昂校长亲自询问了半个多小时,据说,苏朝宇利用训练结束後15分锺的更衣时间,从他的面前不翼而飞。坐在史少昂校长私人套房里喝下午茶的江扬差点没笑起来,他一只手按住把关心写在脸上的弟弟,一只手仍然端著他的咖啡杯,说:“不妨去邮局找找,前几天听说他急著打电话回家,而且第一次到一个地方,总会有那麽几个人,是让人会忍不住要跑邮局寄明信片的VIP。”   苏朝宇的确在邮局,此刻正俯身在玻璃柜台上写明信片。陆军精英赛赛场并不在闹市区,他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外币兑换柜台,身上只有刚下飞机的时候领队给的一点钱,除去往返车费,已经只剩下硬币在口袋里叮当乱响,他把它们都掏出来在柜台上排了一排,邮局的服务小姐都是那种典型的小镇女子,早在苏朝宇进门的一瞬间,已经开始交头接耳地评头论足。苏朝宇只懂一点点杜里达语,但天下女孩子碰到帅哥的表情很相似,在他过去二十几年的生命里,这种情况的发生频率比一日三餐还高,他保持迷人的微笑,女孩子们都挤过来,唧唧喳喳地把他放在柜台上的硬币数了一遍,然後从柜台里掏出一些精美的明信片给他挑,其中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子还额外送了几张邮票。苏朝宇道谢,然後认认真真地写给妈妈,写给庄奕,写给军校里的罗灿,最後一张……写给不知道人在什麽地方的,暮宇。   他没有想到曹勋他们来得这麽快,最後一张明信片才刚刚写上了抬头,只听见邮局的门口传来一阵嘈杂的欢呼,然後曹勋和另一个教官带头冲了进来,若不是苏朝宇闪得快,一定会被他们扑倒,按在柜台上拖回去的。苏朝宇手疾眼快一跃翻过柜台,把三张写好的明信片扔进信筒,才好整以暇地站在邮筒後面笑:“这回来得真够快。”   一个跟他平时关系极好的教官愤愤地跺脚:“真是没办法,平白无故玩失踪,刚刚史校长已经发飙了,把我们全骂了一顿。”   苏朝宇大笑,一面过来勾他的肩膀一面说:“谁这麽厉害猜到我在这里啊?跟安了GPS一样。”   曹勋也笑,过来从另一边拽住苏朝宇,凑过去在耳边说:“这回可是江元帅大公子钦点的。”苏朝宇立刻给了他一脚,对方也早有防备,大笑著跳开了,几个教官都嘻嘻哈哈地跟他打架,说“这回可在高层挂了号”云云,苏朝宇大笑著还击,丝毫不把他们说的放在心上。      卢立本穿著亚麻色的衬衫,他的身材并不是十分高挑,不过1米7出头,但矫健匀称,站在玉树临风的秦月朗身边向来也不嫌突兀。他此刻正坐在西餐厅里,不停地看手表。他美丽的夫人艾菲就坐在他的身边,殷勤的给坐在对面的一位年轻小姐添些咖啡,随意闲聊著。他们精心策划,并得到了江夫人关心和鼓励的这场旨在为三十二岁的秦月朗上校寻找生命中真爱的下午茶会,距离约定开始的时间已经过去15分锺了,从不迟到的男主角却还没出现。卢立本很努力地克制住痛骂友人的冲动,依旧保持著温暖如春风的微笑,直到秦月朗出现在门口。   秦月朗上校从十五岁进入帝国的社交圈以来,一直以英俊倜傥闻名,许多妙龄少女都被他的翩翩风度迷倒,视之为梦中情人,最八卦的狗仔队也没拍到过他衣冠不整形容邋遢的照片,最挑剔的时尚评论人也对他的衣著品味赞不绝口,但是现在……   卢立本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秦月朗站在餐厅门口,高兴地冲他挥了挥手,旁边穿制服的服务生脸如菜色。   他很认真地做了头发,深栗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保持著艰难的站姿,其间还有几缕挑染了亮金和亮银。   他很认真地挑了衣服,一件立领的纯棉T恤衫好像有点小,紧紧勾勒出他健美的轮廓,只是胸前有一幅硕大的涂鸦,卢立本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高中美术课上自己不小心把颜料洒在同桌秦月朗身上,然後为了避免有洁癖的对方发飙光速创意出来的杰作,一股浓浓的樟脑味搁著几张桌子隐约地传过来,让向来沉稳镇定的卢立本再也坐不住了。   但那个罪魁祸首仿佛丝毫没有觉悟,他像平时那样非常优雅地走了过来,对那女孩微微一笑,女孩又惊又羞,只得低下头去。秦月朗用银勺敲了一下咖啡碟,笑问:“我们去哪儿?”   女孩犹豫了一下,只能把求助的目光传递到艾菲那里去,可秦月朗却没给她反应的时间,从他那条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旧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房卡,笑说:“走。”   卢立本气得咬牙,他腾地站起来,一手抓过自己搭在一边的西装,一手抓住秦月朗的胳膊,风一样往外冲,夫人艾菲只能非常抱歉地对女孩子微笑,说一些圆场面的话。搏击方面的技巧并不弱於挚友的秦月朗毫不反抗,一路被拖出了餐厅,撞倒盆栽桌椅一片。      秦月朗被扔在黑奔驰的後座上,前面蜂蜜色头发的友人仿佛毫无目的的往前开。据秦月朗目测,时速应该已经接近於超速标准,但仅止於接近。按照著二十多年来的经验,卢立本的怒火维持的最长时间是32分锺47秒。於是秦月朗特没心没肺地从座位底下的工具箱里掏出一个老式闹锺,圆壳子头上俩包的那种,走针就像定时炸弹,到时间玩儿命敲,他从後视镜里观察卢立本的神情,然後相当保守地拧了一小时,然後开始躺在後座装尸体。 卢立本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开始唠叨和教育,他只是铁青著脸开车,路过十字路口的时候突然急刹车,後座的秦月朗死死拽著椅背才避免了不名誉地摔到地上去。等他回过神来,向来和善的友人已经拉开车窗,刚刚横穿马路闯红灯的两个女孩子被这种阵势吓得够呛,“这种行为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不能指望别人为你们负责!”卢立本狠狠骂完,愤愤地摔上车门,一脚油门踩下去,又是一路狂飙。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40(物是人非)      秦月朗敏锐地观察到,整个过程,卢立本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他终於有些躺不住,就坐起来卷起袖子和裤腿,开始给刚刚在餐厅里撞出来的淤青敷药,并且毫不掩饰地发出抽气的声音。平日非常温柔的卢立本依然铁石心肠,头也没回。   车子很快驶出了市区,上了高速,奔驰了一段时间以後又转到国道上,秦月朗知道这回玩大了,於是无可奈何地开始叫卢立本的名字──在过去很多年的相处里,这一招屡试不爽。   卢立本没有回头,蜂蜜色的短发狠狠一甩:“闭嘴!”   秦月朗咬了一下嘴唇,转过头去看窗外。树木森森,田野广袤,远处的群山笼罩在淡淡的雾气里。城市里惯常能看见的楼房已经完全不见踪影,车子开著开著,两侧连瓦房都变得稀疏起来,只有无尽的农田和小小的水塘。他们已经驶离了国道,现在行进在一条乡村土路上,几乎没有任何交通标志,偶然有农夫赶著马车和他们擦肩而过。   那只大嗓门的闹锺开始玩命响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卢立本几乎是在同时,狠狠地踩下刹车,车胎与地面发出恐怖的摩擦声,然後车子停了下来,秦月朗慌慌张张地按停了闹锺的时候,卢立本已经摔上车门跳下车了。空气的压力把秦月朗的耳膜震得难受,他下意识地坐了起来。   卢立本已经拉开後座的车门,厉声呵斥:“出来!”   秦月朗向来强势,若不是个性散漫不喜做官,以他的能力,早已经是布津帝国军界的一位重量级人物了,在最高军事委员会的大楼里,多少将官以上级别的高官都对这位上校礼敬三分。但所谓一物降一物,对於自己这个正直到无可挑剔的友人,秦月朗总是有些忌惮的。   卢立本一把将犹豫著的秦月朗从後座拽出来,路边正好有个小池塘,几只家养的肥鹅在浮萍遍布的池塘里游来游去,水面浑浊。卢立本始终铁青著脸,也不再说话,直接把秦月朗拖过去丢在水塘里。那水不过刚没他的膝盖,秦月朗不由挣扎两下,却被卢立本狠狠推倒,两个帝国军校的高材生、帝国最高军事委员会的少壮派军官,在乡下一个不知名的水塘里扭打翻滚,彼此咒骂,惊得那些肥鹅都慌张地逃到岸上去,扑棱著翅膀嘎嘎地跑走了。他们都滚了满身泥水,最後还是亲卫队长略胜一筹,卢立本努力站起来,狠狠吐出了今天的最後一句话:“真不知道你要什麽时候才肯长大!”   秦月朗狼狈地坐在泥水里,整个身子和他一丝不苟的头发全湿透了,刚刚在扭打的过程中,卢立本甚至故意使劲地揉了他的头发。夕阳已经落下山坳,漫天的火烧云仍然灿烂多情,风开始变得很冷,卢立本还想说什麽,嘴唇动了几次却最终只有一声叹息。秦月朗觉得自己丧失了所有动弹的力气,他有些茫然地看著卢立本转身,然後决然地上车。他脱下他的T恤,卢立本摔上车门,透过茶色的车窗,他看见秦月朗低下头,开始专注地洗他的那件T,金色的阳光落在他线条优美的面容上,那嘴角,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完美的微笑。   卢立本镇静地挂档,踩油,黑色的奔驰携著风声远去,他甚至没有回头。      虽然已经是初夏,但天完全黑下来以後,在这远离城市的山林里,夜风仍然冷极了,尤其是对一个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的人来说。秦月朗并没有试图用伤害自己来证明什麽,他很想找个计程车,回到温暖的元帅府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明天早晨很有可能会收到友人诚恳的道歉,附赠夫人亲手做的蛋糕,但他在路边站了半小时以後就绝望了──天知道盛怒之下的卢立本把车开到了什麽地方,这里别说计程车,连拖拉机都没瞧见一辆。郊外的天空格外澄澈,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漫天星光璀璨,隐约能看见银河,秦月朗的身上没别说野战刀,连把指甲刀都没有,因此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军校时期学过的野外生存技巧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他只能找个背风的树下靠坐,闭上眼睛,往事便止不住地涌上心头。   过去二十八年,朝夕相处,甚至从未离开对方超过三天,他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记得他们一起捉弄家庭教师,记得他们一起走过高中、军校,在野营的时候裹在同一条毯子里发抖,在毕业典礼上互相拍照。那些奢华的酒会上,卢立本总会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在他的身边,不露声色地替他当下那些最烈的酒,哪怕之後会因为酒精过敏起一身的红疹子,他太信任他,所以哪怕是跟艾菲恋爱的时候,也要巨细无疑的请挚友做参谋。秦月朗穿著一丝不苟地礼服出现在他的婚礼上,充当伴郎,很多人说他比新郎更耀眼,没人知道他眼睛里的晶莹并不是因为喜宴上的酒,但他还是微笑著,看他的爱人吻新娘,以後愈加风流,总是在深夜还流连在那些灯红酒绿的所在,公然跟复数的太太小姐调情,卢立本不止一次为他收拾各种各样的烂摊子,也劝过也吵过,可真正惹出麻烦来的时候,却永远坚决地站在他身边。   秦月朗觉得身上一阵阵冷极了,头有些眩晕,於是苦笑,他哪里是名媛们想象中的情圣,根本就是个最可悲的失败者,他甚至从未向他深深爱著的人说出一句明确的表白──那双太正直的眼睛里,那颗太纯净的心里,哪里容得这样不伦的情感呢?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後努力微笑,有热热的液体顺著脸颊滚下来,秦月朗放任,他把头靠在树干上,粗糙的树皮摩擦著他的後颈,有点微微的刺痛。很多年前母亲说,他和卢立本就应该像是两株参天的巨树,努力生长,彼此独立,枝蔓呼应,根茎相连,可是……在他心里,却宁愿他们是两株坚韧的藤蔓,紧紧依靠,相互依存,至死方休。   这样的心,卢立本那样的人,哪里会明白,哪里会接受呢?   秦月朗微微抬著头,下颚和脖颈拉成一个绝美的弧度,他在笑又在哭,回忆里幸福现实中绝望,惯常优雅而又冷漠的外表後面一直是一颗太渴望的心,静静的夜里,他忽然好想念小的时候,可以睡在一张床上,彼此温暖的岁月。 天地苍茫,物是人非。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41(握住握不住的爱)      卢立本像一只茫然的兽,他的夫人艾菲体贴地给他留了美味的汤和烤得脆脆的肉酱饼,他麻木的嚼著,所有的味蕾放佛都失去了应有的功能,有点苦苦涩涩的。艾菲在厨房里削水果,煮咖啡,有一搭没一搭地告诉他那位小姐已经被妥善的安抚了,她总是那麽体贴,不像秦月朗那样,笑得灿烂,内心却总有一个角落,欲言又止,看不分明。   卢立本靠坐在沙发上,像强迫症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拨著秦月朗的号码,却不呼出,等手里的咖啡凉透了,完全没有任何香气只剩苦涩的时候,他忽然像一只暴走的龙那样跳了起来,抓了车钥匙就往外冲。艾菲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问他怎麽了,他只是说:“差点忘记了元帅的传召。”   艾菲疑惑地看了看日历──她的丈夫习惯於把重要的传唤都标注在上面,今天的格子是空的。卢立本发动了汽车,转眼就消失不见。   夜深的时候,城市里仍然会灯火通明,花街上仍然人声鼎沸,喝辛辣的酒,揽著温暖的身体,颓废的歌手轻轻地唱,醉了,怀抱就差不多。卢立本在元帅府门口转了个圈就知道他的朋友还没回家,这个时候秦月朗总是在他那跟卧室差不多大的露台上啜著酒看月亮,连下雨的时候也不例外,他看他的时候他总是在笑著的,可背影却那麽落寞。   浓云渐起,天空呈现出一种发灰的紫罗兰色,卢立本非常沮丧地发现他迷路了──午後的他被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冷静控制著,他把车子停在路边,抱著头努力回忆所有的细节。然後他拨电话给秦月朗,电话答录机里对方轻快地让他留言,卢立本忽然觉得眼里一酸,堪堪落下泪来,只能努力平静著声音说:“你在哪儿我都去接你……不愿回来也没关系,我陪你……”他把手机狠狠摔在地上,军部配发的高档货和地板相撞,铿然有声。卢立本深吸气,再次发动了汽车。   夜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很久,卢立本也找了很久,直到记忆里的一切在漆黑的雨夜里变得清晰透彻。秦月朗始终围著池塘边那棵最高大的树转圈子,太冷太累,可是不能睡,甚至坐下都不能,他脸色惨白,嘴唇冻得发青,那件T恤却没有穿在身上,他把它叠好,双臂交叠著护在胸前。   汽车耀眼的前灯照亮了这片小小的荒地,细细密密的雨线反射出莹莹的白光,卢立本扯下自己的外套丢在车座上,然後冲了出去。秦月朗没有回头,他太倔强又太骄傲,容不得这样狼狈的自己被路过的陌生人怜悯,他不觉得心痛,虽然无助虽然悲凉,他知道一切都会过去,他知道阳光再次普照大地的时候,他的友人仍然会笑得毫无阴霾。“一切都很好,人间天上夜总会的头牌陪我打了一夜的十三点,真的。”秦月朗决定这麽说,“赢得不少,请你吃饭。”   温暖的怀抱一下子从後面环住了他,秦月朗扬起头,闭上眼睛,他的头正好枕在对方的锁骨上,那气息那温度,都太熟悉。似幻似真,他伸手握住那双常年握枪的手,想说什麽却发现自己的嘴唇已经冻僵,他什麽也说不出来。卢立本感觉到怀里的人轻轻一颤,随後,便软了下去。   他伸手想摸秦月朗的额头,半昏迷状态的秦月朗却死死拽著他的手,卢立本只能努力凑过去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手心握著秦月朗冰凉的手,手背靠著他火热的额头,卢立本突然觉得那麽悲伤,他把他抱起来,低声地叫:“月朗,月朗。”      江扬在陆战精英赛开始以後的第七天终於心甘情愿地承认这并不是一场旨在娱乐大众的选秀赛,虽然那个一路领先的布津选手比如今当红的大多数明星漂亮得多,而那头完全违反军规的亮蓝色长发,和他的表现一样,鲜明得让人根本没法不注意。   苏朝宇已经拿了三个单项的第一,成绩比平时训练还要出彩,甚至有一项还打破了赛会的记录。他比赛的时候就会进入一种极度专注的状态,不仅仅不再提电话的事情,不再跟相熟的教官们打闹,甚至都不怎麽说话,每天比赛结束以後就乘专车回房间休息。江扬几次跟他在饭店的楼道里擦肩而过,对方都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那双蓝宝石般璀璨的眼眸里窥不见一丝应有的疲惫和紧张,有时候甚至让人觉得那是一种奇特的狂热──也许他心里真的有火焰在燃烧,也许真有那麽一个人一件事,值得他用拼命的态度去对待这场比赛。江扬觉得,就凭这一点,这个人就必然是冠军。   但这种想法他始终都放在心里,表面上仍然是那一派清淡随意的样子,时时刻刻压制江立的各种追星举动,每天晚上给秦月朗打电话,通过他向父亲报平安,没想到这一晚接电话的却是卢立本,传说总是以“祸害活千年”状态示人的秦月朗病了,甚至住进医院里去了。   “重感冒转肺炎。”卢立本的声音听起来忧心忡忡,“不知道什麽时候才能好。”   那时候的江扬还不了解同性之间也会产生超乎友情的心动,他跟卢立本一样,一点也不了解看似潇洒风流的秦月朗的内心,於是只是问候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卢立本一个人守在医院的病房里,吊针滴滴答答地以一种机械的频率输液,秦月朗烧得面颊通红,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惯常总是带著冷笑的面容褪去了所有的伪装,显得孩子般脆弱和无助。   因为江夫人总是以一种溺爱的心态对待这个唯一的弟弟的缘故,这次秦月朗虽然是小病,却也不得不住进了帝国医院最豪华的加护病房。宽大的露台上摆满了高大的绿色植物,浓浓的翠色和明媚的阳光透过柔蓝的窗帘占满视野,卢立本听见隔壁传来隐约的哭声,轻且压抑著的哽咽声,还有柔柔地说话声,他站在露台上,能看见隔壁病房里一个黑衣的女孩子正握著病床上老太太的手,旁边站著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像是女儿和女婿,老太太已经失去了所有生命迹象,抢救的医生甚至已经开始收拾急救器械,护士拿著白色的裹尸单站在一边。虽然是陌生人,可是生命的离逝让卢立本在盛夏季节也觉得冷,他已经在医院呆了快48小时,奇怪的是他竟然一点也不想念家里的妻子和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公务,他甚至没有睡过没有吃过东西,内心深处有一种太可怕的焦虑,总觉得眨眨眼睛那个熟悉如同自己一部分的朋友就会消失不见,这焦虑随著隔壁的哭声愈演愈烈。 隔壁的庄奕的手指始终在颤抖,她能感觉到苏妈妈的手在她的手心里变得冰冷和僵硬,她的衬衫被冷汗湿透,黏黏地贴在背上,她感觉到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已经抽离出身体,仿佛发生的一切都是在梦里,她哭著掐自己,却无法从这真实的梦里醒来,陆林从背後拥紧了她,她没有力气反抗也不想反抗──那是一种无法拒绝的温暖。他修长有力的手握住了她冰冷颤抖的手,她握著笔,她在那张苍白的死亡证明上签字,他握著她,一笔一划。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42(夜深沉)   因为前一天下过雨的缘故,夜空非常晴朗,帝国医院门口的大街上,入夜以後就会摆起一排小吃摊位,有热热的红油小云吞,喷香的麻辣烫,铁板上滋滋啦啦地烤著鱿鱼和羊肉,高高的街灯都被蒸汽笼罩起来,午夜空寂的街道因此变得朦胧热络,在医院里通宵守夜的亲人都喜欢在病人例行医生查房检查之後三五成群的到这里吃东西。白天那些让人总有难过的联想的花店、寿材店、补品店都关闭了大门,被遮在三色简陋的塑料布搭成的小吃棚子後面,色布的一边生气勃勃,而另一面充满了别离和感伤。   陆林只穿了一件衬衫,领口袖口的扣子仍然像在办公室那样,系得一丝不苟,优雅的领带夹垂住真丝的领带,他的西装搭在庄奕的肩膀上,这些日子让她明显的消瘦和憔悴了,在温暖而朦胧的夜市上,她的英气已经几乎淡得找不到,她只是埋头吃著东西,通红的烤鸡翅用竹签串著,放在不锈钢盘子里送上桌,小摊的老板用夸张地语调告诉他们,这是没人能吃下4串以上的“变态辣”。   庄奕什麽都不说,她只是用调羹一口一口地吃著云吞,用筷子把鸡翅拆下来放在盘子里,一口一口地咽下去,仿佛已经丧失了语言和思考的能力。陆林小心翼翼地用筷子蘸了一下尝尝,立刻死死咬著牙背过头去,他从小在贵族家庭长大,一举一动都力求优雅从容,此刻感觉到喉咙如同冒火一般,只能抓过旁边玻璃瓶的汽水灌上一大口,总算没有失态地咳嗽起来。庄奕什麽都不说,甚至没有看他,只是专心致志地吃著东西,陆林回过神来的时候,看到她的眼泪忽然如泉水那样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划过脸颊,落在那廉价的格子桌布上,他忍不住凑过去,轻抚她的肩膀,她扔掉筷子,那种夹杂著剧烈的咳嗽的哭声让人觉得心都被揪成了一团般疼痛难忍。陆林没法说出任何一句劝慰的言语,他静静看著她,忽然恨自己──几乎可以拿到一切,却无法给面前这个女孩子一丝她真正需要的安慰的自己。   庄奕抬起头,动人的眼睛里充满了疲惫和悲伤的血丝,她的声音嘶哑,说:“我好想回家。”   陆林立刻回答:“我送你。”然後就跑去拿车。庄奕在他温暖的大车里睡著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家的单元楼门口,陆林说:“我看著你上去,你的灯亮了,我再走。”庄奕关上车门,说:“谢谢,如果担心,为什麽不说送我上去?”陆林从车里出来,隔著车对黑暗里的庄奕说:“我怕你觉得我在乘虚而入。”   庄奕苦笑:“难道不是?”   陆林很认真地想了片刻,然後搓搓手指:“我从来没有以做别人的替补为荣,所以才会从家里出来,到布津创事业。”   庄奕转身,说:“今晚我住苏朝宇那里,太晚了,不想打扰妈妈。”   陆林胳膊肘支著车顶,朦胧的夜里只能看见镜片的反光,他轻笑,刻意忽略庄奕语气里所有委婉的拒绝,自顾说下去:“这次也一样。我知道你不会为这些普通的关心和金钱打动。”   庄奕低头,她长长的头发用一只简单的牛角梳盘在头顶,因为刚才片刻的假寐已经有些散乱,她扶了扶鬓边,然後问:“这世上的关心还分高级和普通吗?”   “我大哥会继承父亲的爵位和百分之八十的财富,很大程度上仅仅因为他比我们剩下的七个都来的早。我不是在影射什麽,只是想告诉你,既然上天如此安排,我悉数接受。”陆林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坦然地说,“我用我的方式去适应这些不可改变的安排,无论结果如何,只要现在很充实,很幸福,就够了。我会很小心,不给包括你在内的任何人带来困扰,请相信我。”   庄奕一直都知道这个年轻人有著敏锐的触觉和超乎同龄人的阅历,在工作中她一直很敬重他,他也像师父一样手把手地教了她太多东西。最近的几个月,他甚至比苏朝宇更像她的男朋友,或者,更像她多年从未一起生活,最终选择了背叛,却曾经给了她太多温暖回忆的,父亲。   错觉吗?如父如兄的另一种幸福……   夜风呼呼地吹过单元楼之间的通道,她觉得冷,却毫不犹豫地脱下陆林的西装,隔著车递给他,他保持沉默地接了过来,那双淡褐色的眼睛亮得像晴空的星星,一直看著她,很深很深的目光,带著爱与怜惜,又带著欣赏和期待,她转身大步回家去。陆林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单元门後面,看著楼道里的声控灯随著她的脚步声一层一层亮起来,又渐次熄灭,他看著她回到家里,客厅的灯亮起来,她在窗边站了片刻,不知道是否是在看他,他没有试图挥手,只是站在那里,安静地看著。庄奕拉上窗帘,然後在窗边坐下。   这样的夜这样的心情,他怎麽能走。   这样的夜这样的心情,她怎麽能睡著?   陆林钻回车里,喝纳斯进口的矿泉水。 庄奕坐在窗边,喝冰箱里的啤酒,她把苏朝宇的烟都搜出来,一支一支的点燃──18岁以後,苏朝宇沉浸在暮宇的梦靥里无法自拔的时候偶尔会站在客厅的阳台上抽两支烟,喝两罐啤酒,从未成瘾的神秘癖好,这两年因为母亲的病和陆战精英赛,早已断了,可是这种廉价的香烟的味道和听装啤酒的味道,庄奕太熟悉──这是他最悲伤的角落,这是他最悲伤的味道。她让这种味道包裹自己,仰望星空,千里之外的朝宇,你可知道这里的一切,你在想我吗?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43(进化中的小妖)      江扬在临窗的位子吃饭,外面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沙漠,这是陆战精英赛的第八天,最艰苦的沙漠追击、反追击比赛正在这里展开,它要求选手们在规定的四天时间里躲避整个装甲侦察营不间断的追击的同时,追击身上只有微小标记的一名“敌人”,每被追兵发现一次,会被扣去整整2000秒的时间,被“敌人”制住,就只能退出。敌人会偷袭、暗杀,甚至伪装成参赛选手中的一员,而选手只能使用手里仅有的少量原始简陋的器材找寻线索──没有纯净水,虽然如果不走错的话,会碰见美丽的小绿洲;没有食物,大赛组委会对此的解释是“人均火柴2盒,军刀一把”。此项比赛谢绝普通观众参观,只有各国军界的VIP们受邀参加,乘著舒适的专用旅行车沿著大路观光比赛用的整个基地。武装直升机在他们头顶盘旋,排列整齐的坦克和装甲车从他们身边隆隆的通过,偶尔能看到远处选手的影子一闪即逝,这时候车里总能听见一阵哄笑或者兴奋的议论。江立对此义愤填膺,狐狸宝宝的观点是:“这不就像在野生动物园里看动物一样吗?太不尊重人了!”   “事实如此。”江扬从自助餐台拿了一些弟弟爱吃的薯条和鸡翅回来,低声笑著评论。江立从来不掩饰自己太过孩子气的喜好,江扬在他这个年龄的时候早就是个小大人的样子,但同样接受精英教育的江立却始终努力保持著自己孩子的快乐和天真,他就是喜欢快餐,而且是用手抓著吃的快餐。江扬用刀叉优雅地切割小羊排,江立则用吸管呼噜呼噜地喝加冰块的可乐,蘸著番茄酱吃炸薯条。   “见鬼的事实。”反正没人注意他们俩个,江立便不顾及所有的餐桌礼仪,一边啃鸡翅一边回答,还毫不客气地跺了自己的哥哥一脚,宣布,“你已经被军队洗脑了。”   江扬毫不为忤,他抿了口冰水回答:“军队里不得不过分强调服从,但面对下属的绝对服从,不是每个长官都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事实上,过分鲜明的阶级概念让大部分高位者都忽视了一些做人的最基本的东西,比如,信任不是用来践踏,生命比什麽都值得尊重。”   江立舔著手指问:“你呢?”   江扬笑:“你说呢?”   江立那双翡翠色的眼睛定格在哥哥身上,看了半天,然後笑起来:“纸老虎!”   江扬也笑:“没创意的评价。”   “怎麽会?我随便猜猜?”江立用餐巾擦干净手指和嘴巴,双手交叉著支在桌子上,看上去甚至有一点像他哥哥惯常在办公室的样子了。江扬不由笑起来,说:“请猜。”   “猜对了我要挑奖品。”江立眼珠一转,立刻谈条件。江扬大笑点头,说:“没问题。”   江立保持他的指挥官模仿秀,想了想说:“纸老虎的意思就是说,在你所处的环境里,你表现得游刃有余,但内心仍然有焦虑和不安全感,不确定的事情太多,对於你无法保证的、由概率决定的那些部分,你总想通过非常的手段加以规避。你已经是个好长官,建立了铁血的纪律也得到了最大范围的认同甚至崇拜,你使用常规和非常规的手段来处理你的工作,你的人际关系,有时候看起来与这车里的某些人一样,把自己凌驾於他人之上,但内心深处你力求保持清醒,力求客观审视自己的力量和行为,试图用理智来驾驭看起来不合理甚至极端的手段,是这样吗?”   江扬停止了假装喝水,他不得不承认,14岁的弟弟敏锐得超乎他的想象,他简单地点了一下头,然後笑:“你跟程亦涵还是凌寒通过电话?”   江立眼珠转了转,吐吐舌头说:“都有,可他们谁也不会跟我说你们工作的事情,这点你要相信你的手下们的保密意识。”   “可是……?”江扬替弟弟说出转折连词,然後用期待的表情等待下文。   “可是亦涵哥哥居然不知道最喜欢的NB牌薯片出了新口味,小寒哥哥上个月休假的时候我们在猎场碰到,他居然一次也没有骑马,偶尔提到你,我觉得他在恐惧。”江立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的哥哥,“我可没见过小寒哥哥怕过什麽。”   江扬沉默,略略勾了勾嘴角。   江立长叹一声:“你真是我的偶像,哥。”   江扬隔著桌子伸手去揉弟弟的小卷毛,然後笑:“我看你会在三十岁以前变成妖精,求你别进化得这麽快,我会适应不了的。”   江立像猫那样蹭了蹭哥哥的手掌,眯著眼睛表情很享受地回答:“在讨论这个问题以前,亲爱的哥哥你是不是应该先把彩头付了?”   江扬在弟弟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江立立刻夸张地做出要哭的表情,於是作哥哥的只能聪明地转移话题,突然转头,一指窗外急急说:“看,那是你学长!”   未来的千年老妖立刻放弃了对哥哥的报复,急忙转过头去,与此同时车厢里爆发出一阵窃笑声──距离旅行车大概100米的沙丘旁边,一个被追兵发现的选手正在接受记录,他趁机把掩护的头盔摘下来透气,海蓝色的长发一下子飘飞起来,就算隔著沙雾,也看得清清楚楚。   江立气得狠狠跺了哥哥一脚,只差没用小虎牙去咬了,他愤恨地得出结论:“乌鸦嘴的人,以後不要随便开口!” 江扬被弟弟的小皮鞋踩得痛极,表面上仍然不得不保持著优雅的风度,为了避免强行忍痛的尴尬表情被其他人瞧见,他只能死死瞪著窗外遥远的苏朝宇,愤恨地哼了一声。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44(距离的消弥)      苏朝宇在午後的烈日里抿了一小口水,他的钢制水壶里只有大半壶在炎炎烈日里烤得发烫的湖水,旁边的裁判员正把他的积分卡送进读卡器里面,记录的声音嘟嘟刺耳。   他知道自己正在失常。   这种状态从早晨比赛开始便困扰著他,他觉得心慌意乱,内心深处好像有什麽重要的东西已经永远的失去了,让他惶恐,让他难过。他无法把这种状态归咎於紧张,但这种感觉使他犯了太多诡异的错误,甚至在此项比赛开始之後,不仅仅没有瞧见必须追捕的“敌人”的影子,还被追兵连续发现两次,目前单项排名在全部的100多名参赛选手中排到了几乎倒数的位置。他深深地吸了几口灼热的空气,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平静,莫名焦躁啃著他的心,他把庄奕给的护身符贴在胸前──千里之外仍是深夜,小奕,还有妈妈,你们……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关键时刻心不在焉……”江扬从望远镜里观察苏朝宇的一举一动,淡淡地评论了一句,却没说完,只笑了一下就放下望远镜,端起杯子抿了口茶。   江立又看了一会儿,外面轰隆隆地驶过一辆重装甲车,扬起惊人的沙尘,旅行车的车窗就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黄色纱帘,外面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江立才放下望远镜,跑去自助餐台挖了一个香草冰激凌球,又取了不少水果回来,然後才一面吃一面说:“看来江扬上校对於这位选手的表现很不满意?”   江扬用叉子从弟弟的盘子里戳了块芒果,史少昂校长刚刚端著咖啡走过他们的桌子,正停在不远处与邻国的一位军校校长交谈。他便压低声音笑著说:“如果是战场,谁给你重来的机会?”   江立想不出怎麽反驳,闷头吃了两勺冰激凌,才说:“不是最机智最谨慎的人赢。”   “尽量谨慎,尽力戒掉所有的骄傲,尽力作出最正确的判断,再加上一点运气,基本可以保证生存吧。”江扬苦笑,托著腮望著窗外说,“我承认,运气有时候起决定作用。”   江立笑起来:“看你的样子,真庆幸苏师兄不是你的兵。”   江扬挑眉,也笑起来:“回头就跟史校长要人去,搁我这里几年,准比现在强上百倍。”   江立看到哥哥的叉子又伸过来,立刻把盘子往旁边挪了一点,哼了一声道:“人家是要得冠军的,你呀,没戏了。”   江扬笑而不答,侧头看著窗外,若有所思。   一队勤务兵扛著扫帚和玻璃擦跑过窗外,玻璃再次被擦干净的时候,一眼望去,茫茫的沙海里,早已经没有了苏朝宇的影子。      秦月朗没想到一觉醒来的时候卢立本还会在自己身边,於是他立刻闭上眼睛装睡,之前所有的事情在他的头脑恢复正常的运转速率以後,都冒了出来,令他觉得无比尴尬,他也许需要时间。   中午的阳光暖洋洋地透过高大的露台晒进病房里,卢立本看到秦月朗像猫那样蜷著身子侧躺著,半张脸埋在枕头里,被子蒙得高高的,一只手仿佛很紧张一样死死拽著被角。他伸手摸摸了友人的额头,对方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卢立本觉得难过,他跟秦月朗认识到现在已经将近30年了,从少年时代就从未离开过彼此,一起读书,一起打球的青葱岁月仿佛就是昨天一样,秦月朗睡觉的时候总是像草原上晒太阳的狮子,姿势多得可以出画册,无一例外都是那种充满安全感的,慵懒随意的样子,像现在这样,只能说明……他已经醒了,却还在装睡。   卢立本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暴力地掀开被子,把秦月朗没藏好的狐狸尾巴揪到他面前,而是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到露台上打开所有的窗子。早晨下了一阵毛毛小雨,现在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泥土味,楼下的凤英花在雨後的骄阳里没心没肺地开得豔丽摄人。卢立本好奇地望了望隔壁,昨夜去世的那位老妇人的遗体已经被移去太平间,她的女儿挂著大大的黑眼圈,正在收拾东西,而她身边那个非常有贵族气的男人则一面签著支票付清帐单,一面非常温和地劝著女孩子。女孩子难过地把头埋在他的胸前,他就轻轻拍著她的背。   庄奕觉得非常难过,她心神不宁地拨过太多次苏朝宇的电话,但对方始终没有开机,她从电视里知道,在异国比赛的男友成绩非常出色,现在是夺冠呼声最高的选手,布津帝国电视台体育频道已经决定从次日起全程转播比赛实况,她真的不能在这时候打扰他,可是他回来的时候,会不会怨她呢?   “他不会。”陆林说,“如果我是他,只会觉得太对不起你。”   “我没有权利替他决定,毕竟……没有能够见到母亲最後一面,是太难过的遗憾。”庄奕抽泣著回答,“葬礼的事情等他回来再说,我现在……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陆林想再说点什麽,可是他的电话却响了,他急急走出去接了电话,回来说:“我大哥叫我回国,家里有急事,对不起……”   庄奕抱著很大的塑料袋强笑:“没关系,你忙。我很好。”   陆林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先送你回去。”   庄奕稳著步子往外走,说:“没关系,我可以,出去叫出租就没问题。”   陆林愣了片刻,才追了出去,一把抱住庄奕,不顾她的挣扎大声说:“我不走了,我不能也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离开你,我先送你回去。我会一直在,一直在你身边。”   庄奕的身子一震,随即停止了所有的挣扎,手里的东西怦然落地。   陆林试著去吻她的额头,他说:“我错了,我始终不曾愿意做一个旁观者和守护者,我爱你,我一直渴望和你在一起,牵著手走一辈子。”   庄奕没有动,没有躲也没有迎合,她闭上眼睛,说:“我心里很乱,不要在这时候跟我说感情。”   陆林放开她,说:“我愿意等,一直在这里。”   庄奕俯下身子,一件一件地拾起地上的东西,苏朝宇家的钢水杯,苏朝宇家的密封饭盒,苏朝宇喜欢的勺子,苏朝宇的长风衣……陆林帮她捡,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的手指碰到她的手指,谁也没有躲开。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45(瞬息永恒)      最後一天的场内赛是考验选手综合技巧的大型赛事,单杜利达共和国内部就卖掉了至少1万张昂贵的软座票和2万张价格依旧不菲的普通票,更别提站票和走道票了。头一天晚上兴奋地准备好了三种焦距望远镜的江立,却在早晨被哥哥狼狈地拖出被子、扛上车,然後继续睡得人事不知。江扬充当弟弟的靠垫,看他的小卷发在自己的衣服上蹭得毛毛躁躁,越发像个小狮子。   毕竟还是小孩……江扬想著,却不自觉地把心思转移到参赛选手身上去,经过接近两周的折腾,这些选手大概会比面前这个熟睡的人还要疲惫。为了考验选手的耐力、适应程度、反应能力等综合素质,大赛组委会在翻新花样上可谓用尽心思,各种诡计层出不穷,每届都不重样。以前江扬只有耳闻,这次见了现场版,才不得不承认,所谓陆战精英赛,真的不是秀场,比出来的是实实在在的真功夫。   有一天早晨,江扬在观战车里看选手参加中长距离越野技能赛的时候,突然发现他们的负重除了标准背囊外,还有有一个大包裹,貌似不轻。史少昂校长苦笑著说,这是今年的第一个惊喜。为了保密,选手们只有在头一天晚上才能通过门口贴的通告的方式知道第二天比什麽,并且拿到相关的器材。越野之前,每个参赛选手都收到了“野外通讯模拟战”的项目通知,外加人手一份的通讯背囊,里面有高性能的15寸宽屏笔记本一台、新研制的通讯器材和说明书若干,硕大沉重的原始发报台一个。当然,到了比赛的那一刻,扩音器里报出比赛项目的时候,明知道组委会花样百出的选手们,还是有一大半都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如果说花样也能评定星级的话,那麽这个只能算是3颗星。还在晨梦里的江扬被房间内的电话吵醒的时候,真怀疑自己是在国外看比赛还是在国内搞演习。服务台的男生说:“请在15分锺内著装,比赛即将开始。”琥珀色眼睛的上校几乎是把弟弟踹起来,然後拉开窗帘向往看。楼下已经有反应快的选手按照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指示开始向指定点奔去──预计今晚开始的伏击对战项目,整整提前了11个小时──所以有选手穿著适合夜晚比赛的隐蔽服装出门的时候,立刻毫不犹豫地被评委扣掉了分数。非但如此,正午晴朗的好天气下,在丛林里边隐藏边拿野果子当午餐的选手们忽然觉得视线慢慢暗下去,天气预报里的“晴间多云”变成了突如其来的中阵雨,以至於他们转移的时候会在丛林外的干燥地面上留下再明显不过的痕迹。这场有人工降雨助威的比赛以後,本来有秩序的名次来了大翻转,很多人因为种种可笑的原因被踢出了争夺奖牌的行列。比如前几天的第8名因为累而睡得太沉,最後被“追兵队”记录的捕捉地点是宾馆的床上,成为了观战车里的最大笑料,弄得带队的校长一直躲在吧台喝闷酒;再比如一组纳斯帝国的选手的午餐被大雨毁掉,只能沿路用树蜗牛充饥,因此他们的追捕记录的原因里有一行备注:“追踪线索:树蜗牛壳。”   江扬任弟弟睡得东倒西歪,接过史少昂校长递来的名次表,布津帝国的选手基本都在15名以後,只有一个名字排在第三,苏朝宇。有数学学位的江扬飞快从一串数字里判定出了苏朝宇的“後脚筋”项目。若是那天在沙漠里,他没有被追兵捉到,那麽现在应该已经是冠军了。对於史少昂校长对本国再次无法夺冠感到忧虑的时候,江扬捏住弟弟的鼻子,使劲摇晃了几下:“狐狸宝宝,到站了。”   杜利达共和国最大的体育场就在路口,江立在一秒内充电完毕,迅速起身在穿著比赛服装的选手里寻找他蓝头发的学长,却不想,载著众多权贵的车一转弯,从安静干净的VIP通道,径直驶入赛场。      秦月朗在病房里看电视,连续三天的例行检查都说明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只是不知道一直照顾他的卢立本怎麽想的,就是不让他出院。秦月朗始终不愿意跟他正面冲突,尤其是最近,他火爆脾气的友人显得过分温柔,而且他这次生病本身的原因就让他时常有种做贼心虚的错觉。卢立本从前天早晨开始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工作,但是每天晚上仍然住在这里,而早晚三餐也都赶过来陪他吃。秦月朗看看墙上的挂锺,下午六点二十一分,距离卢立本正常的下班时间刚刚过去不到半小时,按照这两天的规律,接下来的半小时里,他每一分锺都有可能出现在病房里──拎著妻子艾菲做的爱心便当。   秦月朗表面镇静内心慌乱地拨著电视,布津电视台喜欢在下午的新闻前播放冗长的家庭伦理片,徐娘半老的妻子正歇斯底里地哭诉丈夫的出轨,丈夫说他真爱那个传说中的第三者,可是两边又都割舍不下。秦月朗低头喝卢立本放在床边的白开水,忽然就笑了。   “难为秦小少爷忍得住这种东西,小心隔壁要投诉你了。”卢立本突然出现,他果然拎著那个蓝色小碎花的保温袋,笑得阳光灿烂。   秦月朗啪地关掉电视,笑著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无聊嘛,有个声音也好。明天我真的要回去了,长期占用病房才会被投诉。”   卢立本不放心地盯了他一阵子,躲开他的目光,把那个保温口袋放在桌上,从里面拎出一对绿色的保温桶来,说:“来吃饭了。”   浓浓香香的鸡汤,香喷喷的糖醋小排,还有煎得一面金黄的太阳蛋,薄薄的脆饼里有淡淡的葱香,秦月朗盯著那嫩嫩的蛋说:“真是端枪的手,跑了这麽多路,它居然还这麽完整。”   卢立本不说话,只是一边给他撕开新鲜的生菜叶子一边笑:“多吃点,都是你爱吃的东西。”   秦月朗用筷子的一头轻轻一戳,金黄色的蛋液就流淌出来,浇在脆饼上,卢立本非常自然地把生菜叶子给他铺上去,又夹了块剔净骨头的排骨肉放上去,自己也不怎麽吃,只是看著秦月朗像个孩子一样埋头吃饭喝汤,就觉得非常幸福。   秦月朗不敢抬头,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整个屋子,露台上的植物在风吹过的时候发出沙沙的声音,房间里一时显得非常安静,安静里有一种香香涩涩的味道,这是幸福吗?   他很想哭,不是,这是瞬间,像是那些老照片里,彼此都无忧的笑容。 瞬息永恒。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46(如果他赢了)      国际陆战精英赛的最後一场决赛并不像前面的那些一样刁钻古怪,相反的,它非常简单,是对所有参赛选手作为军人的基本素质的严苛考核,包括长距离的负重跑,多向飞碟射击,分组搏击,模拟战略等等数小项,到中午休息的时候,苏朝宇的排名已经晋升了一位,距离第一名差得分数并不多,但下午的项目是他并不十分擅长的长距离负重跑和多向飞碟射击。史少昂校长在整个午餐时间一言不发,以至於包间里所有的教官和来宾都不得不保持安静,只能用耳语来满足最基本的沟通需要。   布津帝国电视台从布津当地时间凌晨3点开始全程转播国际陆军精英赛的最後一项决赛,庄奕一个人坐在苏朝宇家里看电视,到半上午的时候,因为苏朝宇的名次又提升了一名,夺冠呼声渐长,甚至有记者开始敲他的门。庄奕隔著猫眼看了一下,扛著摄像机和拿著麦克们的记者们相互挤压,争先恐後,有好事者已经开始敲上上下下邻居的门,打听未来冠军的奇闻轶事。这些采访和对他家附近的探秘成了中场休息时观众们最爱看的八卦,体育频道最红的两个主持人叽叽喳喳地对苏朝宇的表现品头论足,这都令庄奕觉得头疼,唯一庆幸地是邻居们还不知道苏朝宇母亲去世的事情,不然真的播出去传到苏朝宇那里……她简直不敢想象向来冷静却会在某些事情上过人疯狂的情人的反应。   陆林早上就来了,因为门口挤满了记者的缘故,没有办法上来,所以他只能在车里看车载电视的直播,不时给庄奕播个电话。庄奕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直到他忽然轻轻地说:“如果苏朝宇赢了,你嫁给我好吗?”   庄奕握著电话的手轻轻一抖,她盯著电视,苏朝宇正在比多向飞碟射击,那神情是她所熟悉的,专注之极的样子──他的世界太大又太小,异常敏感又异常迟钝,很多时候,他不知道他的世界根本没有她。   陆林安静地等著,他能听见电话的另一头,庄奕的呼吸几乎停顿了一刻,然後她努力微笑说:“好像我们还没有交往过。而且,为什麽是他赢了。”   “他赢了你才会放心,他会有个新的世界,如果输了,你是他的唯一,我知道你。”陆林把汽车的座椅放低,半躺在上面,透过车窗注视著苏朝宇家的窗户。那里为了防止记者的偷拍,密密地拉著窗帘,他知道她一定就在那里,於是露出一个非常温柔的笑容,“我和你永远不可能比你和他交往更长的时间,我能许诺你的,只有以後的一辈子。”   “冠军带来的名利对他来说不值一文。”庄奕冷静地评价,“除非他找到苏暮宇。”   陆林沉默了一刻,说:“小奕,你会爱我吗?用另一种心情,用另一种方式。”   庄奕倒在沙发上,她还记得多年以前她也是躺在这里,枕著苏朝宇的腿,两个人还是那样年少,她对他说:“你是我唯一的翅膀。”如同童话中的彼得潘。隔了这麽多年,她恍然发现,苏朝宇仍然是那个会飞的天使,可是她,已经不在永无岛上。   “我相信你,你让我依赖。”庄奕一直能够正视自己情感的每个角落,“但永远不会是我和他那种狂热的爱。”   陆林无声苦笑,然後说:“我了解。”   庄奕静静地躺在那里,电视里的解说员正在疯狂地嘶吼著,因为苏朝宇在刚刚结束的一轮射击比赛中丢了两枪,刚刚拉近的和第一名的差距又扩大了。她翻了个身,然後接著说:“你不认为你只是一时迷恋吗?很多时候我们以为爱上了对方,其实只是爱上了自己给他披上的那件华丽外套。隔不了多久,你可能就会後悔你现在说的话,做的事了。你这样的人,选择本就太多。”   陆林闭上眼睛,然後说:“我身边确实有过很多追求的人,像你这样的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痴心的爱人,只是很多事情,从来不以我们的美好意志为转移。我心里始终有一个角落会留给过去的人,可是正因为我知道什麽是真正的爱,我才知道,你是我现在最珍惜的人。小奕,我确定,错过你就会错过幸福。”   “你的幸福,不一定是我的。”庄奕紧紧抓著沙发靠垫,上面有苏朝宇喜欢的洗涤剂的味道,侧头看过去,赛场上那个海蓝色长发的人仍然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稳稳端著枪,他的世界,仍然那麽小。   “幸福不可比,我不能保证你跟我在一起比你跟他更幸福,但我会尽我所能,你会一直是我的唯一。”陆林微笑,“以後你也会慢慢知道,我的心里,也有一个小小的角落给一个她,和你一样。”   “一段感情刚开始的时候,都会有强烈的幸福感,我不知道……”庄奕深吸气,“我不知道将来……”   “我会始终在你身边,互相呵护,互相保护。”陆林微笑,“我能给你的,就是这一句承诺,和永远不变的言行如一。”   “等比赛结束吧。”庄奕轻声地回答,“我不可以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离开。”   陆林回答:“我了解,我一直会在这里。”   庄奕挂断电话,她忍不住站起身来,用苏朝宇的杯子给自己冲了一杯浓浓的咖啡,苦苦涩涩的味道有极好的提神作用,她真心实意的希望苏朝宇能够夙愿得偿,却也隐隐的盼望他就这麽下去,得个第二名回来,让她没有放弃的理由,随後她又因为这种感情而为自己感到羞愧。 难道不知何时,已经有另一个男人走进她的世界了吗? 47(冠军争夺赛)      有薄荷气味的湿巾裹了一支已经开口的纤维饮品被塞过来。苏朝宇一手把他海蓝色的长发揉了揉,一手接过饮品喝了一大口。曹勋紧张地看著他,说不出话来。苏朝宇回头看纳斯帝国的第一名,那人正在跟教练击掌,橙色的发带上一样浸透了汗水。   江立坐不住,心烦意乱地一下一下捏著自己手机上毛绒绒的长颈鹿挂饰,不停看著下一场开始的倒计时。江扬拿起望远镜,观察休息区里的苏朝宇。   另一枚镜头已经快要贴到苏朝宇脸上,布津帝国体育频道和军事频道的记者把话筒伸得尽可能长,越过隔离区抢著问:“请问你此刻心里在想什麽?”“请问你觉得有多大可能赢?”“请问这是特殊设计的迂回战术吗?”“请问,如果输了比赛,你是继续读书呢还是工作……”   “神经病!”庄奕咬著咖啡杯暗自骂,这都是什麽记者,有没有最基本的素质和采访常识?她看见海蓝色头发的情人仿佛没有听见这些嘈杂的问题,反而从容地揉了揉面颊。庄奕心里一紧。她的朝宇只有在那些快要熬不过的日子里才会做出这个动作,揉掉任何负面的因子,放手的时候,又是令人安心的微笑。她的朝宇终於累了。   她站起来的瞬间,赛场的锺声敲响,广播里开始请选手入场。苏朝宇瞬时恢复成了那个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坚定前行的人,又喝了一口水,步入赛场前,冲著摄像机镜头眨眼一笑。   隔著千万里,仿佛是知道她在注视,她听见朝宇说,小奕,我会赢。   陆林咬著自带的已经冷了的三明治,抬头看楼上。紧闭的窗帘拉开了一道缝,庄奕美丽的面庞贴紧窗,泪水填满了柔软皮肤和冰冷玻璃的所有缝隙。她把掌心也贴在玻璃上,一直向下望。陆林猛然低头。他花去了15秒控制自己的感情,然後冲破了自己和记者的防线,冲上楼去。   江扬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低头看,是秦月朗发来的短信:“望远镜牌子一般,里面的美人好看吗?”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微微笑了,一环视,果然,几枚摄像头正从面前摇过,自己的一举一动大概已经传回国内了。江立才不管这些,看见苏朝宇就位,就干脆站起来,两手紧紧握著,似乎攥得越紧,他的学长就越会赢。      秦月朗半躺在高级会所的沙发里看电视,身边一如既往的有复数以上的美女相陪,不过他始终觉得非常不自在,因此只能靠给包括江扬在内的数名友人发短信来打发时间,那不自在的根源就坐在小包间的角落里,啜著冰水看他的《训练守备报告》,丝毫不被房间里的灯红酒绿所困扰。   一如既往的,这个不自在的根源有一头美丽的蜂蜜色头发。   秦月朗无声长叹,自从他出院,尽职尽责的元帅亲卫队队长就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於对他的贴身保护──卢立本常常是不说什麽,只是安静地等在他身边。秦月朗从不习惯跟挚友发脾气或者使用那些曾经让包括江夫人和江扬在内的很多人头痛不已的小伎俩,何况自从上次的事情以後,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对过去30年失败的感情经历做一个了结,舍不得放不下,那麽远那麽近,因此怎麽也不知道如何自处。此时看著苏朝宇比赛,喝著酒吃著水果,一边随口与美女们调笑著,心思却始终在身後,因此应付江扬带有挑衅意味的短信也没有平时那样得心应手,对方显然也被更精彩的比赛吸引,再不理会这个不专心的对手了。      在场地赛结束以後,大部分观众都会等待颁奖典礼开幕,其实,隐秘的冠军争夺赛的通告还没发到选手手里。这是对选手们全部体能素质、军事技巧和意志力的综合考核,很多时候有专家质疑比赛是否太过残酷,因此从上届开始,已经取消了对这项比赛的转播,因此对於大多数观众而言,刚刚结束的双多向飞碟射击已经是最华丽的落幕,现在媒体们转播的都是前一天晚上结束的模拟战略决赛录像──这被主办方当作现场直播信号发出。   这是最终定夺胜负的赛事,权重最大,甚至可以翻转前面的所有名次,能在掌声里走出这个赛场的选手,才无愧於陆战精英赛国际冠军的称号。对於有VIP入场券的各国贵宾而言,大餐才即将开始。   贵宾们和选手们分别搭乘没有车窗的专用车进入了比赛场,江扬一直有种隐隐约约的不安全感,於是下意识地把弟弟护在身後。气温一直在下降,隐约能感觉到一种不可抑止地坠落感。到达以後主办方把他们引入一间全玻璃的大厅,并且告诉贵宾们,他们可以在单面反射的隔音玻璃隧道里任意穿行,从而在各个角度观察选手们的表现。   “最後一轮全部20名选手参赛,时间无限定,当‘幸存’的人数小於等於一人时,自动结束比赛。没有配发的食物和水,每人配发勃朗宁手枪一只,子弹10枚。任务为找到线索规定之物品以及模拟杀死全部其它竞争对手,按任务完成度以及生存时间判定分数。如果最後没有人幸存,冠军空缺,仅存一名幸存者,即为冠军。裁判选手已经各就各位,比赛将在10分锺後开始。”   贵宾大厅里有24小时的空调和各种饮品甜点供应,甚至还有小型的休息室可以租用。透过单面反射的玻璃,可以看到外面是天然的熔岩石洞,地面有不知深浅的流水,室外温度在摄氏10度以下,而全部选手都只有最简单的野战外套,没有地形图也没有任何辅助设备,甚至没有同伴,在光线微弱的陌生地域里,完成不可知的任务。   江立注意到他哥哥眼睛里有一种莫测的冷漠的光,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甚至让他会联想起大型食肉动物来,这让十四岁的少年觉得恐惧,忍不住轻轻戳了一下哥哥的脊背──线条优美的背肌绷得很紧,像是随时准备纵身一跃的豹。   江扬惊了一下,回头立刻注意到了弟弟的恐惧,他甩甩头发,舒了口气笑道:“这里布置得太好,一进来就让我觉得不安。”   “像迪斯尼的西部乐园。”哥哥恢复正常,江立便放下心来,乐颠颠地跑去拿甜橙汁来,叼著吸管笑,“我们往里面走走,跟这些老头们呆著气闷。”   江扬把主办方发的定位仪和电子地图检查了一次,才点头同意,终究忍不住又说:“这地方只要走一下,就能看出谁是猎物,谁是猎手了。”   江立歪著头笑:“某些人仿佛已经按捺不住亲自上阵的冲动了。”   “比之前那些,我不一定都是第一,这个嘛……”江扬在漆黑的通道里望著自己的影子微笑,“……我出手,没人能撑过两小时。”   江立感觉到一种苍然的悲伤,於是他沉默,江扬牵著他的手往隧道的深处走:“这是对真实杀戮的模拟,但对我来说,是已经太多次不能重来的真实了。”   十四岁的少年握紧那双沉稳有力,温暖干燥的手,他说:“哀悼已经失去的天真,是否因为内心深处仍然有个角落拒绝长大?”   江扬回头,琥珀色的眼睛在一片漆黑里闪闪发光,他揉了揉弟弟的小卷毛,然後笑:“我会害怕长得不够快,不够强,不能保护和驾驭那些会为我付出一生的人。你和我不一样。”   江立抬头看著哥哥,遗传自母亲的翡翠色眼睛在黑暗里闪著幽幽的光,比哥哥柔和得多,却有著相同的果决和坚韧,他笑:“黑暗会让人怀疑自己,从而变得柔软而且易於交流。哥,爸爸是对的,他说出来走走,对你有好处。你的弦绷得太紧,会断。”   江扬什麽都没有说,其实一直有怀疑,不知道为什麽军部会那样轻易地批准了自己长达一个月的非常规假期,不知道为什麽这次的杜里达之行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他一直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父母对小儿子的溺爱,却不知道,其实每个孩子都是父母心底最柔软的角落。那个永远喜怒不形於色的父亲,其实把什麽都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   江立什麽都知道,他从小就能够游刃有余地处理身边各种太复杂的关系,包括父亲和大哥长达十数年的冷战,有他在场的时候,爸爸从来没办法用“上校”来称呼大儿子,而当儿子的,也从来没办法冷冰冰地叫“长官”。狐狸宝宝想趁热打铁地劝解几句,隧道里的拾音器却传来了外面微小的水声,江扬下意识地侧身一闪,才想起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不会为外面所察觉,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江立几乎把脸都贴在了玻璃墙上,江扬体贴地给他戴上了主办方配发的夜视装备,他们能够清晰地看到外面人影闪动两下,然後一声枪响。只有一个人从锺乳石後面走了出来,迅速往远处隐蔽起来,一缕象征被歼灭的橙色烟雾慢慢弥漫开来,一个选手垂头丧气地转出来,狠狠砸了石壁一下。   江扬摇头苦笑:“这种条件,开枪几乎等於自杀。”   江立担心地问:“没有设备辅助,难道不怕误伤?”   “所以说是真实的恐惧,能赢的人,是真正能上战场的兵。”江扬低头在电子地图上查看带有定位器的选手们的位置,“那是天生的,不是练出来的──最无畏最决绝的人。所以……”   “所以你始终怀疑自己不是好兵?”江立在调侃哥哥方面跟秦月朗一样不遗余力。   江扬的目光停留在那个一直一动不动的海蓝色光点上:“这方面我不是一个很有天赋的人……等一下。”他掏出手机飞快地拨了一串号码,江立仅靠听就知道哥哥正拨给程亦涵,狐狸宝宝叼著吸管说:“哥,现在国内是午休时间。”   “亦涵从不睡午觉。”江扬数著等待音,飞快地回答,在第四声的时候程亦涵接起了电话,甚至能听见叉子放在餐盘里的声音。江立辛辣地评论:“但人家也是要吃午饭的。”   “替我查布津帝国军校四年级选手苏朝宇的毕业分配,立刻,马上申请派遣。”江扬飞快地吩咐,“必须抢到。”   程亦涵沉默了片刻,然後回答:“我们这里也在看现场,他应该不会是冠军。”   “那场是昨晚的比赛。”江扬回答,“最後一场非公开赛才是真正的角逐,他会赢。这人我要定了。”   “如果他赢,不一定能抢到。”程亦涵敏锐地抢在凌寒之前夹起餐盘里的最後一根薯条,得意地露出一颗虎牙的微笑,声音里仍然是不动声色,“请您准备非常规手段。”   “我知道,我会跟元帅谈。”江扬正在父子冷战的十字路口上茫然四顾,因此烦躁地揉著自己的头发,“你把所有要准备的材料文书弄好就可以。”   “是,下官会立刻去办,请您放心。”程亦涵又简单报告几句,才利落地挂上电话。江立看著哥哥笑,然後说:“哥,你现在跟亦涵哥哥说话,怎麽快跟在家一样了?”   江扬没有回答,而是看著那个一直没有动的蓝色光点说:“你绝对猜不到你的苏朝宇师兄在做什麽。”   江立撇嘴:“这还用猜,一定是研究任务线索,谋以後动。”   江扬摇摇手指,嘴角勾起一个欣赏的弧度:“跟你赌一个月的零花钱,他在睡觉。” 幸福时光48(惊雷)      苏朝宇筋疲力尽,在沙漠追击赛之後的这些日子里,他追得太辛苦。同时整整十天的比赛也他对排名靠前的其他竞争者有了非常清楚的认识,於是知道现在的自己无法靠技巧或者体力胜过他们,他的身体疯狂地叫嚣著要休息,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放松所有绷得几乎断掉的紧张神经,哪怕无法入睡,也需要养足精神──他这样想。   江扬和江立在先进的定位仪器的帮助下,很快就找到了苏朝宇所在的位置,一路上他们两次目睹了选手们干掉彼此的全过程,橙色的烟雾有一瞬间几乎弥漫了整个视野,失败的选手精疲力竭地倒在浅水里,主办方穿荧光黄制服的救援人员不得不出动担架进行救援,而那个干掉他的选手也因为枪声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而被隐蔽在50米外的纳斯帝国选手、现在排名第一的那人击昏,纳斯选手从容搜走失败者的武器装备,然後拉掉了生存拉环。橙色烟雾散去以後,他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江家兄弟俩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了。江扬用定位仪器进行了一串检索识别以後才发现这名选手竟然在3分锺内潜行了整整700米,“真是令人惊叹的体能。”江扬情不自禁的赞叹,却被弟弟狠狠瞪了一眼,江立说:“真是令人觉得恐惧的竞争者。”   江家的兄弟俩花了整整三十分锺才找到隐藏在几乎是观察通道尽头附近位置的苏朝宇,准确的说是他们到达了苏朝宇定位器显示的位置。这里四野空旷,视野非常好,最近的锺乳石遮蔽都在20米以外的地方。在定位地图上,他们两个的位置和苏朝宇的位置已经重合,但目力所及之处,连人影也没瞧见。   “遗失定位器是要直接判负的。”江立担心地说,同时还不忘戳戳哥哥,“你的判断也会失误哦,丢人了。”   江扬皱眉:“如果是我,也会选择在这样一个容易被忽略的地方修整身心,保存体力。所以我不觉得他……”他一面说著一面带上了专用的夜视仪器开始搜索,甚至试图打开尽头的密封通道。   江立把空的饮料瓶丢进垃圾桶,干脆半躺在一排休息凳子上看哥哥非常专业地搜索,直到江扬忽然敲个响指笑起来,撤下夜视镜走到弟弟的身边,蹲下身子对他说:“真是聪明极了的人。他在我们头顶。”说著在椅子底下摸到应急灯,打开。   微弱的白色光芒聚集在单面反光的玻璃顶棚上,他们能清楚地看到在隧道顶棚上蜷成一团的那个有著海蓝色长发的军人。苏朝宇的一面脸颊就贴在玻璃壁上,两个在下面的人甚至能够清楚地看到他比一般女孩子还要长的睫毛,因此他们能够确定,他不仅仅是闭目养神,他是真的睡著了。   “在这种地方这种心情,能够睡著的人,恐怕全国也找不到几个。”江立并没有懊悔他一个月的零花钱,而是由衷地赞叹起来。   江扬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打击弟弟的追星倾向,而是凝视著那个绝美的侧面的睡颜说:“我甚至不确定我可以。”   那时的苏朝宇,嘴角甚至还有一丝微微的笑容,很多年後江扬无意中提起那次凝视,曾经问他,当时你梦见了什麽。   苏朝宇想了很久才说:“有暮宇,有爸爸,有妈妈的家。”   失去了的东西,总会在最疲惫最痛苦的时候涌上心头。内心深藏著的最柔软的记忆会让人在最紧张的时候放松下来,会让正在人生最低谷的苏朝宇能够在一个冰冷潮湿的玻璃板上,酣然入梦。   22岁的江扬长久地仰视那个布津帝国最出色的战士,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在冰海中看极光的夜晚,寒冷恐惧中有绚烂的温暖,他忽然有种冲动──也许应该给父亲的私人手机发个短信,告诉他,江立一切都好,我……也一样。   江扬已经把手机掏了出来,甚至开始拨号,正在这时,忽然,所有的照明设备都在一瞬间熄灭,远处的山洞里,传来一阵闷雷般的轰鸣。他手中定位地图出现了长时间的花屏干扰,接著便失去了所有信号的联通。   江扬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弟弟护在怀里,整个人退到隧道转角处的三角地带,他听见外面有人落地的声音,江立在他怀里叫:“师兄?”透过还能工作的夜视镜,江扬看到苏朝宇颀长矫健的身影已经敏捷地窜出七八米,他拍拍弟弟,安抚说:“不用担心他们,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我们先回中心区。”      从温暖的梦中惊醒的苏朝宇已经把自己隐藏在一处玻璃钢建筑的拐角处,他打开主办方给选手配备的通讯装置,耳机里已经是一片茫然的杂音,隐约甚至能听见有人在呼救,有人在哭。   “……山体滑坡……”   “……A7区已被碎石掩埋……”   “……通风系统部分损毁……”   “……A4区已经判定全员罹难……”   “……”   只言片语全部都是这样的消息,更多的时候是一片茫然的噪音,伴随著隐约而来的轰隆声,苏朝宇缓缓蹲下身子,一只手撑住了潮湿的地面,他扯下了一只耳机,用手指来判定震动的来源。   隧道里的江扬和他,隔著一面看不到对方的墙,用几乎相同的动作,试图去判断同一件事。   到底,发生了什麽? 幸福时光 49(不是考试)      震动持续了大概4分锺,江扬把弟弟牢牢护在身下,同时掏出自己的手机,选择卫星电话模式重新启动,就在他几乎通过卫星电话与布津首都元帅府取得联系的时候,那种莫名其妙的震动渐渐停止了,接著,整个隧道里一盏一盏的照明灯都亮起来,他的通讯器里,收到了一封主办方发来的邮件。   江立把头枕在哥哥的肩膀上一起看,平板式的液晶屏发出幽幽的绿色光芒,上面仍然清楚地显示了现存的12名选手的位置,由於之前的各种混乱信号的刻意误导,在震动稍稍减弱和停止以後,包括苏朝宇在内的精英选手都作出了向看似安全的B13区域转移的决策,正在飞快移动中。   “假的。”江立哼了一声,“主办方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这场比赛没有直播真是浪费啊。”   江扬靠墙站著,任凭弟弟像树袋熊一样挂在自己身上,非常礼貌地给包括史少昂校长在内的诸多布津方面高官打了一遍平安电话,挂了电话才听著现场的实时转播说:“做得很真实,震动也比想象中的要剧烈得多,已经有人退出了。”   “正常人都会觉得在这样一场比赛中失掉性命或者受伤是非常不值得的事情吧?”江立说,“现在退出是明智还是怯懦,很难分辨。”   “所以说这根本不是一场考试,而是真实的考验。明知道会有危险,或者判定任务没有意义,是服从命令,还是选择退出?我只能告诉你,如果我的兵在这种情况下选择离开,我会很失望。”江扬拉著江立的手,说,“主办方甚至已经用轻型车把所有贵宾集中到了B13的圆型厅,如果我们不快一点,大概就要错过好戏了。”   隧道内部,灯火通明。恢复正常运转的空调迅速把隧道内的温度调整到最适宜,内部通讯器里有温柔的服务小姐甜美地介绍当地最有特色的饮料和甜品。   隧道外,幽深,寒冷,黑暗,仅剩的12名选手,正飞快地潜行。   并不是一片绝望的漆黑,苏朝宇能感觉到有碎石隐约从身边滑落,脚下始终有大约10厘米深度的积水,水底坑洼不平,有泥泞也有石块。可疑的闪光在头顶和或近或远的地方不断出现,伴随有不祥的嘶嘶声,像是有什麽东西正在燃烧和断裂。   B13区是整个溶洞内最高敞明亮的区域,观察室就位於最顶端的部分,贵宾们都是乘电梯前往的,在溶洞的最顶端,有一条天然形成的狭小的裂缝,隐约能看到外面一片鲜红的天空,金色的夕阳透过狭缝毫不吝啬地照了进来,石锺乳上面的水滴都有淡淡的七彩光芒。   江扬像真正的贵族那样端著一杯冰水站在窗前,虽然这类场合早已游刃有余,可是他甚至宁可自己是一个参赛的士兵,礼节性的微笑和充满外交式甜美的话语让他忽然觉得那麽疲惫。   透过高大的落地窗能俯览岩洞全景,在石灰岩掩映中向前推进的选手们好像是这自然奇景中毫不起眼的尘埃,那些人造的晃动时常会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困扰。高空的观察者们知道他们正不可避免的面临遭遇战,但当事人还一无所知。   编号V7的一名选手成为了遭遇战中的第一名牺牲者,他在泥水中摔倒的动作暴露了位置,正是这时候,所有幸存者都收到了相同的指令:“比赛继续进行。”   一颗仿真子弹贴著V7的负重飞了过去,他利落地就地一滚,隐蔽了自己,并完成了对袭击者的一次点射还击。袭击者的编号是V3,他被系统判定为被成功射杀,因此丧失了争夺冠军的机会。而一秒锺以後,一阵密集的枪声则结束了V7的比赛历程──正验证了江扬那句话,这种条件,开枪无异於自杀。   十一名选手里有7个人同时向V7射击,其中包括编号为V2的苏朝宇,他在射杀了V7以後已经变换了三次自己的位置。江立用望远镜密切关注著学长的一举一动──苏朝宇甚至在射杀V7的密集枪声中又开了一枪,杀死了一个离他最近的选手,之後从容地再次隐蔽起来。   江扬盯著自己的小型监视器看,他已经找了个最僻静的角落里坐下,并且关掉了主办方的解说频道──B13遍布高清摄像头,每个选手的表现都尽收眼底,他自己就是最好的专家,不需要多嘴多舌的评论员在一旁聒噪不休。   苏朝宇非常镇静地伏在一块巨石後面,密集的枪声停下的一瞬间他已经判断出了至少4个其他选手的位置,并且清楚地意识到所有选手都分布在以天顶指挥中心为圆心,30米为半径的圆形范围内,任何轻举妄动都会因为位置暴露而被复数以上的子弹围剿。他只能像一只猫那样,一动不动地静待机会。   暮色渐沉,夕阳的光芒不可抑制地黯淡下去,整个洞穴愈发黑暗,断断续续的小震动使岩壁上的碎石不断地滚落下来。有伪装受伤的工作人员不停地波动著选手们敏感的神经。连续有三个选手被竞争者们干掉,有一个倒霉的选手V4是因为立足处不够稳定,在晃动中身体无法保持平衡而泄露行踪,而另外两个则是因为在歼灭V4的过程中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行踪而被暗处的苏朝宇一一干掉。苏朝宇已经再次转移了藏身之处,江扬甚至拿出一支笔,在随身的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起技术参数来。   挂著望远镜的江立忽然出现在哥哥身边,江扬头也没抬,却非常体贴地让了半边沙发给他坐,同时笑问:“天黑看不清了?去服务台拿夜视望远镜。”   江立表面优雅,却在桌子底下狠狠跺了哥哥一脚:“跟你恰恰相反,我对苏朝宇学长非常失望,哥。” 幸福时光50(解剖)      江扬被弟弟的小皮鞋踩得生疼,几乎把液晶屏的便携式监视器扔到地上去,表面上却只能不露声色地笑:“怎麽?这种状态下,作为一个军校生,没人比他更出色──虽说还欠打磨。”   “我认为你一直在装糊涂。”江立把监视器拖过来,飞快地切换了几个镜头,指著其中一处说,“他已经路过这里2次了,我理解他对这种伪装的识破,但一般人起码会有片刻的犹豫吧。”   镜头里,一个穿橙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被一块硕大的岩石压在岩洞的角落。   江扬低声地笑起来,伸手揉著弟弟的短发说:“这不是选拔救援队员的比赛。主办方很花心思,他们用尽一切手段打击选手的信心,让他们怀疑让他们恐惧,甚至让他们迷失自己,这些都是精英中的精英,让他们丧失掉所有的优越感并且感到忙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种条件下才能看出谁是最有可能成为一个好兵的人。”   江立干脆放弃对於苏朝宇的探究,转而研究自己的哥哥:“你对苏朝宇师兄非常满意,并且仿佛在感同身受。”   “不,不是这样的。”江扬索性把监视器都关了,因为他已经确信那个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一定是最後的胜利者,“他不是一个会让人放心的兵,这比赛中的一切没有让他有丝毫的动摇不是因为他能够成功地把握和应对,而是因为在他心里,有些更重要的事情……怎麽说呢,虽然我一点也不了解他,可是我知道,军校也好,比赛也好,一切都没有留在他心里,说‘无欲则刚’似乎也不过分,我们所看到的这些荣誉啊压力啊,对他而言统统都不值一提。这种感觉强烈极了,甚至让我觉得不安,如果他是我的手下,我不知道要怎麽才能得到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很头疼。”   江立眨眼笑:“你想的真远,不过刚刚我们在谈的是感同身受的你。”   “你不是还没拿到心理医生执照吗?”江扬一只手支著自己额头笑,“我跟他完全不一样。我从来没有学会过按本能做事情,从来没有被给予过任性的权利,我的决定都是在不停地解剖自己和别人,不停地推翻和重建之後作出的,只有一点我和他很相似。”   “我知道。”江立碧色的眼睛里闪著跟他年龄完全不符的智慧的光芒,“你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活著的人,他也一样。”   江扬强笑,扭过头去用望远镜往下看:“我没有木乃伊那种考古价值。”   “我把你的话当成另一种形式的肯定。有时候我和妈妈都很佩服你们这样的人。”江立在哥哥身边坐下,在渐渐暗下来的厅堂里注视著那张跟自己非常相似的面容,接著说,“之前说的或许有些不恰当,不过,你们的确从来没有给予自己超越其它的重视,这样并不好。”   江扬笑:“我做不了你,你也做不了我,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感情,相反我们彼此羡慕和欣赏,这不是很好吗?你也知道改变很难。”   “如果有机会,你们一定会成为朋友的。”江立沉默地看著显示器,看著苏朝宇越来越快地移动和越来越精准地射击,“某些方面极端相似,某些方面又完全相反,祝你抢劫成功。”   十四岁的少年把沉重又幽默的话说得平平淡淡,江扬反倒笑起来,他忍不住又去揉弟弟的头发,笑道:“你一定已经是狐妖了,我这样一个人,竟然被你说得心里难过,却又忍不住想笑,笑著,心里却又针扎一样的疼,你是故意的对吗?”   江立点头:“嗯,我是诚心的。”仍然是平平淡淡,但说话的瞬间人已经像只小豹子一样窜出去老远,让他哥哥敏捷的攻击完全无用武之地,狐妖宝宝隔著桌子对气乐了的哥哥挥手:“我去给你们开香槟。”      溶洞的内部已经全黑,只有伪装受伤的那些工作人员制服上的荧光条纹在黑暗里闪闪发光。从溶洞的决赛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5个小时,选手们的体能消耗极大而又得不到任何补充。苏朝宇半蹲在一块巨石之後,整个赛场上只剩了他和排名第一的纳斯选手V1,彼此都太清楚对方豺一样的狠决和狐一样的狡猾,因此都不敢妄动,静待对手露出破绽──都是一样的饥肠辘辘,一样的精疲力竭,剩下的,只有拼意志。   苏朝宇把舌头卷在牙齿之间──这是庄奕控制体重的办法,她从小爱吃零食,後来却因为打排球和做模特常年不能率性随意。她会在想吃东西的时候这样做,并且笑说这就像含著一块糖。苏朝宇吞了吞口水,似乎真的有种淡淡的甜蜜的味道滑进胃里,好像舒服多了。他也不由无声地勾起了嘴角,手指抚在胸前,隔著厚厚的防护野战服,也能感觉到护身符的存在。二十九天了,小奕,你还好吗? 幸福时光51(饮鸠止渴)   观赏大厅里面已经灯火通明,穿制服的美丽服务生推著银色的服务车穿梭在贵宾之间,有年长的政要已经被持续整天的比赛拖得精疲力竭,因此不得不躺倒在小休息室内看监视器中的比赛,有些人甚至已抵不过沉沉倦意,干脆睡倒了。   V1并不比苏朝宇有把握,这名纳斯帝国的精英选手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是沙漠追击比赛中苏朝宇的失误,此刻自己恐怕已经失去了争夺冠军的机会,而刚刚在歼灭其他选手的过程中,苏朝宇表现出来的冷静果断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也许这就是那种传说中的气势,能这个同样经历过无数艰苦训练的极有天赋的人无可抑止想要退却。   溶洞里始终有大大小小的余震发生,石块和水珠一起滚落下来,无论从视觉效果还是声音角度,都是无可挑剔的真实。江扬心情很好,他甚至开始在自己的笔记本上飞快地划分镜头草稿,并且开始对高清自动摄像头拍摄的画面品头论足。   江立终於在健康生活和口腹之欲之间选择了前者,他用银叉吃蔬菜沙拉,动作优雅极了,像个小王子,他身边坐著个比他小几岁的金发小姑娘──那肯定是某国权贵的小女儿──她在十分锺内就跟江立混熟了,而且像家里的江铭那样,带著依赖和崇拜的亲近。   苏朝宇和V1都一动不动,两个人都全神贯注地等著对方露出任何破绽,他们的绝对距离不超过30米,而配发的手枪射程超过45米,基本被对方精确定位就意味著失败。   剧烈来袭的震动让苏朝宇的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在另一块掩体後面的V1也一样,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现了对方的位置,苏朝宇毫不犹豫地用纵身而起,用一系列标准的动作完成了射击和再次隐蔽。整个观赏大厅里谈笑的贵宾都被突如其来的清脆枪声震动了,一下子安静下来,专心地望著屏幕或者用红外夜视镜直接观察外面的两名选手。令人遗憾的是,并没有象征命中的红色烟雾喷涌而出。很快岩洞里又恢复了刚刚的一片沉静,江立注意到他哥哥从刚刚的兴致勃勃变得有点担忧,甚至站起来到窗边用夜视镜观察起来,决不是一直以来那种胸有成竹的样子。   江立於是礼貌地跟那个金发小姑娘告别,回到哥哥身边,江扬扬眉笑,说:“他得不了冠军的话,我也许根本不需要抢劫。”   “爸爸说有些人总是觉得自己不会犯任何决策上的错误。”江立发现他的学长已经从视野所及的范围内消失,而他的主要竞争对手V1已经完成了另一次出色的隐蔽。   “苏朝宇没有子弹了。”江扬抿了口冰水低声告诉弟弟,後者立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说:“你怎麽知道?”   “V1拿了之前被淘汰选手的装备,所以他一定还有五颗以上的子弹,但苏朝宇绝对没有,事实上刚刚有一个拾音器收集到了枪栓空撞的声音,他自己也知道,我想如果他在半小时内不再发起攻击而一直采用躲闪的方法的话,V1也会知道。狭路相逢,他一定输。”江扬揉了揉弟弟的卷发回答,“苏朝宇是个聪明果敢的兵,但是正如我之前说的,他需要磨练的东西太多。”   江立托著腮帮看著哥哥,然後笑起来,说:“舅舅说你急於作个中年人,从绝对年龄上说,苏朝宇学长比你还要大几个月。”   “纯生理的事情对你我这种人而言没有意义。”江扬耸肩,他很认真地看著他的定位屏幕,那个海蓝色的光点正在飞快地潜行,然後苏朝宇忽然停了下来。      苏朝宇在扣动扳机而子弹已经告罄的一瞬间,像任何在这种境地的人一样,感到了空前的紧张,甚至有那种无可奈何的绝望的冲动,但他是那种能够立刻意识到并且控制这种冲动的人──理论上这种人在人群中属於珍稀品种──苏朝宇从容地隐蔽好自己,然後闭上了眼睛。   黑暗里,有流水的声音,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比平时快一点急促一点,但是并不是十分的慌乱,他的左手在胸前紧紧握住自己的右手,彼此支持彼此鼓励。这是连庄奕都不知道的神秘动作,永远果敢无畏的苏朝宇只敢在黑暗里做这个动作,因为它只属於苏暮宇。这是他心底最惨烈的伤口,十数年不允许愈合,苏朝宇已经习惯在黑暗里窥视它,眼睁睁看著它撕裂,那痛楚足以压倒一切眼前的悲伤、失望、欢喜、无助。   那是阳光灿烂的午後,苏暮宇握著他的手说,哥,你一定会赢。   那是阳光灿烂的午後,苏暮宇咚咚地踢门,他说,不开门,你永远听不到我再叫你的名字。   那是阳光灿烂的午後,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陌生的面孔川流不息,他的弟弟,那个跟他在母体内就相互依偎的双胞胎弟弟,就这样凭空消失。   有那麽几十秒,苏朝宇的呼吸变得很急促,他能感觉到有热热的液体夺眶而出,他把自己的手指握得生疼,死死咬住嘴唇不发出任何声音,然後他渐渐平静下来──这种类似饮鸠止渴的方式一直效果惊人,他在心里轻轻地说,苏暮宇,等我,你会看到我,我会找到你。   一片漆黑中,一滴一滴的水顺著锺乳石表面滑落下来,落在地面硕大的岩石上面,数百数千年一直不变,那岩石的表面早已被冲刷地光滑如镜,苏朝宇能看到自己朦胧的影子──挺拔的青年,熟悉又陌生,现在的苏暮宇是否也是这样?   苏朝宇勾起嘴角,无视那种淡淡的血腥味微笑了,他像猫那样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   V1跟苏朝宇同样紧张,他在一次微小晃动来临的时候把从其他选手那里搜来的弹夹装入手枪,并且几乎本能地摆好了一个待射的动作,他不知道苏朝宇有没有用相同的办法得到备用弹夹。V1在胸口画了个十字,作为一个从底层士兵考入军校的学生,他知道在真实的战场上,运气往往决定一切。   岩洞里一片静寂,只有流水敲打岩石的声音,有伪装受伤的工作人员正奋力地从碎石堆里爬出来,他身上鲜亮的橙色制服在寒冷的洞穴里居然显得很温暖,V1看了片刻就转过头去警戒,但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他看不到任何活著的生物。 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鲜明的慌乱。 幸福时光52(夺冠)      江扬要了一个小的休息室,然後开始打电话,一个接一个,给程亦涵给秦月朗,给可能对他的抢人计划造成任何阻碍的各种关系部门。江立悄无声息地凑了进来,看著他的哥哥面色沉静却用各种不同的语气跟不同的人要求著同一件事情──狐狸宝宝其实记得大哥做导演的日子,记得十六岁的江扬如何学会游刃冷漠而又充满激情的领导一个团队,记得他如何在乱糟糟的现场里梳理出他想要的完美画面。唯一不同的那个十六岁的少年隐藏起了所有的天真,他现在只是无可挑剔的指挥官。   挺拔而英俊的哥哥靠著高高的落地窗,把自己隐藏在淡色的亚麻窗帘後面,那背影显得沧桑而落寞,让江立觉得难过,他知道自己的拥抱不能提供任何意义上的支撑和抚慰。尽管他们有著相同的血缘和相似的容颜,但在未来很长很长的人生路上,他们都无法抚慰彼此无可排遣的落寞。   江扬安排好一切,就转身回到弟弟身边,江立立刻像一只幼兽那样扎进哥哥的怀里,江扬轻抚他毛绒绒的後脑勺,无声微笑,莫名温暖。   半轮明亮的月已经悄然升起,把淡青色的月光洒进溶洞里来,有一些蝙蝠扑棱扑楞地飞过岩洞的上方,让场地里的V1感觉莫名惶恐,他下意识地摆出了一个待射的姿势,片刻又觉得自己太过无聊,只得把枪又放下,手心里早已经是一片冰冷潮湿。耳机里始终听到赛会方的各种命令,他知道只要再耗过1小时,这场角逐就会被判为平局,核入最终成绩後,他就会以小数点後两位的优势成为冠军。寒冷,恐慌,体力透支让V1不愿再去冒险,何况苏朝宇又是那麽出色的选手,一时不慎,就会前功尽弃。   工作人员开始走来走去,他们放弃了伪装而是相互搀扶著开始离开现场或者投入对现场的清理之中,所有人都穿著一样的橙色制服戴著荧光黄色的头盔。V1在过去的半个多小时里学会了对他们视而不见,他听见那种专业胶鞋的脚步声越走越近,却并没有回头,他伏在那里,然後忽然闻到一种淡淡的甜甜的味道,鲜红色的烟雾腾空而起,整个岩洞内爆发出了雷鸣般的叫好声。耳机里传来了自动报警的声音,监视系统里面那个没有感情色彩的女声重复:“对不起,您的生命系统已被破坏,系统判定死亡。重复一次,您的生命系统已被破坏……”   V1觉得眼前一阵模糊,他用手指撑住面前的岩石,长时间的紧张疲惫和一瞬间的失落绝望让他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然後有一只有力的手臂捞住了他。V1抬起头,满眼都是鲜亮的橙红色,再抬头,那亮黄色的头盔下面,垂下一缕额发,沾了汗水和泥水,却依然能分辨出那原本鲜亮的海蓝色。他的左手扶著他,右手则拿著那枚已经被扯断的V1 生命系统的放弃拉环,红色的烟雾仍然从防护服的破洞里源源不断的拥出来。苏朝宇在那烟雾里微笑,用很标准的纳斯语说:“对不起。您是非常让人恐惧也因此值得尊敬的对手,谢谢。”   V1犹豫片刻,终於握住了苏朝宇的手,勉强一笑。   远处传来工作人员嘈杂的对话声:“……发现我方工作人员一名,生命体征平稳,目前意识仍处於昏迷,体表无明显外伤,工作制服遗失……”      整个观赏大厅都充满了香槟的味道,每个人都走到史少昂校长面前向他敬酒祝贺,苏朝宇赢得太精彩,以至於就算是那些输了的国家也不得不真心实意地向布津帝国军校的各位领导敬酒。史少昂校长笑得春风满面,平时几乎滴酒不沾的他此刻也是酒到杯干,他的副官挡都挡不住,连曹勋他们这些陪同的教官几乎都成了大赛特许记者的采访对象。   江立和他哥哥江扬却不喜欢凑这个热闹,他们从贵宾通道离开,准备乘专用车离开赛场回酒店,路过选手休息室的时候,正好看到苏朝宇坐在小休息室的角落里。他锁紧了门不让任何人进来,却不知道他对面那堵玻璃墙是单面反射的,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那边贵宾通道人们的目光。   江立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江扬什麽都没有说,他们都看著这个明天就会在发奖仪式上成为万众瞩目的对象、成为无数孩子心目中的英雄的年轻人──苏朝宇正把那身笨重的防护服脱下来,那套橙色的工作服随意乱堆在脚边。那防护服一落地,他整个人都像被抽光了所有力气一样,靠在衣柜和墙的夹角处,贴身的迷彩T恤早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几次,甚至有一圈一圈白色的汗渍留在衣领等地方,他闭著眼睛,一只手胡乱拆掉束头发的发带,长长的海蓝色头发披散下来,能看到汗水顺著发梢往下淌。   苏朝宇闭著眼睛靠在那里,他觉得热又觉得冷,整个人似乎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完全凭意志在曹勋刚刚下场时塞给他的口袋里乱摸,先是摸到一支维生素饮料,他拧了几下才拧开瓶盖,也不敢大口喝,只是一点一点抿著,另一只手仍然在口袋里乱摸,终於摸到了他的手机。   海蓝色壳子的限量版,正面有庄奕喜欢的火魔兽卡通贴,背面有他们两个的大头贴,苏朝宇的动作很慢嘴角却挂著笑容,他通讯录的第一个就是庄奕,按下去,然後听著那熟悉的轻快的柔美的彩铃响起来。   “喂?”是女友的声音,带著一点点疲倦的感觉。   “是我。”苏朝宇勾起嘴角,“我赢了,小奕。”   没有预想中欢乐兴奋的祝贺,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让苏朝宇觉得奇怪又有点不安,他重复:“我赢了。小奕?嗯?你还好吗?”   庄奕低声地哽咽,她无法控制住自己,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一切,她单凭声音就能判断出她的朝宇状态不好,知道他一定赢得辛苦极了,她知道他需要休息需要享受他拼命得来的一切,他想跟她分享他的快乐。可是她却要离开他了。   “没事,你什麽时候回来?”庄奕强笑,泪水顺著脸颊滚滚而下,陆林坐在她对面看著她,然後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她把手抽回来,用纸巾努力地擦眼泪。   “还不知道。”苏朝宇闭上眼睛,靠在墙上说,“颁奖礼,庆功会,各种应酬,我的护照都在他们手里,谁也没告诉我什麽时候返程。明天早晨我去问。”   庄奕死死掐著自己,然後低声说:“对不起。”   苏朝宇一怔,随後问:“怎麽了?妈妈怎麽了?”   “阿姨走了……四天前……”庄奕不敢等苏朝宇有任何反应,立刻飞快地说下去,“很平静,去世前叮嘱我等你结束比赛再说……”   电话的那一头没有传来哽咽,没有质问没有失控,只是沉默,她能听见苏朝宇的呼吸声,因为疲惫而比平时粗重,因为强烈的打击而变得不规律,他最後说:“小奕,苦了你了。我立刻回去。”   电话就此挂断,庄奕甚至不敢再打回去,在某种程度上她太了解苏朝宇,面对残忍的现实他总能微笑面对,勇敢承担,他只需要一点点时间,一个人,舔伤口。   江立和江扬已经坐上了回酒店的出租车,整个晚间电视节目都在报道陆战精英赛,史少昂校长派副官送来了明天颁奖礼的VIP座票,还有晚上庆功酒会的邀请函,後来又有布津方面的工作人员送了今後7天的行程来,江扬干脆不管,让弟弟看著签回函,自己则专心致志地看起这几天比赛的录像来。後来江立也爬到他床上来一起看,小狐狸兴奋地要命,直闹到半夜才睡。   次日清晨,江扬难得睡到早餐时间还没有醒来,直到史少昂校长的电话打到他房间,电话那头的声音非常急促:“江扬,你们昨夜有没有察觉到隔壁的异常?”   江扬迟疑了一下,然後史少昂校长说:“请立刻到指挥部这里,我们的冠军,失踪了。” 幸福时光53(信号屏蔽区)      在杜利达的布津代表团忙成一团,曹勋他们带著人几乎翻遍饭店每个角落,狗仔队们把精英赛冠军房间里的垃圾桶都拿去仔细翻找研究花边新闻的时候,苏朝宇乘坐的夜班飞机,正在傍晚的斜阳里飞行。他们已经飞越了布津帝国的边境,距离降落在首都雁京郊外的机场,只有不到1小时了。   狭小的经济舱里,苏朝宇裹著毯子睡得非常沉。比赛结束以後,他立刻以疲惫为理由回到了宾馆,连晚饭都是叫的客房服务。史少昂校长本来想跟他共进晚餐,并且把他介绍给如今布津军界的权贵人物,但苏朝宇始终用一种累得连说话都费劲的态度恭谨的表示谢意,倒让史校长不好意思起来,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叫他先回去好好休息。   这个外表仿佛已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人在关好自己房门的一瞬间就像狩猎的猫那样恢复了惯常的活力,他用了不到7分锺就冲了个澡,洗去了满身泥土和汗渍,用得是冷水,因为生怕温暖的水流会让自己的身体因为舒适而丧失斗志,接著,这个已经几乎十天没睡过安稳觉、没吃过舒心饭、并且耗尽了全部体力的年轻人一边换上唯一的一套便服,一边飞快地囫囵吞下送到客房的汉堡。半小时後,当所有布津代表团的成员正在华美的餐厅里庆祝这史无前例的胜利的时候,那个很快就会随著深入的宣传和报道成为民族英雄的主角已经带著他的备用护照和女友强行塞进他钱包的一摞现金到达了杜利达共和国首都机场的大厅里,并且成功的买到了机票,他在20分锺内办妥了登机手续,在浓浓的夜色里起飞。透过舷窗他看到那个灯火璀璨的都市正慢慢地消失在夜雾和云层之後,这个他想了两年来了两次撒下无数汗水的城市,他甚至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逛过。   苏朝宇无声地笑了,夜班飞机里人很少,空姐们走来走去殷勤而又客气,对一个浑身散发著忧伤气息的帅哥尤是。苏朝宇的理智知道自己应该多吃些东西,面对热腾腾的飞机餐却始终没有胃口,只是叫了两个小瓶的纯生,就著水果喝下去。一个人喝酒总是容易让悲伤翻倍,他的脸颊贴在冰冷的舷窗上,泪水忍不住滚滚而下,低声地叫“妈妈”,他的体力本就已经严重透支,全凭意志力支撑到现在,此刻在暖融融的机舱里,又喝了酒,不由朦胧起来,不一会儿竟然握著啤酒瓶睡熟了。   推著饮料车的金发空姐经过他的身边,虽然素昧平生,却被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眉宇间深沉的忧伤所打动,忍不住抖开座椅下的航空毯披在他身上。向来敏感的苏朝宇没有醒来,他只是在梦中拉紧了毯子,轻声呢喃:“谢谢,小奕。”      江扬和弟弟江立赶到史少昂校长的临时办公室的时候,大部分随团教官都被派去寻找失踪的世界冠军了,而权贵们本身就没有把看比赛当作最重要的旅行项目,今天一早大都带著家小去各自找快乐了。此刻史少昂校长正在穿戴全套的军礼服,而他的副官则忙碌地敲著解释冠军失踪的应急文书,曹勋也在,站在房间的角落里,不停地拨打苏朝宇的手机──已经超过两个小时了,对方始终是关机状态。   江扬看到苏朝宇的护照和随身用品都装在塑料袋里摆在茶几上,就过去检查,而江立则负责去劝解焦头烂额的史少昂校长,几句话就把对方说的笑起来,忍不住去揉他琥珀色的小卷发。   正忙著,忽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教官,他敬礼报告:“经过地方警局批准,我们查阅了过去24小时的出境记录。”   江扬随意翻著苏朝宇的私人用品,没电的随身游戏机,应急的药片盒子,团成一团的迷彩作战服,刻著“爱你”字样的全钢打火机和有火魔兽图案的铁烟盒,他用麽指弹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的叠著23支带过滤嘴的薄荷烟,盒盖内侧贴著一张粉色的便签,上面写著“太累的时候不要太苦了自己。”字体清秀大气,署名是一对小小的翅膀。江扬不由笑起来,合上盖子继续翻,却听那年轻教官接著报告:“已经证实,苏朝宇学员在当地时间今天凌晨2点31分离境,航班号是FA530,目的地布津首都雁京。”   江扬、史少昂校长、副官、江立还有正在打电话的曹勋都不由抬起头来,史少昂校长气得一拳砸在穿衣镜上,一旁的副官差点把键盘扔到地下,江立赶快劝著。江扬单眉一挑,冷笑:“他怎麽敢?护照还在这里,怎麽出去的?”   年轻教官知道江扬的身份,低著头飞快地翻他的笔记本,然後回答:“已经证实,苏朝宇学员出境手续合法。”   江扬还要说什麽,那边曹勋已经捂著听筒转身敬礼:“报告长官,苏朝宇学员手机已经拨通,请指示。”   史少昂校长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若是说前天苏朝宇夺冠是天大的荣耀,今日冠军无故失踪、私自回国则是个天大的笑话──可以想见,这个笑话在今後几天的各种庆祝仪式里,使布津帝国的荣耀变成屈辱。   “打开外放,问他人在什麽地方,命令他在24小时内返回杜利达。必要的时候,要求布津帝国军校训导部协助。”江扬这些年早已习惯了在各种混乱的局面下从容调配人手,他站了起来,琥珀色的眼眸里有种绝然而又从容的光芒,而那种气势则让曹勋他们都不自觉的开始执行他的命令。   优美的彩铃响了一阵子,然後苏朝宇接起了电话,能听见他身後一片嘈杂,有航空信息的广播不断重复著,显然是已经回到了布津帝国。   “喂?苏朝宇?”曹勋感觉到屋子里这些军衔比自己高不知道多少级的长官们都盯著自己,不由有些冷汗直冒的错觉,他清清嗓子接著说,“你人在什麽地方?”   “雁京机场。”苏朝宇飞快地回答,能听出来他正一边跑一边说话,“出租车?!”   江扬皱眉,曹勋的腰更弯了,他的声音不由低了几度,著急的说:“老大,您怎麽跑回去了?您不知道今天有颁奖仪……”   “去他妈的颁奖仪式!”苏朝宇嘶吼,重重地摔上车门,“我告诉你,我後悔去参加这个见鬼的比赛!”   “喂……”曹勋的脸都绿了,苏朝宇虽然优秀到完美的程度,却从来不因此而骄横,对自己虽然苛严,对旁人却是非常宽和的,他们认识也有两三年,曹勋还是第一次听到苏朝宇气急骂人,更从未见过他这般不讲道理不顾大局,想说什麽的时候,那一头的苏朝宇已经摔上电话,再打过去就是“对方已关机”的语音提示了。   房间里的几个人都没说话,曹勋不知道怎麽报告,干脆一次又一次地拨那个电话,一时间房间里只有按号码的滴滴声。史少昂校长的副官已经打印好了冠军苏朝宇身体欠佳不能出席颁奖仪式的文书,拿给校长过目的。史少昂校长已经从暴怒中冷静下来,他抓过那页纸直接塞进碎纸机,说:“不用搞这些虚的了,找人替苏朝宇领奖,订机票,今晚回国。”   “可是……”副官为难地想说些什麽,史少昂校长拂袖而去:“可是什麽?还留在这里丢人?”   江扬使个眼色,江立便追著校长去了,当哥哥的站起来拍拍那个愣住了的副官,说:“按校长说的办吧,我替校长去今天这个没选手的颁奖礼。”说完就转身回去换军礼服。      挡了无数明讥暗讽唇枪舌剑,处理了冠军玩失踪之後遗留下来的烂摊子以後,从杜利达回来的江扬分外疲惫,实在没有力气直接回到飞豹团,干脆跟弟弟一起住在家里,花了一天时间调时差、补觉。因此,当他出现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就显得分外精神了。   可是飞豹团看起来并不好……江扬看见桌上并没有积压的文件,於是决定出去看看,走过一个正在休假的野战排的时候,忽然发现所有人都一脸倦色,做事分明带著怒气,洗衣服的水盆和贴了瓷砖的水池磕的咚咚有声。“还剩不到40分锺,洗完了去吃饭。”排长从外面跑进来通知,忽然看见江扬,一下没刹住脚步,差点摔倒。几秒锺过後,整个水房的兵已经齐刷刷按照大小个排好了,全都是愁容满面,个别大胆的把“老子不服”的表情挂在脸上。   “我没有什麽指令。”江扬觉得疑惑,挥了挥手让他们散了,只把排长留在身边,“底下情绪不好?”   “是。”排长也咬牙切齿的,但又不敢露出太多不满,“下官没能带兵在夏训里取得好成绩,但是会再接再厉。”   江扬绞尽脑汁也没记起来自己的曾经设计过任何训练科目,甚至,不确定自己手下有人既能以统领全局的目光看到飞豹团的战斗弱项,又能精确发觉单兵作战的缺陷。而且,野战排长提起这个只给战士按照惩罚标准计算出“4小时19分休假时间”的教官的时候,说了一个江扬从来没有听过的名字:袁心诚。   一种焦躁和不放心的感觉顺著裤管一直爬上脊背钻进身体。江扬觉得胃里一沉,立刻虎著脸给程亦涵打电话:不管是哪个高层指派来的人,还是自己投简历通过了招考,江扬非常不确定此人的来路和背景,而他的副官,代理指挥官程亦涵,居然让这个家夥去搞夏训──还有,这个倒霉的夏训是怎麽回事?   可惜程亦涵的电话没人接听,非但如此,江扬换了内部网打过去的时候,答录机说:“信号屏蔽区,连续拨打三次後,自动转接通讯科。”江扬强压著怒火又拨了两次。他知道这个距离市中心不远的驻扎基地还在首都近郊范围内,根本没法屏蔽信号──难道是彩铃吗?   程亦涵……程亦涵!   “长官好。”有个清脆的女声说,“请问您要接哪一位?”   “程。亦。涵。”江扬已经恼了。   “请稍等……”电话那头忙碌了一会儿,江扬就站在驻训场附近等著看传说中的袁心诚,几个小兵走过,他琥珀色的眸子一冷,狠狠瞪著他们没扣上的风纪扣,小兵们吓得大气不敢出,慑於他往日的严厉,乖乖在墙根下站了一排,心里狂叹自己的倒霉。   “对不起,程亦涵中尉此刻在信号屏蔽区,您可以通过我留言,等待回电。”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我是江扬上校。”   “呃……”接线员明显犹豫了,然後鼓起勇气来,“程亦涵中尉代理指挥官期间拥有最高通讯权限,在属下没有接到更高级别通讯指示前……”   江扬早把电话挂了,转身去呵斥墙根下的小兵。等放走了他们再转身时候,一个黑著脸的、身材结实的教官正站在平日里江扬训话的矮台上掐表,刚才洗衣服的野战排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冒了出来,一半在教官身边用惊人的速度做著仰卧起坐,另一半已经开始绕操场飞奔,仿佛身後有凶猛动物追咬似的,都跑得不要命。   江扬心里读秒,看了一阵子。20圈的急行军跑法,虽然这半个野战排并没有标准编制那麽多人,但他们居然几乎同时回来,速度之快,连江扬都吓了一跳。所有人都疲惫不堪,谁知道站在矮台上的袁心诚冲著几个名次稍微靠後的兵挥了挥手臂,大吼一声:“不合格!再跑!”尽管一万个不情愿,满肚子不服气,几个兵只能撑起来,再次以骄人的速度冲了出去。   本想过去跟他说几句话,江扬走到一半就转回办公室里去了。曾在海军陆战队里服役的他知道,若想单兵成绩优秀并不是难事,若想把整个排的成绩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拔到这个高度,绝对需要极大的魄力和极丰富的经验。琥珀色的眸子在这些怨声载道的兵身上扫了一眼,居然露出半分喜色。嗯,他想,这倒是材尽其用,何必管他哪里来的?   四处找不到程亦涵,又不想打扰袁心诚训练,江扬的火气逐渐囤积,转移目标去寻找凌寒,结果仍然一无所获。在海军陆战队的追踪科目里得过A的江扬非常挫败,干脆直奔後厨。   他当然不是去检查夥食情况或是打饭吃的,进门就把正在切菜的胖师傅拖出来质问:“最近一个月,程亦涵和凌寒正常在食堂吃饭吗?”   胖师傅依旧笑眯眯的:“不正常,长官。”本来和後厨的师傅们没有什麽阶级关系,但是胖师傅童心地敬了个军礼,反而将一脸怒色的江扬逗得没法生气。在他眼里,江扬不过是早熟的小孩儿,跟自己那个开服装店的儿子实在没什麽区别。“凌寒,倒是时不时的看见,程亦涵嘛,就是前阵子总跟你一起刷卡的那个,很久没见了。”   江扬心里有些难受。扣了程亦涵奖金和工资的是他,说服程家叔叔封了儿子信用卡的也是他,让程亦涵初入军队没几天就代理指挥官的是他,把一揽子情报科生意扔过去的还是他──是有点过分吧?他知道程亦涵饭卡里没钱,倔脾气犯起来会真的拒绝吃饭──即使饿不死,江扬仍然对自己的苛责有些脸红,找不到人的暴脾气瞬间褪了一半,只能回到办公室去喝茶。 幸福时光54(满分)      程亦涵站在特训室门口的瞬间,就听见扩音器里有个熟悉的声音利索地吩咐:“停。”凌寒穿一身米色的休闲装懒懒地坐在看台上,用玩似的口气下令:“大家,向门口看齐吧。”   程亦涵忍著笑。场内迅速聚起了一拨统一穿深蓝色工作装的人员,接著,地下、海绵坑里、伪装物後艰难地爬起来了更多的人,大都摇摇晃晃的,只能用狼狈形容。   “请程亦涵中尉讲几句。”凌寒走下看台,声音仍然从扩音器里散出去,显得高亢极了,“都站好了。”   谁知这些人都是站不好的,有几个腿上还打了绷带,凌寒看都不看,站在程亦涵身边,把胸麦递过去。程亦涵淡笑:“大家辛苦了,今後飞豹团情报科的外勤任务,就要靠各位出力。有任何难处,请随时跟我讲。”   “报告!”一个比凌寒还壮实些的军官似乎是鼓足了勇气站出来,“我叫叶风,我对技术指导不满意!已经过去24天了,身为技术指导,他非但没有指导我们任何动作,反而专注於如何折腾我们,这是不人道的!”   凌寒在众人的怒视里随性一笑:“你想我指导什麽?”   叶风看著凌寒一副纨!子弟的模样,又比其他人单薄些,语气里更加上几分鄙夷,却不理他,只是跟程亦涵报告:“他没法服众。”   程亦涵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极难猜度喜怒:“你想如何服众呢?趁著我在,赶紧解决,免得暗斗伤身。”   “好歹让我们看看,技术指导到底多深多浅!”军官字字铿锵,程亦涵想,好,倒是个爽快的个性。再看剩下的人,除了凌寒动用父亲的力量从国安部培训中心调过来的十几个教官外,其他人似乎都准备好了高声大喊“同意”。   “简单。”凌寒几下拆下胸麦扔给程亦涵,宽去上衣,露出里面贴身的衬衫,又解开了上面两颗扣子。“玩个真的。你们把障碍铺好。”他指指受训的军官们,“难度随意,我跟你们一样装备好。”说著,就有国安部的教官过来给他在大臂和小腿上绑沙袋。受训的军官们都咬著牙把那些模拟的巷口、高台等障碍摆在训练馆任何可以布置的地方,巴不得每一步都能磕死这个年纪比他们小、过得比他们舒服的技术指导。   “任务很简单,”凌寒拿了上午做项目的一只吹饱了气的气球夹在身侧,把模拟子弹倒在手里数,“挑十个人伏击,20分锺内气球投进对面的篮筐就算赢,有意见没?”   叶风在篮球馆改装的训练馆里望了一眼角落里的篮球架──它对面被堆放了一个低高度的攀岩壁,变得极难攻破──“没有!”他带头参加,又挑了几个国安部的教官。   程亦涵无语地在剑拔弩张的气氛里坐到了看台上。他知道凌寒早就忍不住要找回职业自信了,但是……他笑笑,看著凌寒理了理自己的黑发,率先躲进那一片障碍里,也不能用这麽高风险的方式,万一丢了脸,可怎麽收场?但是,他又有点期待,因为虽然是好朋友,可程亦涵从不知道国安部的优秀特工到底的有多麽优秀,他所见的,都是凌寒任务回来後的疲惫和伤痛。   偌大的馆内寂静无声,一卷卷的遮光帘被放下来,本来明亮的房间登时难以清晰视物。坐在高处的程亦涵甚至都没看见凌寒在哪里,各种障碍把视线层层叠叠的挡起来,只有偶尔的枪械上膛声令人惊心。这样的沉静大约有30秒,忽然一声枪响,淡紫色的化学反应烟雾在一个模拟巷口冒出来,急速移动的几个人影都悄悄扑了过去,一个普通军官带著沮丧和依旧戏剧化的烟雾退出模拟,成为了凌寒手下的第一个牺牲品。凌寒带来的教官都是他父亲的亲信,因此在模拟前特意嘱咐过不要留情,否则必须轮番请他吃饭,餐厅他点。这些教官边笑边答应,都知道凌家公子得罪不得,一旦真的恼了、说到做到,挑个喝汤如喝血的地方,他们这些只拿基本薪水的人可就出不来了。   程亦涵正回味著,只见一座轻型钢搭的架子在枪声中整体倒下,一个教官和一个军官从底下爬出来,凌寒的白衬衫只在包抄过来的众人眼前一晃,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还剩七个人……程亦涵露出了一丝微笑,时间刚刚过去4分锺。   往後的围追堵截仿佛变困难了,直到15分锺,凌寒没有显身,也没有人员伤亡。敢於给程亦涵打小报告的叶风半分不耐烦半分诱敌地高声叫著:“凌指导,早点结束了,就可以继续罚我们哪!”四下一片寂静。叶风打个手势,两个教官跟在他身後形成一组,绕过层层叠叠的塑料遮蔽,往比较空旷的地域走去。看起来很平静,可是走出了塑料遮蔽物,三人小组只剩两人,若不是断後的教官跳起来压住了叶风,他早已经被凌寒打中了。两人折回追击,却在遮蔽物前踌躇,只两秒锺,两股紫色的烟雾从他们後背上冒出来,凌寒从他们身後的一座狙击台上探出半个脑袋,不出声地用夸张的唇语说:“Bingo!”   叶风愤愤地踹著身边的所有东西,直到被教官拖出场地外。   刚才的耍帅暴露了自己,凌寒立刻遭到了剩余四人的伏击,被逼射干净了所有子弹──本来计划一人一颗刚好够用的,他撇撇嘴,有些不满意这种不完美结局,干脆把枪丢了出去。几发子弹跟著枪走,冒出阵阵烟雾,凌寒微笑,卖了个破绽,狙击方摸过来的瞬间,身形看似瘦弱的他爆发出了令人惊叹的力量,把那个1米8的军官拖过来死死卡住了脖子,耳语道:“若是敌人,上一秒你就死了。”   自顾在地面守株待兔的教官,在凌寒没了子弹以後就不知道还有多少同伴“活著”,越是惴惴越是觉得时间漫长,越是焦急越是模糊了感官,以至於头顶有人攀上了模拟岩壁坐在顶部都没发觉。凌寒轻松地把始终完美护著的气球握在手中,对准了认真狙击前方的教官,从岩壁上纵身跃下。所有人都惊了,程亦涵腾地站起来。虽然说岩壁只是训练臂力和协调的模拟道具,但是那高度绝对不适合一个视任务如生命的人往下跳。   最後的战斗结束在19分29秒。凌寒在空中舒展了手臂,把气球拍进篮筐, 落地前才调整了角度侧身一滚,重重撞在岩壁後面的九合木板上。身边的教官赶紧过去扶,凌寒却笑得非常阳光:“你算计好了我不会压死你,都不躲!”教官面如土色,惶急地检查著凌家公子有没有受伤,却没有看见凌寒脸上那个浅而清晰的笑。   程亦涵看见了。凌寒冲他勾勾嘴角。   又一次高空飞落,凌寒想。他专注於手里的事情,心无杂念,平静自如。他努力回忆著0734当天的爆炸声和血腥气,却再也无法代入,只能做站在现场外的旁观者。小气球静静地躺在落了灰尘的一摞黑色垫子上,仿佛卷面上一个刺眼的分数,凌寒看著它,心里想,虽然长得像个零,对我来说,却是满分。 幸福时光55(亦涵的笔记本)      意外进行的对抗模拟打乱了训练计划,凌寒只得给教官和心服口服的学员们放了个短假。情报科特训绝对全封闭,所谓假期,不过是能睡个囫囵觉,不用做功课而已。   “江扬今天该回来了,干脆我们出去吃饭?”程亦涵为了监督其他项目的集训,整日在篮球馆和与这里内部联通的三层小楼里忙碌,甚至很少回他的“副官隔间”(这是凌寒讽刺的形容)睡觉,二十多天过去,就习惯了把到飞豹团非信号屏蔽区称之为“出去”。   凌寒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活络贴膏,撩起衣服指著後腰:“给我贴上。”程亦涵一看,手掌大小的一块淤青,还有擦伤。他毫不客气地在上面拍了两巴掌:“活该你跳!跟学员斗赢了,也没见多光彩。”   “那不一样。”凌寒的黑眸狡黠一闪,“叶风是个头儿,他服气了才能大家服气。磨到他们耐心消失、体力耗尽、智力降低、判断失误的情况下主动挑衅,我就赢了。”   “怎麽讲?”程亦涵边走边问。   “这些都是你从各处费尽心思淘来的精英宝宝,气盛极了。这不是坏事,只是,来做情报的必然要敲掉棱角抛光个性,留下的是希望失望之间的平衡,还有技能和胆量。”   程亦涵笑:“我都忘了,你跟蒋方少将学过读心。”   “你敢说江扬没学过?”凌寒跟著程亦涵走出屏蔽区。外面已经黄昏,橙红的夕阳色铺满飞豹团的地面和墙壁。   程亦涵伸了个懒腰:“他是妖精。只是……你不必怕他。”   “我不怕。”凌寒略显腼腆地微笑著,“前阵子是我疯了。”   “模拟坠落一次,证明自己痊愈?切……”程亦涵的肚子叫了两声,於是加快了脚步。虽然他还要倚仗凌寒的饭卡过活,但是为了能在江扬面前交出一份不错的成绩单,他也顾不得许多──吃饱肚子才能好好干活,这个真理浅显,普遍存在。   凌寒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声音飘渺的像个哲人:“我对江扬负责之前,应该先对自己负责……对了,你说,那个严肃的家夥会不会给我们买礼物?”   程亦涵走进餐厅排队,模仿著江扬的动作和语气跟凌寒笑成一团:“铁公鸡……礼物?哦哦哦,是有礼物。程亦涵中尉,还你一个月工资;凌寒中尉,送你一根镶满芒刺的皮带。”   虽然外人听不懂这都是什麽玩笑,凌寒却气得扭住了程亦涵就狠狠踢。一个声音带著不满在二人背後响起来:“其实,真有礼物的,虽然是江立买的。”两人吓了一大跳,江扬穿著整齐的军装,做了个“请”的手势,不远处一张四人桌上有小炒和饮料,还有两个非常漂亮的礼盒。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就狡黠地笑著,满脸都是“抓到尾巴了”的欢喜。      当江扬走入体育馆的时候,军部特制的手机迅速报警,信号从高强度一下消失。为了不让滴滴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叫,他只能沮丧地关机:“这个屏蔽区……”   “我招了一个通讯系的天才,只可惜没毕业。”程亦涵在一摞档案里翻了翻,递过去一张。果然,和其他飞豹团军官显赫的历史记录相比,这个人正常读完了小学初中以後,只有一行字“帝国通讯专科学校在读”。   专科……江扬的头脑在刚刚接受了语言学硕士、心理学工作站站长、精密仪器测调员等简历後,开始大面积地死机。帝国军队早就要求学历和能力并重,哪怕是最普通的兵役也要招高中毕业生,更别提飞豹团这样的专业尖刀部队了。不过,他深知自己手机的性能,因此对这个屏蔽区格外有好感。“我是不是需要,呃,也跟通讯科说建立转接系统?”江扬边问边跟著程亦涵进了临时办公室。   “即时连通的,尉级以上军官,进入後都自动转接。”程亦涵先一步进门,把堆在沙发上的资料吃力地挪开,然後尴尬地笑,“那个……有点乱……”   江扬挑眉看著这个何止“有点乱”的地方:六只整理箱占据了墙角的位置,能从半透明的材质里看见里面是衣服和日常用品;沙发上有个被揉得不成形的枕头和一套窝在那边的军毯;笔记本电脑上放著一只咖啡杯,旁边是一只光盘架,上面有若干编号的光盘、监听耳机和下面压著一摞密密麻麻全是各种颜色笔记的报告纸。最恐怖的还要数两把会客椅边上的书架,上面堆满了各种资料,摇摇欲坠,程亦涵只轻轻扶了扶,就被顶上掉落的几个大册子砸了头。   “好歹是飞豹团的地盘上,你……”江扬还没说完就被程亦涵拖到电脑後面去了。   “给你看一段录像,”程亦涵调出视频文件,“昨天我们进行了第四次大模拟,50%相似度拟战环境,成绩不错。”   江扬对房间脏乱差程度的愤恨被画面上配合默契的文员的动作所吸引。五个外勤人员执行实际任务,五个後方人员分别从各个角度进行配合,貌似没有缺口的演习难题在27分锺内得到了极高程度的解决。如果说这些还在预料之中,那麽接下来的一段凌寒做讲解的录像则让江扬觉得非常穿越──“国安部的教官?”他瞥了程亦涵一眼,“我为什麽会有我在飞豹团的错觉呢?”   程亦涵眨眨眼睛,对这个反讽非常不屑:“只有真正的实战教官才能带出精英,我招来的人都是军校学生,不拼一拼,怎麽好交账?反倒该谢谢凌寒,只有他能把这十个人暂调过来。”   交账……江扬的头脑再次短路了一下。这是把情报科当任务完成呢还是赌气?他一时无话,随手拿起一个笔记本翻开,准备佯装阅读,谁知程亦涵劈手就抢。越是如此,江扬越是好奇。毕竟是海军陆战队出身,他三下两下就扭住了程亦涵的手腕,另一只手郑重打开本子:“偷偷抄了什麽军事机密,或者是有了喜欢的女孩子?”   程亦涵的脸都涨红了,大骂:“副官也有尊严和隐私!” 幸福时光56(事业)      笔记本质量上乘,里面的字迹工整漂亮,都有时间日期和备注。江扬只读了几行就讪讪地放开了紧攥著的手。程亦涵气极哼了一声,甩手站到书架边去了,暴躁地翻著那些堆积如山的资料,却只是扔来扔去,分明已经生气了。   这是程亦涵的账本,一笔笔记录了他进入飞豹团以後还没拿到手就被扣了个干净的工资和奖金,为什麽、什麽时候、多少钱,全都清清楚楚。後来,有几次是江扬气极了乱吼说“整月工资和全额奖金”,程亦涵也赌气似的记在本子上,然後到财务科去报账。看记录,到江扬去杜利达之前,程亦涵的工资已经扣到了4个月後,而且始终在刷凌寒的饭卡,却咬牙不说,一直撑到今天。今天的那一行还没进行结算,只是草草写了支出:“凌寒饭卡,一荤一素标准餐,5块,餐盒,4毛。”   和他一同长大的弟弟就在那边气乎乎地踩资料,呼吸很急促,仿佛要爆炸了一样。江扬觉出了浓浓的委屈和淡淡的伤感,走过去盘腿坐在一摞资料上面看著程亦涵。果然,程亦涵已经在用牙齿碾自己的下嘴唇,装作不理不睬。   “晚饭才吃过糖醋小排,别咬自己。”江扬逗他。   “请长官跟下官去参观训练场馆。”程亦涵站好了,冷冰冰地冒出一句,“还有14分锺就开始晚间集训,如果长官愿意,下官可以陪同讲解。”   江扬站起来,盯住程亦涵的眸子:“为什麽不说?”   “下官没隐瞒过任何事情。”   “账本。”   程亦涵冷笑:“那是您的命令,下官的惩罚。”   “乱发脾气的也算?”   程亦涵挑动眉毛,沉默著。   江扬抓过账本来,唰唰勾掉了若干不应该出现的条目,然後口算了一下:“这样的话……嗯……这个月还有一百……126块结余,程亦涵中尉。核对下?”他把本子递过去,微笑。   程亦涵显然对这些条目非常熟悉,瞥一眼就知道这是江扬在为自己的脾气道歉,因此火气微微消减:“谢谢长官。”   “我想要一个副官,亦涵。”江扬诚恳地说,像以往那样搂住了程亦涵的肩膀,“不是秘书,不是文员,也不是能打会拼的指挥官。”   “下官明白,如果下官是指挥官,您就找不到办公室了。”程亦涵齿间磨响。   江扬几乎笑出来:“所以我希望你在我犯浑的时候能大声呵斥,就像小时候一样,必要的时候给我一拳,告诉我:‘江扬,你不对。’”   “殴打指挥官?”程亦涵瞪眼撇嘴,“半年工资加全额年终奖,不一定够吧,下官猜。”   “聪明如你,自然知道我的意思……”江扬温和地笑了,合上程亦涵的账本放在一边,“我们的默契有多少年?”   “因此互殴起来才格外用力。”   “错了,亦涵。”江扬在上衣口袋里摸索了一小会儿,“戳到痛处,只是因为我们彼此太了解对方的弱点。”   程亦涵沉默了一下:“你是长官。”   “那是对别人来说──别告诉我你没有思考过为什麽偏偏是你做我的副官。”   程亦涵勉强笑了笑:“在思考方面,我非常勤劳。”   “其他方面也一样。”江扬敏锐地抓住了对方自我称呼的微小变化,“情报科让我对你刮目相看,这是奖品。”一只丝绒的小盒子递到程亦涵手里,沉甸甸,还带一个有私人花押的封签。   “不要。”程亦涵果断地推了回去,“情报科不是用来讨赏的,更不是用来跟你较劲的,江扬,那是你我的事业。”   江扬意味深长地笑。   比他小三岁的程亦涵气鼓鼓地说完,愣了片刻,忽然懊恼地恨不得抓过江扬来揍:“我说事业?”   江扬大笑:“对。”   “狡诈。”程亦涵忽然觉得失言的无奈里还有一丝释然,只能把拿笔记本出气,奋力扔到墙角去,“为什麽是你!”   江扬递过那个小盒子,一字一句地更正:“这是我送你的礼物,比江立那份好。”   程亦涵叹了口气,还是接过来。他在这一个月内明白了很多道理,比如责任,比如事业,比如兄弟。虽然忍不住自己的脾气,虽然磕得青紫连片,但他始终不曾害怕过。父亲说,那是因为身边的人始终在。   盒子里是一根精工的笔,同时有红、黑两种水性签字尖和修改材料常用的树脂铅笔尖,最特殊的是,笔杆上刻有程亦涵的签字。   “要重一些,要灵活,要多用,要典雅,要结实。”江扬像个勤务兵一样背诵著程亦涵这个对笔格外挑剔的人的要求,“我到的第一天就约了工匠,提前拿到以後发现还有一点不合要求。”他看著程亦涵笑道:“我记得我伟大的副官说,要有个性。於是才找人‘偷’了你的签名,加上去了。”   程亦涵把它拿在手里玩儿:“这下好了,再被你扣到没钱吃饭,就当了这个宝贝。”   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略带一点点歉疚地笑了。程亦涵把笔放在衣袋里,拉开门,指指不远处灯火通明的训练馆:“指挥官,请。”      飞豹团就像一个孩子,带著试探迈出第一步之後,开始跌跌撞撞地走下去,终於在磨破了脚底之後,找到了合适尺码的鞋。江扬的工作很快重新步入正轨,在时不时的加班熬夜和偶尔疯狂一下的休假里度过。程亦涵再也不在上班的时候紧紧关上与指挥官办公室之间的隔间门,而且不知道为什麽,突然自我研发出了一种叫做“脾气”的东西。对此,江扬觉得非常开心,虽说原创的基本都有不易察觉的缺陷,但是程亦涵能恰到好处地把握。他时常对江扬的计划提出尖刻的反驳意见,毫不留情;但处理内外事务交接的时候,却懂得坚定维护江扬的每一个字;他习惯了当著外人的面称呼“长官”,私底下仍然会为了外卖送来的最後一块点心的归属问题,大幅度地用鄙视的眼光看著他的“江扬哥哥”。   凌寒显得更加特立独行一些。错过了春季的入职时间,凌寒的报告始终悬在国安部和飞豹团之间,弄得两边的人事科都非常郁闷,医疗保险、出差经费、饮食起居、日常补贴,全体不知道该往哪里发放,只得在类似老大爷的缓慢太极推手里互相装糊涂。   临近毕业季,程亦涵一再要求的飞豹团扩容报告终於得到了陆军的审批结果,数额让人心旷神怡。江扬立刻批了一个招新审核小组去各处搜罗人才,通讯通路和财政行政大门,优先为他们敞开。这倒让本来忙著集训情报人员的凌寒成了闲人。   夏日午後,凌寒午睡刚醒,睁眼就看见墙上有只大壁虎,顿时玩心大发,准备给捉下来。架好了凳子才发现江扬正笑眯眯地站在门口,学著程亦涵的样子摇了摇手:“欺负它干什麽?”   凌寒笑出来,翻身下来:“长官。”   “一起去吃下午茶。”江扬伸手一指窗外。两辆旧单车正乖乖地等在那里。 幸福时光57(下午茶)      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显得更高更凌厉些,黑色头发的那位则是温和灵敏,他们并排在几乎无人的近郊公路上画著“之”字,离繁重的公务和刻板的军队越来越远。   天晓得江扬怎麽找到了林间的一家咖啡店,纯木屋,咖啡都要现磨现制,一杯简单的当日例咖就等了至少半个小时。两人都没穿军装,因此和店里来林间写生累了歇脚的那些大学生没有任何区别。阳光很刺眼,透过了层层叠叠的树叶,落到地面却只剩一个光斑,凌寒的指尖敲打桌面,追逐因风动而起跑的光影,微笑。   “入职确认,真货。”江扬递过一张对折又对折的纸。   凌寒微一点头,就要签字。   江扬的手掌盖住空白。   凌寒抬头瞪住了他:“到底不愿意接纳我,还是在等我洗掉所有脏色和灰调子,重新开始构图?”   服务生端来了咖啡。果然是上好的咖啡豆,单闻香味就知道花了不少心思。店里没有什麽人,凌寒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不是和国安部赌气,更不是自暴自弃,我选飞豹团。”   “谢谢。”江扬松开手,“我一直在等你主动说。”   凌寒签下自己的名字。他记得加入外勤组的时候,他先签了字,那时候10岁,写楷书,工工整整,但是“寒”字写得有点大,超过了划线。旁边是父亲的签字,沉稳坚定,像林带护著沙漠绿洲。现在,他写行楷,端方飘逸,旁边是江扬的签字,一样锐意,却多一份义无反顾地支持和维护。   “我疯了。那些日子里,是把自己切成棱角分明的两块,殊死搏斗。但无论哪一块赢了,流血的都是自己。”凌寒给咖啡加点糖,细碎的颗粒滚进颜色明亮的液体中。“我发现我做的,和现实差距太大,触动根基,我找不到继续的勇气。”   “0734,只是一个普通的行动。你也不是第一次做近距离格杀。”   凌寒苦笑:“相信我,江扬,如果隔壁的炸弹没炸,如果,哪怕只有一个人质活下来,心理辅导师会告诉我,金舟,你是对的,格杀一人,挽救一人,生命守恒。但0734是悲剧。”   江扬点头:“不成功便成仁,听来壮美,其实成仁……一点儿也不美。人不是活在剧中的。”   小点心也送来了,手工的奶油冰淇淋混了绿茶曲奇颗粒和朱古力豆。两人都沉默地吃了一阵子,凌寒忽然笑起来:“别用这种气氛行麽,像追悼会一样,虽然我是在心里追悼‘金舟’。”   江扬吃了一大口,从喉头一直冰爽到心里:“对於我过去的一些行为,如果想要找补回来,我随时欢迎。”   凌寒黑色的眸子狡黠一闪:“别後悔。”   江扬舌尖一转,轻巧舔去了嘴角的奶油:“我赌你心胸开阔。”   凌寒真心实意地大笑起来,弄的江扬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头一次,在凌寒面前恢复了弟弟的形象,略带腼腆地低头哼笑了一声,接著用吃冰淇淋掩盖自己的真实表情。   “养伤的那段时间,我思考得太多了……”凌寒戳著绿茶曲奇,“肺底的伤不乐观,我被固定住。整天除了思考,无所事事。钻了牛角尖以後,我拒绝再想下去。谁劝都是耳边风,我不是不理解,而是懒得再去想。你知道,每想一次,我就在失落和惊惧里离正常人远一步。”   江扬点头。   “後来我给曾泽打了个电话,关键是谢谢他的报告。”凌寒笑。   江扬挑眉:“我忘了,你是特工,想要一个大学老师的电话,太容易了。”   “事实上,是你某次转接外线的时候报了一次完整号码,我记住了。曾泽说,她很惊讶。”   “关於你,还是关於方法?”   “你说呢?”凌寒瞪了江扬坏笑的脸一眼,“你那也叫方法?”   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偷著乐,但是不露声色。   “她说我应该感谢你,不管如何,帮助别人思考,於人於己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我不想说谢谢,没必要。”凌寒的眼睛有魔力,那是一双职业特工的眼睛,安静,却让人在对视的紧紧被吸引住,不自觉地掏出自己的秘密。江扬听完这话,猛然看了他一眼,立刻觉得自己的慌张和愧疚被全体掏空了,因此格外不安。   凌寒把签了字的入职确认书对折再对折,隔著桌子插进江扬的衬衫口袋里:“我选择加入飞豹团。厚礼吧,你得还一辈子。”   冰淇淋已经见底。江扬下意识地用勺子循环驱赶著残余的绿茶曲奇,终於释然一笑。凌寒,就坐在他对面,带著一如既往的清浅微笑和自信,用迷人的眼神把服务生勾过来:“来份黑森林蛋糕。”      曾泽的打扮非常简朴,坐在国安部部长办公室的真皮大沙发里,更像个学生。凌易忙完了手里的工作,亲自倒茶:“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谢。”   “我只是开了个报告。”曾泽一抿,就知道这是最好的人参乌龙。“大部分时间,是江扬上校和凌寒在一起。我大略猜得出……呃……”她征询地望著凌易:“可以直说吗?”   “请。”凌易点头。   “我大略猜得出江扬怎麽对待凌寒,不得不说,很有手段,很有效果,很认真,很负责。”曾泽从包里掏出一摞厚厚的笔记来,“每晚他会传真今天的进度给我,我能看出其中的不易。”   凌易的脸上有微笑。对於一个长期在国安部做事的领导来说,这表情变化已经让人吃惊:“小寒是痊愈了,还是暂时稳定?”   “应该说是暂时的,但是只要再没有重大刺激,他会恢复。”曾泽抱歉地笑笑,“当初……或许我这麽说有些唐突……您不该把他关在医院里,应该陪著他。”   凌易揉了揉自己紧皱的眉头,苦笑道:“我们这些父亲,统统是不合格的。”   “倒也不用自责,”曾泽完成了最後的汇报工作,准备告辞,“您为他挑的飞豹团和兄弟,实在是出人意料的好。”   凌易信服地点了点头。电脑桌面上的邮件信使亮起来,来自“儿子”的邮件立刻自动打开。凌寒扫描了一份入职确认给凌易看,底下只有短短一句话:“爸爸,我才知道,签字原来不容易。”    幸福时光58(失去和拥有)      人生从不存在完美和满分,有时候夙愿得偿是另一种绝望和破碎的开始。六月的第一个星期天,苏朝宇平平地躺在家里主卧室的双人床上──一家四口,忽然少了一个,然後又少了一个,最後,终於只剩他一个人了。   一个月前,他从杜利达回到家的时候,是凌晨,打开门就看见一片漆黑的房间里,庄奕睡在沙发上。电视仍然开著,一遍一遍地重放著之前比赛的精彩镜头,她的整个身体蜷成一团,那麽没有安全感的样子,像一只找不到家的小动物。苏朝宇走过去吻她的眼睛,她在梦中勾住了他的脖子,轻声地说:“对不起。”   盛夏,苏朝宇却因为悲伤感到冷,他俯下身子伸开手臂把她揽在怀里,她半梦半醒,像只毛茸茸的小兔子那样,非常安心地把自己沉溺在一种熟悉的保护中。苏朝宇闭上眼睛,空气里是熟悉的家的味道。淡淡的路灯的光芒透过薄薄的纱帘投进房间里来,夜风晃动纱帘的时候,整个房间里的影子都像是活了一样。苏朝宇跪在沙发前搂著女友,蝉鸣幽幽的晚上,他静静地看著这个最熟悉也最多记忆的地方,内心深处最柔软角落痛得他想放声大哭,可是人却好像失去了如此畅快表达喜怒的能力。他跪在那里,修长美丽的身体弯折成一个充满了悲伤的弧度,头抵在沙发的靠背上,双臂温柔地环著他这世上最後一个最亲密的人,彻夜难寐。   母亲的葬礼办的很简单,看到经过殡仪馆工作人员的整容之後,苏朝宇母亲看起来竟比活著的时候气色还好些,依稀还有几分年轻时的明豔。苏朝宇把母亲的骨灰盒和父亲的葬在一起,同时下葬的,还有一支海蓝色外壳的手机,庄奕的手机。   她陪著他度过了失去亲人时最艰难最痛苦的几个日夜,大多数时候苏朝宇什麽都不说,只是执著地把她环在怀里,头就埋在她的胸前,无声无息,甚至不怎麽哭,可是她能感觉到那强韧的躯体里有多麽惨烈的情感。在他回国後的第三天,庄奕给他看了苏妈妈最後的遗言,录在手机里的。   很短的一段话,弥留的母亲却断断续续说了很久。苏朝宇握著庄奕的手,就像那个时候,孤独无助的女友握著母亲的手一样。母亲说,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自己走,你不要永远活在过去,我和你爸爸会去照顾暮宇,你一定要,忘了过去,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幸福。你从来都没有做错过什麽,不需要……   没有说完的遗言,他能清楚的听见急救的声音,听见嘈杂的脚步和各种机器的忙乱,甚至是女友低低地啜泣和医生们毫无感情地宣布病人死亡,苏朝宇闭上眼睛试图在这声音中亲历一切,有种被生生撕裂的幻觉。她紧紧搂著他,苏朝宇失声痛哭,像是受伤的猛兽,绝望的悲怆。   葬礼前那天清晨,苏朝宇醒来的时候,庄奕已经走了,客厅桌上像平时一样还有美味的早餐,只是多了一封简短的告别信,压在那只曾经见证了他们爱情的手机下面,她说,再见,我最爱的朝宇。也许因为长大,也许因为经历过太多,我终於知道我没有资格做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半,我终於知道,你真正的幸福,远不是我所能给予的。我想要平和安静的生活,我知道你会给我梦中才有的最美的一切,可是那样会束缚你飞翔的脚步,我知道,你不属於我。再见,还有,对不起。   苏朝宇在震惊中给所有他认识的庄奕的朋友打电话,所有人都缄默不言,他宁愿相信那都是玩笑,直到葬礼之後,他才知道,她就要结婚了──和她曾经提到过的她的老板,陆林。   很多年以後,当苏朝宇已经和他生命中注定的爱人江扬走上婚姻的殿堂的时候,他还记得庄奕的婚礼,记得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夏天的早晨,盛大的婚典,奢华的车队,白色的玫瑰花铺满了教堂前的广场,他远远地看著他的小奕被另一个男人牵著手,她在微笑,不是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那种灿若朝霞的笑容,而是他从没见过的,清风明月般平和,安宁,那一瞬间他知道了自己的过失也明白了所有的一切,他微笑,然後转身,他确定庄奕也在注视著自己的背影,毕竟,有著那麽多年的相恋。   苏朝宇从杜利达回来的时候,几乎丢掉了所有的私人物品,除了他给庄奕的礼物,他把它留在婚礼的彩金登记处,他没在留言簿上写一个字,可是庄奕会知道那是他,因为他的礼物是一条闪亮的银链子,坠著一对水晶的翅膀。   葬礼上苏朝宇毅然把那只手机也放了进去,为了无可挽回的爱情,也为了告诉妈妈,还有爸爸──我会找到暮宇,请你们放心。   三天後,布津帝国军校的教务处收到报告:陆战精英赛冠军苏朝宇,确定失踪。      第一批情报科的特训人员终於熬过了漫长的45天,重见天日。江扬在阳光下,当著全体飞豹团成员的面,为每一个人发放军服。早就听闻了这位年轻有为、琥珀色头发的上校的事迹,虽然未来的情报精英们因为高强度的训练而面色略显难看,但每个人都没有放过跟江扬紧紧握手的机会。   当程亦涵带著他们第一次站在临时团部的地盘上的时候,後厨的勤务兵正在从另一个楼里运水──宿舍楼的自来水管道出了问题,水漫金山,而後厨彻底断水,几百人的晚饭却要在40分锺内准备妥当。一群拉练回来的士兵走过尘土飞扬的小操场,各个都疲倦不堪,他们没法进入宿舍里休息,只能和其他官兵一起站在暴晒的空地上。司务长愁眉不展地向代理指挥官的程亦涵汇报:加上报修和处理的时间,最近的维修点人员赶过来也要5个小时以上,因此晚餐已经从市中心调送盒饭了。   就在这些特训人员非常後悔同意服从调令,并且把仇视的目光全体集中在程亦涵身上的时候,一辆自来水公司的维修车风风火火地开进院子里,跳下来一个人冲著程亦涵说了一大堆客气话,若干管道工早就分散到各个水灾区域干活去了。满面堆笑的负责人本以为程亦涵是个孩子,却在看见他没有表情的表情的时候彻底无奈了:“接到江扬上校电话的时候,才知道是飞豹团的保修单嘛……啊,那个,特级战斗部队,保障保障……”程亦涵意味深长地微微勾了勾嘴角,比划了一个江扬常用的表情。负责人再也不敢说话,只能在管道工人面前呼喝起来。   特级战斗部队。江扬上校。   这两个词语和面前的情景极大地鼓励了新来的特训人员和被拉练累得不能动弹的士兵。40分锺後,热乎的盒饭准时送到,程亦涵跟所有人一样,拿著简陋的餐具站在那边吃。电话响起来,他腾出手来接听:“长官。”   跟其他官兵不熟的这些特训人员都下意识抬头看著这个年轻的、他们刚刚认识的长官。“已经在处理了,请放心……”程亦涵顿了顿,左手拿著电话,右手托著餐盒,“是,我会转达。”他合上超薄的黑色定制手机,向全体新来的特训人员优雅一笑:“我代江扬中校转达一句话,飞豹团是亲骨肉,你们都是心系,没有解不了的题。”   阳光一寸寸褪去,各排排长拿著黑色塑料袋收集残羹和餐盒,恢复了精神的士兵整好了队伍,都用审视的眼光看著面前这些尚未完全被飞豹团容纳的特训人员,分明是几分骄傲,几分炫耀。   管道修好,住在顶楼的几个班已经开始齐心协力地清理水渍,司务长忙著吩咐小兵给受灾班级发放干爽的棉被。程亦涵挥手,教官带著这些特训人员走向另一幢楼,他们来自不同的部队、研习不同专业,因此暂时没法让步调一致,却都拥有了积极的态度和前进的加速度──没有亲眼见,甚至没有亲耳听,是谁说亲骨肉和心系,又是谁,不在现场却把难题解得如此干净利索?   程亦涵在众人背後露出淡淡的微笑:我的长官,你操心真多。   江扬很少在下属面前轻易露出表情,此时却一直微笑著。他用温暖干燥的手心贴住每一个通过了特训的情报科成员的手心,给他们归属感和继续前行的勇气。程亦涵跟在後面,核对证件上的名字和数码照片,发到每个人手里,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但是眸子的光彩却在宣告:恭喜你,拥有江扬作为长官。   这种简单却含义非凡的集体入职仪式进行三五次以後,飞豹团作为独立战斗单位的建制才算齐全,只是情报科始终保持著十来个人的规模,甚至没有独立负责人,大部分事务都要经由程亦涵上报江扬。   终於有一天,江扬在报告和招新工作计划的海洋里叹了口气:“副官先生,请解释一下,情报科的报告我还要签到什麽时候?”   动作酷似自动文件吞吐机的程亦涵又递一份过来:“下官也不知道。”   “十几个人里,总有一两个优秀的吧。”江扬卖力地签,然後示意程亦涵坐。这种只有兄弟两人的谈话,他不愿意摆出长官的气势来,况且程亦涵正在慢慢从大学生往优秀副官进化。   “优秀,但不足够领导全局。大概是因为您的缘故,又都太严肃太有逻辑。”   江扬刚要点头,忽然挑眉厉色:“我的缘故?”   程亦涵心里在乐,脸上却不露出来:“是。情报科直接向您负责,比其他战斗单位更具有您的性格特质。”   这哪里是副官……江扬叹笑,拎出一页简历来:“这个人,为什麽这麽面熟?”   “上次视察空军基地带回那个,已经在特训室了。航模专家,擅於做各种整合模拟科目,值得塑造。”程亦涵把目光移向别处又飞速移回来,“足够聪明活泼。著名的飞豹团招考题目,他只要24秒就能搞定。”   江扬的眼睛一亮。用精制钢的小型孔明锁考察报名人员的观察力、全局掌控力、耐心和反应速度,这样可谓创新也可谓刁难的招数是程亦涵想出来的,大多数人,就连两个博士在读的通讯员,常年和细小零件打交道,都没法得到满意成绩,而这个人……他把目光在简历上的一寸标准照片上停留了几秒锺,然後移到底下的志愿报名签字上:慕昭白,嗯,这个慕昭白,居然只用了24秒。   但是……这个人能胜任一个科室的领导?江扬实在无法想象“活泼的军官”是什麽概念,只能充满希望地批写了一个“察看”。   “我想见一下这个人。”江扬伸个懒腰,“看文件看腻了。”   程亦涵点点头,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了半扇。清爽的晚风愉快地钻进来,迎著江扬好奇的面颊。江扬站在窗口往下看,操场上有个教官正监督一个形单影只的人跑圈。正是用餐时间,要知道,哪怕是对待文职,情报科的特训一样是出了名的严厉,稍有差错的话,罚饭和罚训练,总是要挑一样的。   程亦涵面无表情地递上最後一摞文件,目光却落在慕昭白身上:“今天我要正式退掉这7个人。没有理由。”   江扬想了一下,签字。他能预知程亦涵将要面临什麽:退训人员的不满、兄弟部队的牢骚、军部行政部门的刁难,种种,都本不是程亦涵这年龄的人应该去思考去承担的。他拍拍程亦涵的肩:“辛苦了。”   程亦涵动动眉毛:“难道不是我的份内工作?”   “从我回来,都没见你笑起来。”   “怎麽笑?”程亦涵利落地拾掇了桌子上的文件,响亮地磕了几下,拎起自己的嘴角扯了扯,“调他们来的时候,陪笑陪多了,肌肉失去了弹性。”说完,却真的笑出声来:“算工伤。”   江扬又气又乐,赶紧挥手把他轰了出去,再扎进文件海洋里的时候,发现桌上多了两副清凉的中药眼贴,专门缓解视疲劳。 幸福时光59(面试)   如果说两天後的帝国军校专场招新会还能给江扬一些即使疲惫也爬起来迎接朝阳的信心的话,那麽,在度过了一天乏味冗长的面试、又被迫参加了一个小型晚宴後,江扬说什麽也不想起床参加第二天的招考了。   程亦涵无奈,把叫早电话打到江扬私人手机上──晚宴回来,江扬无意中违反了规定,忘记封闭私人通讯。“长官早,早餐您是吃三明治和酸奶,还是豆浆小笼包呢?”程亦涵脾气非常好,但是语速很快,给人无形的强力压迫,“唔,豆馅的。外带餐盒多加4角。”   那个瞬间,刚刚睡了不到3个小时的江扬非常希望能够像任何一个最底层的普通军官一样暴怒地大吼一声:“老子没睡够!”但是面对精干的副官,他只能绝望地翻身坐起来:“後者,10分锺後车里见。”      江扬坐在体育馆内,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乏善可陈。   能形容今天招新会的只有这四个字。整齐的军容仪表、一丝不苟的单兵动作、恭敬的语气让江扬非常佩服帝国综合实力第一的这所军事院校──简直是尖端流水线,产品从外形到内涵都是上乘,只是……他揉揉太阳穴,对一个高个子方脸庞的男生冷漠地摇头──只是太欠缺个性,欠缺任何一种让人心动的特质。   就像他,苏朝宇身上的那一种。   那个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本该在陆战精英赛之後成为英雄,却在比赛以後莫名其妙的失去了踪迹,史少昂校长对此始终保持缄默,而媒体也得到了军界以“保密”为理由的封口令。江扬用了很多非常的手段去挖这个他看上的好兵,但是程亦涵那里始终传来的消息是──“行踪不明”。   江扬对此很不满,因此更对面试完全失去了兴趣,只是以一种尽义务的姿态呆在现场。   文员小姑娘笑眯眯地招手:“下一个,专业?”   “战略系,实战规划方向,硕士。”   “请到江扬上校那边接受面试。”   琥珀色头发的人正在喝水,甚至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个拿著确认条的人是丑是美。      江扬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微笑:“打算怎麽说服我录取你?”   “没想过,长官。”   江扬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明白了”的表情,然後展开了一张表格,准备开始写点什麽:“你是第一个敢这麽说的,勇气可嘉,就是不知道冲锋陷阵的时候,是不是还能这麽果断。”   “我没有想过送死这回事。”声音坚定却不尖锐。江扬的笔下停了两秒,终於重新打量了一下站在面前的人。黑发,发梢却发出淡淡的咖啡色,五官平常,组合起来有种让人安心的魅力,虽然并不如比他提前进来的那个高个子长得帅,但是一身军装下,这个人显得非常精神笔挺,只是笑容里有一丝让江扬不安的东西。   “这个回答让我觉得你不是来面试的。”江扬冷下脸来。   “一个著眼於战略的指挥官应该经常考虑英勇就义吗?”   “那你在考虑什麽?”   “少死几个弟兄,维护利益的基础上,争取战果。”   江扬突然站起来,几步走到体育馆中央,冲这个想当指挥官的人招了招手:“来跟我打一架。”   说实话,他并不希望体育馆内的任何一个人在自己手里输得站不起来,而且他也知道,整个布津帝国里同等重量级别的年轻军官中,搏击项目上鲜有能超过他的水平的。因此,说是打一架,倒不如说是摸底。江扬只规定,有任何迹象说明能伤到对方就算分出高下。来面试的这个战略系硕士略一思忖,便毫不犹豫地出了第一招。      程亦涵用江扬送给他的签字笔指著身边这个废话比正经回答要多几倍的人,一字一顿地说:“保。持。安。静。”   慕昭白的口型僵住,好半天过去,面部肌肉才重新有反应:“长官,您的承诺算数?真的给我一整套……”   程亦涵气得笑起来:“我长得很不靠谱?”   慕昭白非常想说“是”,但是他不敢,也不好意思。坐在身边这个比他小的人能一眼发现善於思考和学习的慕昭白并不适合清扫跑道,不得不说,是家传的毒辣眼光和一种缘分。慕昭白知道“程亦涵教官”替他开了多少後门,终於用厚於别人几倍的文件把他调来情报科做集训,某种程度上来说,如果特训不合格,被退回空军地勤部队的慕昭白会脸上镀金,而不厌其烦地写报告要求带走他的程亦涵,则会因为办事不靠谱而被人嘲笑。进入飞豹团特训室的第一天,程亦涵就近似恶狠狠地对他说:“收起你的小聪明,一丝不合格,就在後勤部队数一辈子鸡蛋吧。”   那天的慕昭白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程亦涵浅笑,觉得唬住了对方,其实慕昭白想说的是:恶狠狠也没用,一点都不吓人,真的。   事实证明,他也确实没害怕。   越级进入特训室的慕昭白可怜巴巴地每日辗转於各科教官眼皮底下,做各种练习和测试、阅读浩瀚的资料,整天闷在改造的体育馆里发霉。但是他对文字、声音、符号等细微信息敏感的天赋任谁也比不了,加上从高中就精通航模和相关通讯知识,智商又极高,因此,经过两次以小数点後一位为精确淘汰值的周测以後,他就凭著甩开第二名整整1分的成绩再也没挨过罚,当然,除了那次公报私仇的“青春痘VS跑圈”事件以外。每次宣读成绩的时候,他都满怀希望的看著程亦涵,跟想吃棒糖的小孩一样,但程亦涵似乎永远只是淡淡的点头,说些“大家辛苦了,继续努力”之类的句子就转身离开──慕昭白以为,这麽辛苦挖来一个人,至少要多看一眼。   机会来得非常不是时候。慕昭白向特训室教官打听这个年轻的中尉的八卦,听完了以後撇撇嘴:“等结束特训,买几款可更换的外壳送他做礼物。表情只有‘没表情’这一款,太乏味了。”   教官面色如灰,程亦涵的指尖夹著一张慕昭白期盼了整整20天的、写著他的大名的标准假条站在身後,依旧是没有表情:“哦?多谢。”   所以,如果不是感谢程亦涵心无芥蒂,脾气又好,慕昭白绝对不可能坐在这里陪同面试官工作。但是,在工作范围以外,程亦涵只能长叹:从早晨到现在,身边这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已经讲了至少30个笑话,搞出了至少15种娱乐自己的方式,好几次逗得生性严肃的程亦涵不得不用去卫生间为借口,掩盖大笑的冲动,往往回来的时候,慕昭白已经和来面试的学员打成一片了。   他瞥了一眼飞快而精确地检查著下一拨面试学员简历的慕昭白,再放眼看的时候,不远处,江扬正和一个黑色短发的军校生过招──确切地说,由於江扬只用了三、四成精力,所以大多数时候是小范围移动著脚步,倒是那个军校生频频摔倒。   慕昭白恰到好处地看完了简历,立刻开始聒噪:“长官,我想问问……”   程亦涵头也不回,凌厉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简直是上天安排,慕昭白闭嘴的瞬间,整个体育馆里同时忽然陷入了令人尴尬的、默契的沉默。只有一个人被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黑色短发的那个战略系硕士趔趄著爬了半步,伏在地下不动。   基本没消耗力气的江扬淡淡一笑,准备重新坐回去。   轻笑传来。   江扬回头,那人已经站起来了,指缝里夹著半截油画棒,顾不上整理踹乱踢脏的军服,但是脸上已经有不能掩饰的笑意:“赢了。”   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低头,胸前一道淡淡的玫瑰红色,从左至右,若是刀口,大约就……他被这浪漫而聪明的举动而吸引,却挑起眉毛呵斥了一声:“姓名?”   战略系硕士立正行礼:“林砚臣。” 江扬抿了一下唇,冲勤务兵挥手:“立刻找备用的常服衬衫来!” 幸福时光60(10月15日)      前国安部优秀特工凌寒正穿著运动服在飞豹团的器械场内通过有计划有强度的训练恢复自己的体能。体内的伤基本看不出迹象,皮肉伤也都慢慢褪尽了痕迹,他做单杠大回环,在制高点俯视地面,心情非常轻快,脑袋里想的居然是:江扬那个家夥,薪水不少,出国的机会又多,如果下次挑礼物,要什麽呢?   对於江扬没有从杜利达给他带私人礼物,凌寒一点儿也不介意。他本来就是个很随性的人,按照江立的话说,“有洁癖”,家里的东西都是简约风格,多一点都不肯要;从小就衣食无忧,更不曾缺过任何东西;不喜欢装饰,出任务的时候会随著环境不同偶尔扮扮白领、门童、清洁工之类,而平时经常训练,翻来覆去都是运动装。他虽然长得出众,但是个头不高,并没有显著特征,因此在单杠上下翻飞的时候,一点儿看不出是个军官,跟被罚了的小兵一模一样。   “杜利达有种软性绘画色粉,大概要上千块一套──嗯,下次就要这个。”凌寒挂了1秒的摆倒立,体会重力加速度带来的刺激感。   如果他知道,这样轻松的、边玩边胡思乱想的训练会错过看见情人的机会,凌寒发誓一定会用再经历一次0734作为交换,跑去拥抱他想见未见的人。   载著林砚臣等19个学员兵的车停在操场正中,江扬先跳下来,一指墙角处灿烂的阳光:“军姿,4小时。”   经历了颠簸和严格考核的军校毕业生们只来得及四下望了一眼就不得不转身向指定地点跑去,很快就站了一排。野战排的排长早就得令,冲过摘下他们的军帽,翻过来顶在每一个人头上:“顶稳了,掉下来的话,翻倍。”   江扬眯著眼睛看远处,凌寒走过来敬礼,然後勾起嘴角:“这麽点儿人?还不够敌军扫射一轮呢。”   “我的兵都是用来灭别人的。”江扬不紧不慢地冒出一句,却意味深长地看了凌寒一眼。做过特工的他自然不会错过这种可谓含义深刻的对视,想了一秒便和长官并肩进入情报科的特训楼。   墙角下,林砚臣满耳朵里都是野战排长的恶声呵斥,根本未曾听见那个温文、平和的声音,但是他相信,那天半夜,在即时聊天工具上一闪即逝、也再没出现过的新加入好友“10月15日”发过来的仅有的“飞豹团”三个字,绝对意有所指。   10月15日,确切地说,三年前的10月15日,还没有供暖的布津帝国军校男生寝室里,凌寒和他,第一次学会了用躲在被子里运动的方式取暖。      凌寒站在江扬面前回答:“没有,长官。”   “回答够铿锵,可惜是谎话。”江扬一点儿也不以为自己的部下泄露机密是好玩的事情,“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凌寒中尉。为什麽林砚臣这个名字会出现在飞豹团里?”   “您招考了他,给了通过和特训查看。”   江扬冷笑:“真是完美的回答。他怎麽会来考飞豹团的?”   “飞豹团招新面向整个帝国军官学校,长官。”凌寒的回答滴水不漏。他心虚,但是国安部特工的工作经验让他异常镇定,坐在椅子里的若不是江扬,他甚至会笑给对方看。   江扬拨了一个号码:“把队列里有个叫林砚臣的拎出来。”   外边起风了,凌寒隔著窗帘望不到操场上,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负重,100个引体向上,完毕汇报。”   “长官。”凌寒的身子往前倾。   江扬翻开一摞文件,做了一个“离开请锁门”的手势:“我给过机会了。”凌寒不露声色地行礼,转身就走。江扬在对方背过身子的瞬间抬头,用琥珀的、狮子一样的目光在凌寒後背狠狠一剜。似乎这种目光也有力量似的,凌寒猛然刹住脚步,向後转。   “请您叫停。”凌寒微微颔首,“错不在砚臣。”   江扬拨通电话,他瞥著凌寒的表情,果然,读出了释然。“加负重。掉下来一次,罚10个。”   “江扬!”凌寒几乎从桌面上翻过来,碍於官阶,他捏著桌子边缘的手指骨节发白,黑色的眸子里充满了挫败。“并不是他的错,请您叫停!”   电话没挂,江扬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著OFF键:“我可以让惩罚上升到20个每次。”   凌寒瞪著江扬,江扬也瞪著他。一面是揪心,一面是凶狠,这种情感上的肉搏,往往是不近人情的那方赢了。经过了前阵子的许多事,本来就善於在恶劣状况下做出判断的凌寒变得更加懂得审时度势。他隐约听见了楼下的报数声,终於在江扬面前站直了身子:“对不起,长官。是我利用职权,在监督情报科特训的时候,通过演习模拟的後台漏洞发了消息。”   “理由,最好不要超过十个字。”   “让林砚臣知道我很好。”凌寒脱口而出,讲完了才颇为後怕地数了一次,很好,九个字。   江扬面无表情:“我从来不知道,情报科的特训技术指导会泄露自己的内部消息,居然还这麽理直气壮。”   “因为……”凌寒本想将自己的委屈、疼痛、思念、焦躁、空虚、不安一股脑倒出来,但是他知道,林砚臣虽然为了跟自己一道参加特种兵特招报名而苦练过一阵子体能,成绩还相当不错,即使如此,超负重的100个引体向上也是异常辛苦的。两个人,只有一个爬起不来就好了,凌寒的大脑飞速运转著,指尖一弹,松开了皮带:“20下,长官,希望下官的过错不要累及别人。”      林砚臣在做到第32个的时候,满是汗水的手心终於握不住被野战排几十人轮番蹂躏後光滑的单杠,狠狠摔了下来。虽然前胸的加重和後背的全负重让他并没有受伤,可是,爬起来成了一件困难的事。野战排的排长一把把他拽起来骂:“就你这个体能,怎麽摸进飞豹团的?”   “你在车上颠几个小时、站了军姿再做试试看!”林砚臣摇摇晃晃,却忍不住还嘴。   牛皮的硬底军靴立刻踹在腿上。林砚臣磕到了又被拽起来,巨大的吼声几乎把他耳朵震聋:“飞豹团全负重的平均成绩是124个,书生!”野战排长抓著背包带使劲摇晃著面前这个一身汗水的人,毫不客气地用是个人都能听见、听懂的怒吼,报出了飞豹团各项单兵训练科目的平均成绩,最後不忘冲著这19个新来的人加上一句:“一群书生!你们哪一个达标?”   天色渐晚,一辆补给车开进大门,送来订购的野战模拟设备和新买来的钢架床。後勤部门的负责人带著几个小兵开始清点,然後恳求野战排长找人帮忙。   “他们在上‘进门课’。”野战排长看著重新挂上单杠的林砚臣,“我叫侦察连下来。”   “不用。”江扬的声音忽然出现,吓了所有人一跳。“你下来。”他冲著林砚臣招招手,“其他18个,40分锺内按照长官的吩咐把东西摆放到正确位置,否则就在这里站到天亮。”   林砚臣蹒跚过来,一身负重几乎没法直起腰板。   江扬上下打量著他。汗水和尘土混合在那张并不算帅气的脸上,擦出了极为难看的灰黄色,但是林砚臣的眼睛里却不见一丝绝望。通常,飞豹团的“进门课”会让军校生顿生对未来的厌恶,尤其是那些骄人的平均成绩和严苛的规矩,使得平日里觉得纸上谈兵已经足够的“书生”们真切地体会到了特技战斗部队的含义。见惯了新兵,江扬并不觉得最开始的训练对他们太残酷,他只想用血和汗的事实告诉这些把军人这份职业过於理想化、过於戏剧化的学生们,将来你们是要上战场的,那不是背著充气囊的模拟,技不如人的後果就是死亡──和这个最惨痛的後果相比,飞豹团的训练,怕是很温柔了吧?   林砚臣执拗地站著,微喘,唇上有干裂的血迹。江扬忽然改变了刚才的主意,点点头:“不许脱掉负重,跟我上楼。”    幸福时光61(相见.再见)   他看见了他。   没带军帽,一身裁剪恰到好处的飞豹团军官日常服,一双黑色的漆皮鞋。他站在墙角,後背和雪白的墙壁若即若离。军校的时候,他时常因为迟到、偷偷从後门溜进去上课而被老师呵斥,也是这样站在墙角,面对全班同学。但是他毫不为怵,有几次,居然坦然地闭目养神。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富家子弟的孤傲和不屑,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出任务回来的疲倦和麻木──罚站的时间里,可以组织好缜密而富有逻辑的报告,半夜的时候蜷在被子里,用智能手机写了,秘密提交。他的眸子里有淡淡的水汽。他很少这样,除了几次刚刚睡醒的时候,被子紧紧裹在身上,只露出一个脑袋,眼睛里是这样淡淡的水汽,仿佛伤感,仿佛无奈,他戳戳身边的人:“砚臣,我做了个梦。”谁都不再记得,到底什麽时候他无意间在室友面前曝露了自己的身份──也许是因为藏了太多年,已经辛苦到无力再坚持?或者仅仅是在任务的千万句谎话以外,他终於找到了可以不用小心翼翼、不用满心警惕也能环拥的另一个人,於是什麽都不再藏?   林砚臣不知道。他静静地看著他的凌寒。他的凌寒站在墙角,身子轻轻地打晃。他想拥抱他的凌寒。   他也看见了他。   全额负重,滚了一身尘土的军校学生制服,胸前挂著另一份飞豹团惩罚专用的加重。他站在墙角,满面疲惫,周身的关节都在承重,保持平衡也很艰难。军校的时候,他也如此挨过罚,体能课的教授亲自监督著他在周长400米的体育馆里蛙跳了10圈,只因为他说“我替”。他不想看见那个腿上还有刀伤的人又半夜在水房安静地洗带血渍的衣服,然後在浴室里沉默地用凉水洗澡。他知道自己太过八卦太过好奇,以至於无意间看透了这个本来应该一直瞒到终老的秘密。并不是有意的,他们第一次捅破了这层隔膜的时候,他说,今後再带伤回来,请让我知道。他心甘情愿地用一万种不同的理由对各科老师请假,他由此熟知了医务室所有消炎药和外用药的特性和副作用,他渐渐发现一个人的开朗和优雅可以如此有魅力。在一个秋天的下午,喧闹的学生食堂里,他排在别人後面买家常豆腐,忽然,他转身对身後捧著两种不同味道的奶茶认真对比的人说,小寒,我想,我爱你。那声音小的,大概就连凌寒也没听见。他在朝夕相处相知了几年後终於脸红,整顿饭一言不发。凌寒吃光了最後一块豆腐,擦擦嘴,抿了一口奶茶,淡淡地说,嗯,我接受。   凌寒真的接受了。他欣喜地看著他的砚臣。他的砚臣站在他对面,额头上冒出细汗。他想拥抱他的砚臣。   “罚一赠一,”江扬冷漠地说,“不许交谈,不许懈怠,直到我认为你们得到了足够的惩罚。”   都是废话。凌寒想,他目不转睛地盯著他的砚臣,忘记了臀腿上大面积火烧火燎的痛。我很好,砚臣。   不用理他。林砚臣想,他积极回应著凌寒沉默的关心,周身的压迫顿时消弭。我想你,小寒。   两条异面直线终於被诸多辅助线牵引,移动到了同一平面内。他们两人都知道江扬的狡猾,可相望不可交谈的惩罚下面,掩藏著另一个让人愉悦的事实:隔了太久太远,看个够。      江扬心无旁骛地看各种送来的公文,帝国军校仍然沿用著传统的烫金花纹棕色信封,他之前曾经通过不同的渠道向帝国军校四年级学生,现任的世界陆军精英赛冠军苏朝宇发出了邀请函,希望他能够选择到自己的部队服役。飞豹团在同等性质的战斗单位里无疑有著最优厚的待遇和最广阔的发展空间,更何况江扬十分清楚江元帅在最高军事委员会和整个帝国军界的位置,他一直在等这封同意信。   “不。”回函上苏朝宇的笔迹挺拔飘逸,理由是“保研”,解释栏上简单地写著,“我不是最优秀的。”   显然,这是针对邀请函上那些客套话进行的最毫不留情的反击,江扬一拳砸在桌子上。墙角的两个人不由哆嗦了一下,同时回过头来,琥珀色的双眸在夕阳里闪著凛冽的寒光,几乎有种让房间温度瞬间下降的能力。江扬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脾气,却不由自主地把那封回函揉成一团──他比谁都清楚,只要苏朝宇自己不同意,就算是江元帅亲自开口,史少昂校长也没办法强迫一个已经确定保研的学生进入战斗部队服役。   在江扬大发脾气的时候,苏朝宇就在帝国军校的紧闭室里。史少昂校长从来不是一个严苛的人,而且,没有人会为难一个刚刚为整个国家得到巨大荣誉的冠军,就算这个冠军私自脱队,旷课整整30天也一样。所谓紧闭室不过是一间空著的办公室,有电脑桌和床,自带一个小卫生间,玻璃窗非常高大,外面是高大的榕树,早晨有很多小鸟快乐地飞来飞去,比任何一间学生宿舍条件都要好得多。所谓紧闭,当然仅仅就是限制出入自由和通信自由而已。   庄奕和她的新婚丈夫在婚礼的第三天就离开了这个国家,她的母亲也跟她一起走了。那天早晨,苏朝宇站在自家的门口透过猫眼看搬家公司的人忙忙碌碌的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出去,方的圆的长的扁的,那些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切,都被打包装进了标准大小的纸盒子里,一律一模一样的站在那里,抹杀了一切的特质和过往,等待著重新启程。   所有的东西都搬空以後,庄奕回来了,像以前一样素颜,头发扎得高高的,穿著高中时候买的牛仔裤和一件涂鸦的T恤,就是他熟悉的样子,苏朝宇静静看著她,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悲伤,他知道自己应该打开门说再见,可是他所有的无畏和坚强都眼睁睁离他而去,他紧紧握著拳,动弹不得。   她在空旷的客厅里转了一圈,深深地呼吸充满回忆味道的空气,然後她哭了,无声无息的那种,苏朝宇几乎已经扭开门锁要冲出去了。庄奕却突然抬起头,她望著他的方向,轻轻摇了摇头。   苏朝宇知道她知道自己在这里,他没动。她一步一步走过来,站在离他的门只有不到一米的地方。   他们只是安静地看著彼此,时光携著快乐和悲伤呼啸而过,一天天一年年,终於走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候。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秒锺,苏朝宇打开门走出去,庄奕没有拒绝他的拥抱。没有语言,她要说的他都明白,他要说的她也都懂。   陆林的车安静地停在楼下,那个拥有显赫背景和惊人身家的男人坐在驾驶座上,他和新婚妻子的照片挂在车里。虽然等了很久,他没有丝毫的不快,他了解庄奕,他知道他爱的女人是如何深情,如何懂得责任,她只是需要时间,来跟过去的一切道别。   庄奕说:“再见。”   苏朝宇笑:“再见时,彼此更幸福。”   庄奕微微咬了一下嘴唇,然後说:“谢谢。”   苏朝宇从未如此悲伤又从未如此平静,他微笑说:“对不起。”   庄奕的眼泪分明落下,她努力擦干,转身离去。   苏朝宇看著他们的车子发动,转弯,终於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再见。他轻轻地说,再见,我的小奕。 幸福时光62(放纵)      之後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帝国军校几乎搜遍了整个帝都,始终没有发现苏朝宇的踪迹,史少昂校长对於每天送来的写有“失踪”字样的报告非常愤怒,他的副官因此几乎藏起了所有跟陆战精英赛有关的文件和贺电。国王的接见也被一推再推,军校秘书处的文员开始频繁地光顾医务室,以便於替那个消失的冠军编造合理可信的受伤生病不宜参加公众活动的理由。   苏朝宇在庄奕离开的当天就订了去布津帝国边境雪山风景区的火车票,他的银行卡里有一大笔冠军奖学金,还有母亲单位给的一点丧葬补贴,他背著高中时的越野背包,买了最远最远的车票。上车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他的目的地是哪里,又有著怎样的风光和风情。苏朝宇透过车窗看著帝都渐渐远去,积攒了很多很多天的疲惫和伤痛一下子涌上心头,他的额头顶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死死咬著自己的拳头,他想发泄,却发现自己根本已经哭不出来。   其实从苏暮宇永远消失以後,年幼的苏朝宇就渐渐知道,真正的悲伤,是心底最深刻的伤痛,无法排遣,无法消弭,甚至无法用泪水来发泄。他想起那些惊醒的夜里,他看到父亲和母亲并肩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翻著他们幼年的照片相互抚慰,他想起那些沉沉夕阳茫茫夜色的晚上,他和庄奕推著坏掉的单车走过流光溢彩的城市,他想起很多很多快乐和难过的往日,生活的主角,真的只剩他一个人。   每个人,都用同一种方式,无声无息地离开他,像是断崖像是黑洞,前一秒还微笑鲜活,下一秒已经相隔万里。   苏朝宇细细地看自己左手的掌纹,对最复杂的密码也游刃有余的大脑完全理不出头绪,最後他苦笑,把整个身子摔在火车高高的上铺,努力在颠簸和铿锵的噪音中入睡,陌生的旅途,来来往往的乘客相互微笑,同室而眠同室而居,萍水相逢的亲密,48小时限量版。   他居然睡著了,而且比过去的几个月睡的都要好。      老旧的机车驶过平坦的大陆,爬上崎岖的山脉,穿过无数长而幽深的隧道,跨过若干汹涌澎湃的河流,终於在三天以後,停靠在边境的小城。许多农民推著独轮车在简陋的展台上贩卖应季的水果,脏兮兮的孩子钻过栅栏,向来往的旅客兜售山里抓来的松鼠和雨後新生的蘑菇。苏朝宇被一个十来岁的蓝眼睛少年缠得没有办法,不得不花十块钱买下来他拴在手臂上的一只松鼠。不同於帝都宠物店里那些奇异的外国品种,这个小东西跟儿时图画书里画的那些一模一样──棕色的大眼睛,微微向上翻著的尖耳朵,三条醒目的黑白相间的花纹从脑後一直贯穿到背部,毛茸茸的大尾巴比身子还长,睡觉的时候,就是最好的被子。   苏朝宇拎著软柳编的小笼子走出特克斯车站的时候,天很蓝,他深深地呼吸著有青草味道的空气,只觉得满身清爽。   以後的十几天,苏朝宇过得相当疯狂,他每天清早起床,在朝阳中骑很久的单车到达远郊的风景区,然後用整天的时间来做一般游客根本不敢尝试的项目。他曾经用两个小时的时间爬上难度最高的徒手攀岩壁,然後长久地坐在陡峭的岩顶,望著邻国的方向灌下一打以上的啤酒;他也曾经在漆黑的夜里去瀑布下的水池游泳,浓密的树林中看不到星光,只有蝙蝠无声来去,隐隐能听见猫头鹰哭泣般的鸣叫。他也去蹦极,从上百米高的悬崖上往下跳,安全绳只拴脚腕,失重,坠落,他疯狂地迷恋一切能让他本能觉得恐惧的运动,身体在极端的条件下会先於头脑做出反应,因此可以在旷野中狂吼,可以在湍急的水里泪流满面。   那些躺在旅店里的晚上往往整夜失眠,苏朝宇一次一次地起来,一根接一根地抽边境小城里来历不明的进口烟。那只从开始就陪在他身边的松鼠已经习惯了在他的鼠标垫上睡觉,每到这时候就会被呛醒,一边发出孩子般的咳嗽声一边眼泪汪汪地盯著他。   苏朝宇用手指抚它的头,它就依恋地蹭他的手指。盛夏的特克斯入夜仍然寒气袭人,但它会给他温暖的触感。苏朝宇会拧灭了烟,低声地跟这个小家夥说他和庄奕的故事,他的家,他的弟弟,所有一切无声无息的失去,絮絮叨叨,琐琐碎碎,小松鼠常常就在他掌心里睡去,毛茸茸的尾巴盖在身上,极尽满足。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反复地回忆,用力地悲伤,倾心地释放,苏朝宇知道自己正在慢慢地恢复,他渐渐可以微笑著跟遇到的小镇居民打招呼,跟那个总对他抛媚眼的酒吧女尼娅说两句俏皮话,後来有一天,他终於可以镇静地坐在电脑前,平和地打开庄奕新注册的博客,看她的结婚照,看她精心地经营爱巢的点点滴滴。苏朝宇终於承认,在生命的旅程里,他和她已经分道扬镳,少年时共同看了最美的风景,可是以後,她只是他曾经爱过的一个人,他也一样。   可是我还是要谢谢你,苏朝宇低声地对照片里那个绝美的新娘说,谢谢你教会我如何去爱,也谢谢你,在那麽多不堪的岁月里,陪在我的身边。我会带著你给我的一切,重新上路。   他的松鼠安然地蜷睡在他的鼠标垫上,整夜未醒。   苏朝宇离开特克斯的前一天,把他没有名字的松鼠放归了山林,回旅店的路上,他又碰到了那个蓝眼睛的酒吧女尼娅,她正跟一个银灰色长发的年轻男人打情骂俏,看见苏朝宇走过来,她立刻风骚地对他招手。隔著一条马路,苏朝宇第一次主动开口跟她说话:“我要回去了,以後再去你的店里玩,再见。”   尼娅身边的男人好奇地抬眼看了看苏朝宇,苏朝宇却已经转身离去,远远地听见尼娅对那个人说:“万飞哥,看人家多麽绅士,你呀……”   苏朝宇没有听见那个叫做万飞的男人如何回答,他已经转过一个街口,快步走向他的旅店。   那时候的苏朝宇还不知道,就在他走进旅店的时候,一辆香槟色的跑车停在了万飞面前,万飞飞快地跳上副座,转过头跟後座的人笑说:“老大,刚刚看到一个蓝色长发的帅哥呢。”   苏暮宇身边堆著一大堆新买的衣食用具,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说:“确实很少见啊,我也想看看。”   万飞把头探出车窗,却已经看不见苏朝宇的身影,他只能悻悻地摇了摇头,再回头时,苏暮宇已经歪在後座上,他低声说:“我累了,回去吧。”   车子缓缓发动,万飞听到苏暮宇的呼吸渐渐均匀,他忍不住脱下自己的外衣,搭在对方的肩膀上。   苏暮宇睡得像个孩子,梦里轻轻地呢喃:“哥,我想你了。” 幸福时光63(30天的交易)   夜渐深沉,江扬仍然在办公室里,继续心无旁骛地看著文件,研究军部发来的红头文件背後的大政方针,直到眼前余光里有个影子一晃。他抬头去瞪,只发现前胸後背都被汗水打湿的林砚臣已经撑在墙面上,凌寒一把搀住他,丝毫不顾忌江扬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的规定。他飞快而娴熟地解下在林砚臣身上挂了一整夜的负重,在江扬走过来的瞬间,身子一闪就挡在了林砚臣前面:“对不起,长官。”   江扬只是看著刚刚勉强站好的林砚臣,缓缓摇了摇头:“回到军校去吧,你不适合在飞豹团。”   “请给他一个机会。”凌寒敬了个军礼,迟迟不肯放下手,一字一顿地称呼道:“江扬长官。”   “机会不是你给的吗?”江扬略带讽刺地从桌上拿起一张标准A4打印纸,上面的几行痕迹报告显示了凌寒通过向外给林砚臣发送消息的全过程,“这机会是你给的。但是你要知道,凌寒中尉,我说过很多次,飞豹团不是收容所,并不是谁来我都要的。”   “报告!”林砚臣用尽力气立正站得笔直。   “讲。”   “凌寒中尉的惩罚已经足够了,剩下的,请让我来代替。”林砚臣说得无怨无悔、理直气壮,如果还要用有关军人的形容词来衬托,还可以加上一个掷地有声。   凌寒却结结实实地哆嗦了一下。果然,江扬立刻抬高了声音呵斥:“我不认为惩罚是否适度的标准应该由你掌控,军校生!从面试开始,你留给我的印象就是过分和不恰当的勇敢,还有,”他轻轻哼了一声,狠狠剜了凌寒一眼,“不分场合的浪漫。”   林砚臣被这个逻辑和语气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江扬打量了一下并肩站著的一对情侣,最终拍了拍林砚臣的肩膀:“吃过早饭以後,你可以回军校去了,放心,不合格鉴定里,我不会写任何不利於你未来发展的评语。”他温和地笑了一下,像个最受人爱戴的长官那样:“单项体能不达标,如何?”   凌寒深吸一口气:“长官。”   “讲话前先报告!”江扬扭头一吼,吓了林砚臣一跳。他望著面前这位阴晴不定的指挥官,心里泛起一阵凉意。一同经历过欢笑喜怒的室友就站在身边,那个曾经能忍、倔强,宁可带伤也要和所有人一起做体育达标的室友,居然低声说:“对不起,长官。下官有话要讲。”   江扬微微点头。   “下官愿意做个交换,长官。既然林砚臣算是我泄密带进团里来的,那麽请给我们一个机会。30下,换他留用查看一个月。”   “一天一下,太廉价了。”江扬动了动眉尖,“况且本月有31天。”   如果不是这种严肃而紧张的场景,林砚臣几乎要笑出来。但是理智告诉他,“下”这个量词,预示著一些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他隐约知道军校的训导主任会用古老而严苛的方法对待犯了错的学生,但是大约由於他和凌寒是好朋友(好情人这事自然要藏著掖著)的缘故,他从未被如此对待过。而凌寒此刻正清清楚楚地向他的长官用这种办法做交涉,尽管说得已经相当隐晦,但是,聪敏细致如林砚臣,怎麽会不理解。   “小寒,不用。”林砚臣打断两个级别都比他高的人的对话,当著江扬的面轻轻攥了一下凌寒的手,“何苦委屈自己。”   “你们商量一会儿。”江扬望望外面初升的太阳,“还有20分锺就要早操,抓紧。今天剩余的时间我都预约了。”   凌寒甩开林砚臣,大步走到办公桌前:“翻倍,长官。我想您并不愿意错过一个思维灵活、心思缜密而且决断力极强的下属。”   “这样的人我不缺。”江扬交叉著手指,不紧不慢地说。   凌寒本想再开口说一次“翻倍”,但是他不敢。如果按照江扬逼他写0734报告的那个打法,用不了100下,他即使还活著,也会从此丧失灵活跑跳的能力。在惨烈以後,他想要的不过是和爱著的、也爱他的人在一起,用心体会每天日出日落的惊喜,过平稳安静的生活。而且,凌寒自私地想──从他开始执行任务起,心里充溢著的总是国家和大义,很久以来,他第一次开始自私──他想,他的砚臣也一定这麽想。   可是面前这个琥珀色眸子的人像一只算好了猎物奔跑方向的豹子,正警惕地关注著凌寒的下一句话。能够娴熟地跟敌方谈判交涉的凌寒深知,如果他在一句话内不能打动江扬,也许就真的失去了让林砚臣留用查看的资格。   昨晚挨了江扬狠狠的20下皮带後又站了一夜,凌寒有些不舒服,脸色越发不好。林砚臣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十分担心。他知道这个特工有遇事不说的坏习惯,因此对“下”这个量词的揣测更加丰富。尤其是看见凌寒时常用微小的动作把重心在左右腿上移动、轮换休息的时候,他更加确定了,不管心理疾病好了没有,他的小寒,身上有伤。   “长官……”林砚臣想要说什麽,被江扬冷冰冰地打断:“没有你的事!站好了!”   凌寒终於开口:“一年前的资格认证考试中,下官的追踪侦查成绩是外勤组第一。下官知道您对目前野战排的单兵素质非常不满意,而袁心诚的野战能力和他带兵的手段相比实在逊色。”凌寒边飞快地说著边观察江扬的反应。琥珀色的眸子一如既往地沉静莫测,只是听到了“野战排”三个字的时候微微一动。半分惊喜,凌寒继续说下去:“下官愿意参与野战排训练30天,将侦察班的单兵素质测评从78分提高到85分以上。”   林砚臣看著他的情人,揪心。   “只请您同样给林砚臣30天时间。”凌寒把这最後一句说得很慢很清晰。江扬的眉毛微微舒展,出口的确是和表情实在不符的另一句话:“90分。”   凌寒愣住了,两秒锺後,他在江扬开口说“不必了”之前大声回答:“是,长官!” 幸福时光64(10分锺和一小时)   林砚臣站在办公室外面,饿著肚子,努力想听见房间里面的声音,结果确实徒劳的。终於,在早操结束的集合铃声响起来的时候,凌寒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林砚臣冲上去就是一个大而深长的拥抱,若不是在团部办公楼里,他一定是要吻下去的。   江扬只给了他们俩五分锺时间。凌寒简短叙述了自己的经历,而後苦笑:“不敢说我很好,只是,我重新开始了。”   一个短而浅,但是温暖的吻落在林砚臣唇上。若即若离,林砚臣甚至没有来得及品味到对方那总是淡淡的薄荷甜香。再一抬头,凌寒已经匆匆下楼,甚至没有回头。   湿润的触觉停留在干裂的唇上,几乎一天没有喝水的林砚臣有些疲惫,小心而希冀地抿了一下嘴。那是凌寒的气息,那麽骄傲,那麽熟悉,那麽清楚,那麽幸福。   程亦涵从另一侧走过来,进门前狐疑地看了门口的这尊雕像。林砚臣略带悲哀地回看,没想到程亦涵只是眼神露出了“哦,还在啊”的意思,脸上什麽表情都没有的敲门进去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林砚臣觉得自己已经隐约嗅到了食堂气息的时候,程亦涵才拉开门,依旧是面无表情:“指挥官命令你进去,锁门。”      林砚臣从6岁开始画画,在他老爹的技术监督记录本上画工厂门口的大狗和墙头的野花。即使从正式开始专业练习绘画,也有至少12年的时间了,他熟知各种颜色对人情绪的影响,知道每一块骨骼上包著几块肌肉,对线条和形状有莫名的敏感。所以,当几年以後他翻出自己刚进飞豹团的日记开始读的时候,忍不住笑出声来。   “混蛋,一根快有16英寸长的紫色的韧藤!江扬这个家夥,就仗著有185公分的身高,居然用这个打了小寒。右嘴角那块笑肌啊……弯曲弧度真他妈的邪恶。”事实上,除去脏话,林砚臣觉得这段日记还有不准确的地方。确切地说,藤条的长度是34公分,江扬的身高也比目测要高3公分。   那天,江扬就坐在柔软包裹著黑色皮革的转椅里端详面前这个人。林砚臣,布津帝国军官学校战略系的硕士,专业出身可谓根正苗红,是分到任何一个部队都会被哄抢的。偏偏是飞豹团……江扬从面试那天起就看穿了凌寒的小计谋──或者根本就不是计谋,只是凌寒急切而未加掩饰的行为。他罚这个本来应该做研究的军校生带著超负重站了一整夜,还耽误掉了早餐,甚至连水都没有给他,可是对方的眼睛里却在凌寒说出了交换条件後再也没有疑惑,他很想问为什麽,但是……江扬心里嘲笑了自己片刻,又怎麽会直说。   “证明一下你自己。”   林砚臣疑惑:“证明什麽?”   “说话要称长官!”江扬站起来,咬著程亦涵给他带来的红豆面包,踱到林砚臣身後去了,“证明你值得凌寒用如此艰苦的30天来换。你知道的,想要整班成绩提高12分,可谓吹牛。”   林砚臣丝毫不以为怵:“我相信小寒的决定有利於彼此。”   江扬气得笑出来:“我没有心情听情话。你们到底多爱对方我不管,我要的只是值得每月薪金和补助的……”他顿了顿,凑到林砚臣耳边,不轻不重地说:“兵。”   林砚臣飞快地报出了江扬的身高、预估体重、三围尺寸和鞋子型号,颇具讽刺意味地加上了内裤的尺寸。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哪里被这麽欺负过,刚要发作,却看见林砚臣大大方方地抓过一张白纸,用江扬一千多块的签字笔画了一个程亦涵的头像,虽然简陋,但是特征明显,让人没法认错。   “飞豹团不是画廊,我不需要画家。”江扬咬牙。   一分锺後,一张团部的地形图出现在桌上。林砚臣指著几处打叉的地方说:“天黑了,没看清。但是如果做整合战略进攻的时候,这里是弱点……”讲解很清楚,林砚臣模拟带领一支轻型装备的突击队,用形象的图画攻占了江扬的飞豹团临时团部。   江扬的呼吸变得缓慢。他随口问了几个国外新近战役的组织情况,林砚臣对答独到,比那些听来心烦的官话有见地多了。江扬轻笑,在一张纸上写了什麽,放进传真机:“硕士毕业前很闲?天天趴在论坛里看新闻?”   “是,长官。只要有时间。”林砚臣的脸上浮起一丝幸福和一丝凄苦,“我在等我的‘10月15’。”      江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对林砚臣挥舞藤杖。大约是对方一句“虽然是好意,但我不能容忍你这麽对小寒”,或者仅仅是想在新人面前立威。但是,立威有各种方式,他大可以让林砚臣饿著肚子去跑圈,一圈一圈又一圈,直到他达到生理极限;或者,全负重再站一夜。但是江扬清楚地看见了对方眼睛里桀骜坚定的光芒,那是一个艺术家的自由和一个富於决断力的战略研究生的果敢。   程亦涵一上午都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发脾气。隔壁的桌子椅子响了一通,然後就清晰听见了藤杖狠狠敲在肉上的声音。他很郁闷,虽然已经明确了这种方式的下马威短时间、深刻打击的可长久持续下去的效果。隔壁的躁乱只一阵子就平静了,江扬的电话打过来:“让特训班的教官过来领人。顺便,你们情报科做野外模拟的时候,把这个人捎上。相关资料传真给负责人了。”   午饭的时候,程亦涵和江扬一桌,对方什麽事儿都没发生一样吃著盘子里的红烧牛肉。一瘸一拐地林砚臣换上了特训服,和他们班的所有学员一起列队步入食堂排队买吃的。江扬随意瞥了一眼表,继续和程亦涵就新团部选址问题探讨,直到大约十分锺以後,江扬忽然站起来,几步冲到林砚臣桌前,一桌子学员站起来行礼,他看都不看,只是伸出一个手指在林砚臣眼前一晃:“现在是11分20秒。”   後来,程亦涵才知道,江扬规定林砚臣的用餐时间和私人时间分别不能超过10分锺和1个小时,其他时间必须全力用来学习,具体内容是什麽谁也不知道,但林砚臣时常一个人大中午站在团部操场上发呆,还会一步一步沿著建筑物走来走去。若不是有体检合格的红戳子,程亦涵简直要怀疑是有心理障碍的“凌寒二号”进驻了飞豹团。类似的情况持续了三天以後,程亦涵终於忍不住向江扬发问。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只是玩味地看著不远处那个站在桌边飞快把饭菜拨拉进嘴里的人,话里有话地说:“8分锺,他确实特别。”   程亦涵长长地叹了口气,把餐盘里剩下的甜豌豆吃了个精光。林砚臣早已经离开了餐厅,此刻正夹著一个拍字板匆匆向野地驻扎营区走去。向来精明聪慧的指挥官第一副官是彻底看不懂了,他无暇顾及这些蹊跷的事情,只是知道自己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多到一天24小时不停地干也要干整整两天的工作要做──如果他能提前干完,应该可以休一个短暂的周末假。年轻的副官尾随他人把餐具放进了回收车,又买了小杯的咖啡,匆匆折回自己办公室开始例行劳动。 幸福时光65(同行)   苏朝宇在他的禁闭室里换上军礼服,这段时间他每天的任务就是白天配合教官们,积极主动地承认错误,写检查和思想汇报,晚上跟著史少昂校长参加各种各样的典礼和庆功会。教务处知道了他母亲去世的消息,因此对於他严重违纪从轻发落,虽然仍免不了被记上一大过,因此失去了优秀毕业生的奖学金,但史少昂校长亲口嘱咐教务处,处分半年後撤销:“还是个孩子呢,何况这也是人之常情。”   苏朝宇对这种生活非常不喜欢,军校里已经开始放暑假,除了大一的学生仍在进行基础的军事训练以外,老生们都已经陆续离校。偌大热闹的校园变得空空落落,同班的同学也大都各奔东西,前往他们被分配的连队去了。明年将上大三的罗灿接任学生会主席,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只有半下午才有空过来找他喜爱的学长聊天喝茶,他理所应当地知道了几乎所有的事情,因此每天都带著不同的“礼物”过来哄苏朝宇开心。   在过去的几年里,苏朝宇一直非常疼爱这个学弟,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一直把这个紫罗兰色头发的小家夥当成亲弟弟,每次看到罗灿耍宝,就好像是看到长大後的苏暮宇一样。这次的事情对他的打击虽然已经平复,可是罗灿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他忍不住欺负一番,因此一直装出忧郁哀痛的样子,直到有一天罗灿送他一摞精心打印的思想汇报“范本”,他看著看著,终於忍不住笑出声来。罗灿也是绝顶聪明的,这些日子苏朝宇虽然忍得小心,他也看出些端倪来,当下便不客气,和师兄扭打起来。苏朝宇的搏击水准比他至少高几个水准,却只防守不进攻,由著弟弟胡闹,直到史少昂校长的秘书开始敲门,苏朝宇才笑著站起来,一面理衣服一面说:“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别闹了。”   罗灿赖在地上不动,一面扯过苏朝宇衣架上的纯棉T恤擦汗一面哼哼唧唧,苏朝宇走回他身边,轻轻踢踢,笑:“还不忙你的去,我这里是禁闭室!”   罗灿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酷酷地理了理自己的小卷毛,然後轻车熟路地拿起桌上的肩章领花缎带等等东西帮苏朝宇戴,一面笑一面说:“听说苏冠军拒绝了飞豹团的邀约,能跟广大观众朋友解释一下您的难言之隐麽?”   苏朝宇歪著头让他弄,忍著笑回答:“感谢祖国,感谢CCTV给我这次机会……”   话没说完罗灿突然挺身把他压在镜子上,狠狠威胁:“说正经的呢,飞豹团来军校面试的时候,你不知道体育馆里排了多长的队。”   苏朝宇由著他闹,说:“管他呢,公子哥领衔的队伍,我不去受那个罪。何况……”   罗灿也乐:“何况什麽?难道是舍不得老头和他的旧教学楼?”   苏朝宇笑,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声音平静极了:“我知道自己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才能恢复成原来那种心态和状态,现在去连队,我真的不是他们所需要的那种‘最优秀的毕业生’,那太不负责任了。”   罗灿一愣,他放开苏朝宇,苏朝宇站直身子,又整了整军容,才拍著罗灿肩膀说:“放心,疯了那麽久,什麽都想通了,只不过伤筋断骨一百天,我给自己吃了不少仙丹灵药,只希望两年後,能真的重新开始。”   罗灿看著苏朝宇走出去,夕阳西下,他忽然觉得非常难过,伤筋断骨只需要一百天,那麽需要两年来恢复的伤痕,是肝肠寸断,还是撕心裂肺?   他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文艺青年,此刻站在窗边,看著苏朝宇微笑著陪史少昂校长上车,还是怅然地叹了口气。   未来的路还很漫长,也许我们同行并不会太久,可是我想,我会一直追寻著你的足迹,一天天长大。      林砚臣把图纸放在江扬桌面上,敬礼。   江扬倒不急著看,笑眯眯地问道:“现在觉得那天挨揍冤枉吗?”   “不冤枉,长官。”口是心非的林砚臣略一点头,走神的小思绪已经飘进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和凌寒把这个琥珀色眸子的人踢翻在地,揪掉了他所有的美丽的小卷发。   善於读心的江扬自然知道面前的人在想什麽,更知道想让一个心高气傲同时又过於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人安稳留在再实际不过的战斗部队的确切方法,於是他拿起电话叫来了情报科的综合教官,把林砚臣上交的图纸看都不看地递了过去:“按照这个图纸搞一次新学员实战,小数点後两位末尾淘汰制,精简15%左右的人。”   林砚臣愣在当场。   教官得令要离开的瞬间,林砚臣惶急地堵在门口:“对不起。”   江扬淡笑,不说话。   教官觉得非常蹊跷,碍於领导沉默著,他也不好意思说什麽,只能也沉默著。林砚臣知道自己是如何带著赌气的情绪完成了这张江扬貌似心血来潮时候布置的“一张90%相似性模拟小城镇战斗地图”,画那些细节的时候,他完全不知道这张纸将在未来的十几天里指导著至少50个人为此忙碌。这种重大责任感沉沉压下来的时候,立刻变成了让人心跳步履凌乱的、轻飘飘的慌张感,他没有胆量告诉江扬真相,却又出於种种想法觉得自己实在不够负责,纠结之下,林砚臣也只能沉默著。   江扬早就看明白了一切,望望这个又瞥瞥那个,最终宽厚地笑了:“没事都出去吧。”   飞豹团人人都有点害怕江扬,教官更是早就被这种沉默的气氛折磨地快要窒息,赶紧逃走了,林砚臣却固执而愤愤地站著,直到听见了身後的门锁轻轻一响才开口:“长官,我有……”   江扬阴郁地盯住他,那种目光让林砚臣觉得臀上的伤很痛。“对不起,长官。”他沮丧地低下头,撇了撇嘴:“报告。”   “讲。”   “尽管下官接受了那天的惩罚,但是下官随时保留向上级申诉的权利。这种惩罚是令人发指的。”   “对你,还是对凌寒?”江扬指指沙发。   林砚臣退了两步:“长官!如果今天……”   江扬忧愁地看著他:“我只是让你坐下,军校生。” 幸福时光66(希冀)   林砚臣望了一眼那张曾经在几天前让他心生恐惧和厌恶的沙发,终於决定拒绝长官的好意。他甚至可以重新感知那种疼痛──毫无道理、野蛮、令人羞愤──那个万恶的执行者甚至让他欠下了20下债务,每天来办公室偿还4下。   结果,旧伤上面摞一条新伤的打法让他在第四天站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实实在在地哆嗦了一阵子,可惜江扬毫无怜惜,依旧打得又快又狠,牵累他在第五天的急行军拉练里跑了全排倒数第四。林砚臣忍了,倚仗他在军校为凌寒开药的撒谎功力,从飞豹团的卫生队里拿到了清凉的消炎药膏,把自己反锁在公共厕所隔间里,咬著牙涂。   为什麽。他一直问自己为什麽,面对这样一个总是冷著脸、还带一个同样冷脸的副官的长官,向来直率果敢的自己,为什麽会被他在办公室里揍得站不住?林砚臣把用完的药膏锡管在手里捏成了细条:他开始仇恨飞豹团,这种让贵胄子弟胡来的地方,这个让小寒仿佛彻底变了个人的地方,但是他还是决定留下──暂时性的,等小寒回来,他要和他的爱人远走高飞。   这种非常电视剧剧本化的完美结局方式,用色彩鲜明的画面从脑海里一帧帧飘过。林砚臣就站在江扬面前走了神,直到对方不耐烦地用指尖敲了敲一个木头盒子。   “对你,或者对凌寒,你保留申诉的权利,随时随地,可以向军事委员会投诉我殴打下属。但是,军校生,我也保留对等的权利,不用经过漫长的申诉过程就把你直接踢出飞豹团。说实话,本来也不打算招你进来。”江扬很少对一个新人说如此多的话,他毕竟还小,对於善意而高手段的“藏话”技巧,还没有练习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因此,在战略系成绩全优的林砚臣立刻分析出了对方对自己的一点点希冀和赞扬。   江扬挑挑眉毛:“你的实战怎麽样?”   林砚臣报了一串成绩,刚刚说到“追踪和行进甄别”的时候就被琥珀色眸子的长官无情地打断,一张蓝色的通行观摩卡出现在桌面上,上面写著野战分队实战训练的时间地点。甚至没有多余的话,林砚臣只能拿起卡片走人,继续他的“学习”生涯。直到出了门,他才一点点从冬眠般的迟缓里醒过来:自己是来交制图作业的,怎麽就提到了申诉──怎麽就被轰出来了呢?      程亦涵很开心,不仅仅因为他刚发现自己上周看错了日历,本来预计今天应该写完的一份预案不用写了,还有一件事让他顿觉生活美好:爸爸打来例行的问候电话,说家里的座机留言里,程亦涵的大学班委通知他今晚参加周末同学聚会,在首都附近的山岭里,下午集合晚上露营明天中午野炊。多年前,程亦涵站在山顶悲哀地望著半空中盘旋的直升飞机的野炊经历让他更加向往此次聚会,因此早早就准备好了自己的月假假条,把所有公事都理得清楚明白,甚至,偷偷地,把大学时候的休闲服装都翻了出来。   他用清醒而灵活的头脑思考了一下,嗯,情报科这一周都拿著林砚臣绘的图搞淘汰实战准备,还有几批学员在训;野战排进行体能科目;通讯排正在研究新设备……总之一切都非常好,按照既定的轨道慢慢旋转,没有什麽事情必须他去做不可,伟大的劳碌命副官,终於要休假了!   叫花鸡……程亦涵在阳光里眯起眼睛,把身体在转椅里展成一个大字,等待他和江扬汇报工作的例行时间到来。   电话铃声是世界上最不知趣最没眼色的事物,而且注定了似的,一定要在不想被打扰的时刻响起来。江扬只是说“来我这边一趟”,程亦涵强迫自己保持著好心情,收拾好了所有材料,把假条放进衣袋里。   “下午军部来人视察工作,安排接待一下,行程在桌子上。我要回家一趟。”江扬已经收拾好了小巧的拎包,说著就要出门。   程亦涵顿时怒火丛生,气得手脚冰冷。这种突发事件任何人都可以应付,为什麽一定要第一副官去做?他稳定了半晌情绪,发现自己的长官正奇怪地看著他。“怎麽了?”江扬并没完全察觉副官的心理变化。   “您晚上另有安排?”程亦涵努力说得很慢,好让每一字都充满了讽刺的杀伤力,把琥珀色眸子的大哥哥戳得千疮百孔──你不接待视察团的理由居然是……要回家?   江扬抱歉地笑了笑:“没有办法,纳斯小公主来了,小王储感冒,我是当替补的──当然,如果你愿意替我去喝酒,太好了。”   “下官不愿意,长官,您慢走。”程亦涵冷冰冰地扔出这一句,在没有任何温暖感的阳光办公室里倔强地挺胸站得笔直。   江扬没法让王室的车在外面苦等,却又觉察到了程亦涵的异常,他走过去站在对面,身高优势下,清楚地看见程亦涵的目光落在雪白的墙壁上,是极力压抑的平静。他拍拍好兄弟的肩膀,拎起特意差人送来的礼服,飞奔下楼。   程亦涵站著没动,能从窗口里看见江扬边匆忙跟卫兵还礼边钻进了一部黑色的礼宾车中。为了保持整洁,在飞豹团大门通向一级公路的一段简陋的小道上,礼宾车开得极慢。程亦涵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直到最後,呼吸都没法平静情绪,他略显忙乱地收拾著江扬桌子上的军部发来的视察通知,统统汇在一个文件夹里拿走。 幸福时光67(不要落寞)        王宫里的气氛温馨舒畅,江扬却在喝了一轮以後就开始不舒服,紧身的礼服衬裹得胃部翻江倒海的疼。他在穿过了一桌六七个对他窃窃私语的名媛、并礼貌回以优雅微笑後,到卫生间去试图吐出一点什麽。可惜一夜都没怎麽吃东西,他能做的不过是干呕了几下,然後喝了一点矿泉水。卫生间隔间的设计极尽奢华,江扬对著镜子整理了一下衣服,正准备歇几分锺就出去,忽然,有人敲门。   晚宴这种场合,有人不顾礼仪地敲写著“有客”的隔间门?江扬狐疑地望了望镜子里的自己,尽可能有礼貌地轻轻咳嗽了两声。   “卡了鱼刺?”   江扬愤然拉开门:“没有!”   倚在门边坏笑的秦月朗从内侧衣袋里摸出一个小药盒晃了晃。江扬潦草地说了声“谢谢”就伸手,没想到秦月朗却把盒子在身後一藏:“叫舅舅。”   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立刻赌气走了,从来都这麽欺负外甥的秦月朗这才拉住他温柔地劝:“不闹了,吃吧。否则姐姐得扣我零花钱。”   “不分场合,真是让人厌恶。”江扬得理不饶人,把两片白色的药片吞下去,“手机给我用用。”平时参加宴会,江扬被要求注意衣服的贴身和精致,因此不要说手机,连手巾都不会装,而秦月朗作为不是那麽重要的角色,又向来都浪漫独特,自然总是带著这些东西的。   “你的副官呢?”秦月朗身为副官,因此打趣起程亦涵来一样不遗余力,而且更加得心应手,“扣他工资,因为没有第一时间提供长官需要的仪器。”   江扬夺过手机拨号,一面回答:“我大概惹恼了他。”   秦月朗微笑:“他比你还小三岁,江扬。”   琥珀色眼睛的飞豹团指挥官忽然一愣,直到电话那头传出程亦涵冷静清晰的声音:“程亦涵。您好。”   “旅游团走了吗?”江扬有些内疚,想极力让气氛轻快起来。   “并没有上级来,长官。”   “他们又临阵改主意了?”   “没有,长官,确切地说,外联部的一秘拿错了月份牌,通知下发时间提前了几周而已。”   卫生间里有淡淡的音乐声和浓郁的花香,秦月朗正带著一如既往的明朗的忧伤的微笑注视自己。江扬语噎。他拧开水龙头,用冷水冲著自己右手腕──那里有静脉,是最快的降温方法。程亦涵客气地挂了电话,听不出一点喜怒,江扬沈沈地叹了口气。副官一个月一天的休假,终於被自己耽误掉,他没法想象程亦涵到底安排了什麽,只是觉得歉疚,为那些所谓的光鲜的事业,为积累30天的疲惫,为忙碌到没法沟通感情的生活,为兄弟的感情,也为自己。   秦月朗无声地拍了拍他的背,江扬回头看著他,一字一句地问:“这是一条寂寞的不归路,是麽?”   秦月朗优雅笑起来,下巴微扬,仿佛在看那盏精美的花朵吊灯一样,他幽幽地说:“怎麽会呢。如果你足够幸运,就会有那麽一个人,懂你,爱你,寂天寞地,可是你知道,他总是在你身边的。”   江扬望著这个平日里总让无数名媛淑女憧憬爱恋的优雅男人,忽然感觉到莫名悲伤,他忍不住想问,可秦月朗已经大步离去,转眼,那修长挺拔的身影就迷失在璀璨绚丽的舞厅里面。      程亦涵面无表情地看著集训教官:“现在几点?”   “晚上10点37分,长官。”   “规定的训练结束时间是10点整。”程亦涵指指竖在大厅里的公告板,“写下你的惩罚,按飞豹团的规定,三倍,你丢掉了本月的111分锺休假时间。”教官毫无疑议地过去写,程亦涵对著灰头土脸的20多个集训生挥手:“解散。”   有一个人没走,脸上涂著青草汁,头发里还混著干树枝,一身集训服上破了好几个大口子,笑容却依旧灿烂:“长官。”   程亦涵盯著正在写字的教官问:“有事?”   那人挪到程亦涵面前,昂首:“长官。”   “哦……”程亦涵这才从脏乱差的仪容里分辨出来,是慕昭白。   “您前天说难以解决的那个问题,我解开了。”慕昭白的眸子闪闪发光,“昨天睡著梦著就想明白了。”   程亦涵气得笑:“训练太轻松吧。”      程亦涵坐在沙发里喝咖啡的样子,很安静,很沈著,很忧伤。但是看见慕昭白裸著上身的时候,仍然忍不住发作了:“穿整齐再出来!”   “我只有野战服,长官……”慕昭白逃回卫生间里,从门缝里露出半张脸,“您再借我几件。”程亦涵气呼呼地去翻箱子的时候,慕昭白还拖长了声音叫:“我会还的,长官。”   第二次出来的时候,慕昭白换上了程亦涵大学时候的干净的衣服,头发湿漉漉的。因为要协作解决一个情报科内部通讯方面的结症,恰巧江扬和凌寒都不在,程亦涵便让慕昭白用套间里的卫生间洗澡,还叫了夜宵。   慕昭白吃得毫无形象,程亦涵只是喝咖啡。   “您不高兴?”   程亦涵没表情:“没什麽不高兴的。”   “那也没什麽高兴的了?”   程亦涵依旧没表情:“吃完了干活。”   “饱了。但是你还什麽都没吃。”慕昭白把剩下的一块披萨推过去。   程亦涵瞪了他一眼:“开始干活。”   “长官。”慕昭白轻轻地拽了一下程亦涵的袖子,“你比我还小,识得的所谓愁滋味却比我多。但是……”他真诚地笑了笑:“少一种快乐,是因为有了另一种──老神仙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   程亦涵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哪个神仙跟你说的?”   慕昭白依旧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我同桌。”   程亦涵怅然。他猜,现在他的大学同学一定都满满当当地挤在山顶的小木屋里,大家滚在一张床上,打牌、嗑瓜子、聊些毕业後的感慨和过往的欢笑。他记得班里总有几个如慕昭白一般活泼的人爱讲荤段子,每每让他觉得云里雾里却又很不好意思,但总有人拍他的肩膀说“小孩儿要堵起耳朵来”,然後默契地换一个老少皆宜的话题。程亦涵冲了第四杯咖啡,递给慕昭白:“我没同桌,不理解你的快乐。”   “骗人会让鼻子变长。”   程亦涵用长官的眼神瞪他。慕昭白毛了一下,嗫喏:“下官是说……嗯……怎麽会……”   “大学以前,我只有家庭教师。大学的时候,医学院的惯例是,占位的时候一人占一整张桌子,也就是俩位子。”   “多宽敞啊!不用画线!”慕昭白嚷了一句,继而好奇地八卦起来:“你是大夫?”   窝了一下午火的程亦涵非常想堵一句“你才是大夫”,却又觉得这个职业实在不至於让他如此恼火。他只能耸肩苦笑,有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正在身体里蔓延,在这个从空军地勤部队挖来的人面前,他觉得很放松,如果一定要仔细描绘心理变化的话,他不得不承认,很快乐。   慕昭白依旧嘻嘻哈哈的在那里唠叨,程亦涵有一搭没一搭地应著,顺手打开工作电脑。他的脑袋里一直有句话在机械盘旋:少一种快乐,是因为有了另一种──我的另一种在哪儿,为什麽感觉这麽接近,却又触碰不到? 幸福时光68(错漏)      深夜的树林里弥漫著让人恐惧的因子。鹰从树顶展翅飞过,无声无息,只是翅膀时不时遮住月光。不知名的虫儿一直悉悉索索地唱,松鼠和草蛇偶尔游走过那些青翠的植物,发出会让人皮肤痒起来的声响。   一株灌木轻轻晃动了一下,仿佛是野兔在嚼草根。突然,闪光和明黄的烟雾腾起来,五米以外的另一片小草丛里跳起一个黑影,瞬间就和试图逃走的黄色雾气滚在一起。   “停。”声音从近处的一颗大树树顶发出来,挂著安全锁的凌寒三下两下抱著树干滑下,击掌三下,更多的人影从想不到的地方挂著伪装走出来,沈默有序却又飞快整齐的集合。   “1号、4号、7号、8号、16号合格,和上一轮合格的一起隐蔽。13号鲁莽了,9号太差,6号和2号调换位置。”凌寒一面说著一面在拍字本上飞快写下这些成绩。“不要怀疑我是不是真的看到了你们的表现,4号,虽然你合格了,但是下一轮,如果你再敢吃巧克力,明天就不用出现在我面前。”   已经万分疲惫的侦查兵们各个垂头丧气。一周多的训练让他们知道了什麽叫做优秀和完美,凌寒这样一个从性格到行为都容不得缺陷的人把侦察班变成了令飞豹团其他兄弟班都备感乐观的集体。原因简单到令侦察兵愤恨,当别的班埋怨训练太累的时候,只要看看半夜2点还没回来的侦察班,就能心满意足地做个好梦了。凌寒在人体最疲惫的时间拉他们的紧急集合,在满是露水和蚊虫的森林里一猫就是一夜,反复训练,一点点纠正,往往最後不得不宣布解散的时候,野战排已经开午饭了。   “全团的人都在睡觉……”4号轻声嘀咕。   凌寒哼笑:“就是外太空的人都睡了,侦察兵也不能睡。开灯。”   十六束野战额顶灯零落地亮起来,所有人都慌乱地抽出地图。   “下一个项目,N7区域,用三号伏击方案,15秒读图开始。”凌寒根本不看地图,只是掐表,一秒锺都不肯多给,时间一到就把他的兵全体轰进了森林深处的黑暗里。   为了鼓励,他规定只要有人捉到他,今晚就不必训练──这种事情发生且只发生了一回,成绩过硬的11号把凌寒死死摁在泥水里长达5分锺,直到信号灯招来了所有侦察班的兵。11号只是怕凌寒反抗,但他不知道的是,凌寒根本没有试图反抗,唯一的挣扎就是让有旧伤的肺部离开了冰冷的泥水。天天猫在林子里,他已经咳嗽了好几天,若不是忍不住,又怎麽会被偷袭到。目送所有人离开,凌寒也悄悄潜进,盘旋的鹰终於落下,月光重现,忽然就提高了可视度,凌寒的身影像一只凌厉的虎,矫健雄美,有银色的光缘伴随左右。      林砚臣不敢进江扬的办公室。   他已经在门外徘徊了整整十五分锺,好几次手指都触到了门把手却又立刻缩回来。到底在怕什麽?林砚臣焦躁地搓著自己的指关节上的小茧子,什麽什麽到底怕什麽?   大概这种狂躁的状态让相貌温和的他显得非常不像好人,慕昭白走过来准备敲门的时候,甚至用疑惧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分明是在表达:“你是门神吗?”   林砚臣一把揪住慕昭白:“你干什麽去?”   慕昭白结结巴巴地说:“长……长官……”忽然,他注意到这个门神也只穿著没有阶级章的训练服,因而立刻理直气壮:“指挥官找我,你要干什麽?”   “什麽事?”林砚臣非常心虚。   “为什麽要告诉你?”慕昭白眨巴著他的眼睛,尽可能在门神面前表现得更加无辜一些。林砚臣心里明知道自己的制图出了大漏子,却一万个不想挪进办公室,此刻揪到了慕昭白,虽然跟他不认识,但总觉得安慰一些,正准备一起进门的时候,程亦涵突然从里面开门出来,看见这副场景一愣,继而转身报告:“长官,都到齐了。”   林砚臣惶急地松手。   慕昭白手忙脚乱地整理衣服。   程亦涵好整以暇地看著,让出空间。   “都给我进来!”江扬拍著桌子吼了一句。三人面面相觑,嗯,狮子真的怒了。   林砚臣绘制的战略图虽然足够美丽准确,但是鬼使神差地丢掉了三个十分位经度点,弄得实战部队在一片草甸里转悠了两个小时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最後只能在瓢泼大雨里狼狈收队,由此产生的多余费用和重新组织实战的耗时,足以让江扬指著林砚臣的鼻子呵斥了30分锺。   慕昭白听得肝颤,生怕这种巨型怒气会点燃无辜的自己,於是一个劲儿地往程亦涵身边蹭。这事儿本来跟程亦涵没什麽关系,但他知道江扬最近被军部的老爷子们烦得要死,怕他乱发脾气才过来压阵,只是坐在沙发里观战,并不说话。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慕昭白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儿,可怜巴巴地站在沙发扶手边,求助似的望著他。程亦涵哑然失笑,江扬刚结束了第一轮批评教育,狠狠剜了慕昭白一眼:“站直了!没做错事,你缩起来干什麽?”随即又跟程亦涵发脾气:“这就是你带出来的有全局观的人?”   程亦涵不卑不亢:“请长官下达命令,下官会监督他。任务失败的话,下官亲自退他回原部队,并自罚一个季度的薪水和全额季度奖金。”   江扬深呼吸,抓起一个文件袋砸进慕昭白怀里,指著林砚臣:“让他重画图,扩大两倍实战面积、统筹野战排重做这个科目!两周後我亲自观战,这是给所有参训人员的考核,谁不合格就回老家去!”   慕昭白频频点头,虽然他觉得两周时间根本还不够自己搞明白运行流程,但是他一个字多余的字也不敢说,赶紧跟著程亦涵逃出了这个快要烧著眉毛的屋子。   林砚臣恐惧地退了半步。安静的房间里,江扬的眸子里只有一个“怒”字。他想起绘图前江扬跟他的约定──如果他被退训,凌寒此後绝对没法安心过日子,然而少画三个十分位经度这件事……林砚臣是老实人,不得不承认,没有任何理由,他得负全责。   为了尽量表现出良好的认错态度并为远在天边的凌寒争取希望,林砚臣努力站直身体宏亮地回答:“长官,错在林砚臣,请您批评。”   “如果批评有用,军法是用来干嘛的?”江扬腾地站起来,匀称优美的身姿立刻在办公室里有了令人恐惧的效果,林砚臣抬眼瞄了一下,喉间动了动,语言完全凝固,说不出,咽不下。   一根紫色的藤杖突然出现在林砚臣的视野里,江扬把这个邪恶的东西狠狠拍在桌上,咬牙说:“我们谈谈,军校生。”      接下来的两周时间,林砚臣只能站在情报科杂乱的办公室角落里一张临时分给他的桌子边绘图。更准确的描述应该是,惩罚性地重新绘制七个战略角度的大规模演习图纸,不但要让每一个官兵都看得明白,还要让指挥官、副官、战略指导、统筹员等各个机要部门一目了然。这项工程把林砚臣折磨到看见有坐标的纸就想吐,天性浪漫的他没法吸烟、没法用自己喜欢的姿势思考、没法跟他的爱的人说话,生活就像腌过头的萝卜,浓重却干瘪单调。   枕头下的调动申请已经无数次被装在贴身的衣袋里,差点交给江扬。他跟负责统筹演习的情报科一起参加例会,却总是没有勇气在会後递上这张能让自己彻底解脱的A4打印纸。江扬在会议上虽然总是和他的副官一样没有什麽表情,甚至极少说话,但是赏罚非常分明,对於那些不够完善的事情总是骂得一针见血,就连大家公认的抗打击能力和脸皮质量最上乘的慕昭白都会被毫不客气地批评到面颊发红。对於各部门的成就,江扬的赞赏恰当、全面,林砚臣只是因为臀上的伤疼得厉害,到楼下晒太阳活动的时候发现简易储藏室的外层踢脚线不够水平而怀疑结构危险而已,就被江扬结结实实地赞扬了5分锺,因为那里堆放著全团的模拟烟火。虽然当晚关於清算旧账的惩罚一点都没有变少,但林砚臣却在疼痛的清醒和辗转反侧的思考里,对自己的未来和这个让人疑惧却又身不由己地被吸引的部队的观念渐渐明了。   他的时间被分为两截,白天工作,夜里思考──在江扬的办公室里用极端的方法或者是在自己的床上用艺术家的方法。唯二的、日夜都做的事情,除了呼吸,就是思念凌寒。   有一次在办公室里罚站,他听见凌寒打电话回来,江扬并没有对自己的爱将的情况作出任何关心表示,反而公事公办地说了许多话。那一刻,林砚臣很想冲过去狠狠揍扁江扬美丽的面庞,但是理智终於战胜了长久以来主导生活的浪漫,他意识到自己不但打不过江扬,而且,按照江扬的逻辑,“下级告状就要事理兼备”──林砚臣恰恰没理──他和凌寒,都是江扬最需要的,兵。 幸福时光69(演习的开始和结束)      “漫长的准备期比休假还短。”   当慕昭白的这句名言刚刚从情报科蔓延到野战排的时候,江扬的一句“毫无转圜余地的末位淘汰制”早就被各个战斗单位设置成了步点口号。每天晨练的时候,以往的热血爱国口号统统不见了,大家都在发自内心地喊著“拒绝淘汰”和“保持荣誉”。每每听见,程亦涵都会难得一见地笑起来,江扬则是无辜地耸耸肩,两人眼神一碰,又各自忙去了。   离正式演习还有3天的时候,凌寒回来了。林砚臣就在办公室墙角靠窗那里站著,头也不敢回。凌寒的声音略带疲惫,有条不紊地汇报完工作便走,就跟没看见林砚臣似的,倒是江扬体贴地叫住了他:“忙得连闲话都不说吗?”话音一落,就用笔尖指指後侧的墙角。   凌寒的眼睛里分明是关心则乱,稳定了一下情绪才说:“不,长官,30天期限未过,下官不会破例。”   林砚臣微笑了。这是他的小寒,是那个说一不二,性格如精钢一般的小寒。虽然没看见,但他大概知道背後的人带著怎样的眼神和气度。四年军校生活里,凌寒从来都是抱定了目标就不会放手的人,纵然再苦再痛,都会用意志去融化信念以外的一切障碍。林砚臣并不知道是不是特工训练让上铺的这个同龄人有著不可思议的精神力量,但是他比任何人都理解凌寒的坚定和强干,虽然……他听见凌寒疾步离去,却放任思绪飘回大学时期,虽然凌寒的坚硬里,也有需要细细保护的柔软。   时值盛夏,江扬的办公室开著窗。尽管是惩罚,他却从不愿意真正伤害下属的身体,因此总是让林砚臣站在最贴近窗的墙角。傍晚的风急躁而绵长,吹起窗帘,露出枝叶茂密的树木环抱下的训练场。双杠上坐著一个熟悉的人,林砚臣眸子一动。   那人灵活地钩住了双杠,稳稳端著两听可乐,对著窗口自顾碰杯,继而遥遥地“敬”了林砚臣,再大口喝下去。   林砚臣目不转睛,眼眶微微发酸。   两听可乐很快就喝完,那人只是挥挥手,一个漂亮的转体翻身,便又步履匆匆地消失在布置战区的各色官兵之间。      代号“KC”的拟真战争环境演习在一个毫无预兆的中雨刚停的夜里拉开了序幕。坐在简陋的时控观战室里的江扬对他的兵们从最放松的休息状态变成全副武装的速度和质量没有任何赞美,夹在右手指尖里的笔灵活地转了圈,准而狠地落在纸面:“保密工作做得不错。”   程亦涵嘴角动了动,算是许可地微笑,然後将第一时段的通讯指令迅速通过中枢服务器发到各个战区。   在草甸的泥水里带兵打埋伏的凌寒收到了第一条指令,忍住了强烈地咳嗽的冲动,用手语分配侦查班的出动顺序。   这些兵的移动并没有逃过在山顶做全局精细观察的袁心诚的眼睛,虽然是中立的非参与人员,他也有他的任务。雨後的山风冰冷,不甚灵活的手指却尽可能快地用代码送出了第四条情况描述。   描述到达慕昭白眼睛里的时候,他刚完美解决了步兵排通讯信号失效的问题。瞄了一眼文字工作,他提醒身边的副手有通路接入。   通路迅速转向江扬,叶风根据实况判断,希望提前发起佯攻,江扬正要点头的时候,林砚臣的网内公告迅速占据了整个屏幕。   画家终於学会了在现实面前有条件地收敛自己浪漫的想法,3D图纸上放大了一处陷阱区域,标红的文字说明在100字内简要陈述了不能提前进攻的理由。   “KC的含义,下官也不知道,可能是飞豹团自主编写的通讯密码,”车里的一个副官推了推快要被崎岖小路颠簸滑落的眼镜,尴尬地向同行的六个军部高层官员说,“如果到达及时,应该刚好赶上会战。”   车猛然刹住,一个突然出现的、全副武装的执勤兵用大无畏的姿势拦在路中间,吓得司机几乎撞在玻璃上,车里的军部老爷子们倒了一片,副官的眼镜终於跌落。   “你们观光啊?”面对低调出行、所以没用军车的高层们,执勤兵毫不为怵,怒气冲冲,“这儿演习呢!没拍电影!回去吧!”   於是,军部的“旅游团”理所应当地错过了最精彩的会战部分,一行人七拐八绕地从安全区域到了团部的时候,江扬正津津有味地用慕昭白设计、通讯科制作的微缩程序观看林砚臣用手里的实战地图远程遥控叶风追歼敌军,听到有高层来访,却也不动声色。   程亦涵及时走出去应付,仿佛是随意推开了一间会议室的门,里面却有恰到好处的六杯咖啡和已经亮起来的投影仪。      “将门虎子啊。”一个老军官拍拍江扬的肩头。   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谦虚地点头一笑,又往门口送两步。装有回收物资的战车有秩序地开进院子里,没撤掉伪装的演习人员默契地帮忙拆卸,却没有人喧哗,没有人偷懒。   “再接再厉吧,孩子,路还长呢。”老军官虽然嘴上这麽说,目光却越过江扬的肩头看向远处:“卫生要维持。”因为长年处在下风口,周边又全是重工业,团部白色的小楼已经变成了灰色,外表上和窗玻璃上是永远也没法光洁如新的暗尘。江扬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背在身後的手紧紧攥拳,却又努力要让自己马马虎虎地笑著,假装不在意这种鸡蛋里挑骨头的讽刺。   程亦涵大方地站出来:“是下官的失职。粉刷本来一周前应该做好,但为了演习,不影响士兵休息,下官便通知延迟,谁知北风一直不断,直到现在。”   正说著,老天仿佛都看不过去似的,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北风忽然夹带著淡淡的化工烟雾气味和小颗粒沙尘扑面而来,结结实实和老干部们打了个再亲切不过的照面。江扬甚至想大笑。   老军官的面色也没法再从容,只能淡淡地说:“军事技能为重。这点上,飞豹团足够优秀。”   程亦涵平和地回以不痛不痒的官话,把老先生们一路送出门,塞上车,踢出飞豹团的视线之外。他回身的时候,正是半下午,阳光躲在云彩里,空气有雨润又晒干的一种浮躁气味和极紧张後又极放松的坦然感觉,江扬摘下军帽,毫无形象地坐在团部门口的水泥花坛上。   花开得正盛,大肚子的马蜂嘤嘤嗡嗡,琥珀色眸子的年轻人仿佛已经衰老一般,肘撑在膝盖上,低头一下一下捏著自己的睛明穴。程亦涵觉得有些感伤,却没法漠视演习成功的喜悦,只是什麽都不说,和他的兄长并排坐在那里。江扬看他一眼,扁扁嘴,笑得心满意足。程亦涵挑一下眉毛,对长官的态度不置可否。   不远处,林砚臣仓促地扣上军帽急奔,在台阶上坐著的一个满身泥水的人背後急刹车,把对方紧紧环住。 幸福时光70(关於幸福的一切)      凌寒站在指挥官办公桌前,斩钉截铁:“下官不想去。”   “没有想不想这回事,这是命令!”江扬字字咬重。   黑发黑眸的年轻人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我又不是面捏的。”说完便无法抑制地咳嗽了几声。   江扬无奈而愤愤地瞪著他:“嗯,不是面捏的。是空心的。”   凌寒看窗外:“留他,我就去。”   “我没给你谈条件的机会。”   “留他。”   “理由。”   凌寒屏息想了一下才说:“若不是他判定准确、稳定大局,进攻一旦提前,野战的作战小组要失去一半的人。叶风无法快准狠地全歼敌军。”   江扬狡猾地笑了一下:“因为你在那里,凌寒。我不能保证他对其他战斗单位都是这个态度。”   “我保证。”   江扬眯起眼睛打量著他的小寒哥哥:“保证金呢?”   “兄弟,长官。”凌寒用一种外交部发言人的语气说,“你我,我和他,你和他,我们大家。还有飞豹团。”   甚至已经为林砚臣谋定了职位的江扬微笑:“好极了。林砚臣留在飞豹团,你现在收拾东西跟车走。”   “不去。”   琥珀色眼睛的长官彻底郁闷了,只能假装虎起脸来叫名字:“凌寒!”   “到。”回答依旧是无畏的。   “去一次就这麽难吗?”   “没有意义,长官。”凌寒也很郁闷,“医院的专家早都把我看烦了,片子拍得再多也是那个结果,我很好,请放心,我的长官。”   “我不信。给你的假期有五天,你必须老老实实在首都医院的规定科室和规定床位里住满三天,否则别回来。我挑定的大夫绝不敢跟我说一句假话。”江扬站起来,主动给凌寒拉开门,做出送客表情,“自己下楼上车,要麽我把你塞进去。”   凌寒黑著脸离开,怒气冲冲拉开车门後,愣住了。开著空调的车内,除了司机以外,已经坐了一个人,正慌慌张张地抬起头来──林砚臣握著他意外得到的为期五天的“医院义工实习”假条发呆。凌寒对这种恶作剧式的安排非常不满、非常惊喜,回头一看,江扬站在二楼窗口做了个“赶紧消失吧”的手势,就藏到窗帘後面去了。      慕昭白双手托腮看著程亦涵,终於把来到飞豹团以後就丢失了本来就不多的所有幽默感的副官给逗笑了:“我又不是3D立体画。”   “比画还好看。”慕昭白做挑逗女生的色迷迷状,程亦涵觉得後背一阵发冷,汗毛集体立正:“你想干什麽?”   “随便夸夸你。”慕昭白笑,“我不知道你吃什麽长的,混得真好。”   “吃饭。”程亦涵咬牙回答,然後把目光落在面前的餐盘上。他不奢望这个普通的、从高中一路考上军校的人能理解官宦家庭的孤独的和辛苦。餐盘里有吃剩的排骨和鱼刺,一名大学生模样的服务生走过,飞快而轻声地说:“替您换一下,先生。”程亦涵娴熟地把餐巾也收了,温和地吩咐现在可以上甜点了。   慕昭白轻轻摇头:“真不羡慕你们。”   “这话怪酸的。”程亦涵偷笑。   “真的!”慕昭白颇没形象地在首都级别颇高的餐厅里敲著盘子,“吃饭都这麽多规矩,更别提其他了。”   程亦涵有点尴尬,却也不好说什麽。临走的时候,慕昭白也温和地吩咐服务生拿餐盒来打包,把桌上的水果和点心全体带走──程亦涵向来是不在乎也不关心这个的,看到慕昭白小心翼翼地保护著、把一块做了造型的橙子移动到盒子里的时候,还是感慨了一阵子。慕昭白坦诚地笑了笑:“贪吃是七宗罪,浪费是反人类罪。”   很快,他就重新拿到了走向地狱的门票:带著在高级餐厅从来都只吃7分饱的程亦涵溜达到了首都最有名的美食广场上去,一家一家品尝小吃,直到程亦涵真的对著第四盘金黄璀璨的蜂蜜烤翅说“不”为止。老板依旧不依不饶地推销:“尝尝‘变态辣’?我们家的可有名了,上次一对小情人坐在这儿吃,辣得抱著哭呢!”程亦涵心悸地看著红豔豔的辣椒面,赶紧招手:“打包,打包。”      终於轮到长官休短假的时候,江扬发现,自己在沙发里端坐,他的父亲,布津帝国七大元帅之首的江瀚涛在对面的皮椅里端坐。江扬是长子,因此外貌神采与父亲无二,长期的军队生活使得他们都习惯了内敛和稳妥的处世方式,又都是一等一的人际高手──虽说一师一徒──谁都不肯先出第一招。   两人就这麽坐著,江元帅反复看著手里已经看了好几个来回的飞豹团的所有官方资料,轻轻瞥了儿子一眼。琥珀色眼眸的儿子也正望著他,於是带著距离感地点头微笑了一下,如同在晚宴上被人隆重介绍到那样。   真见鬼……江元帅心想,仍然开不了口。   桌上精美的电子锺一格一格跳动,江扬记起一个小说里经常使用的烂俗句子:“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可是……”他暗自笑了一下,重新摆出高手过招前勇者无畏的气势。   江元帅看窗外。江扬看时锺。   门轻轻地开了,江扬敏锐地回头──家里没有宠物,是谁竟敢不敲门也不出声地进来?   一头浓密长发的江铭穿著毛绒绒的兔子拖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贴著墙一点点往江元帅那里蹭过去。江瀚涛早就发现了女儿来访,装著不动声色,甚至体贴地背对江铭,给“偷袭”制造新气氛。   终於,江铭“成功地”让江元帅吓得把资料都弄掉了,於是开心地扑在他怀里笑,然後踢掉了拖鞋爬上膝头,紧紧攥著的右手才摊开:“蜗牛!”   “哪儿来的?”江元帅用鼻尖贴女儿的额头。   江铭很高兴:“爬山虎下面!”   江元帅的脸色微微变了变,继而哄著她开心,整整十分锺才说服她去给蜗牛做个大房子。江铭快乐地离开,不忘跟江扬打招呼:“大哥再见,有空多回家吧!”   那个瞬间,江扬很悲哀。他觉得自己不认识面前这个和自己有血缘之亲的妹妹。他像一个怀著好奇和敬畏的心情来做客的军官,像一个和江家无关的陌生人,像江铭见到的每一个无需用心交流的大哥哥。他不确定自己真的是江家的一员,因而在江铭迈出门的瞬间,唰地站起来,把一个小时以前父亲递过来的任命书扔回桌面上:“下官不接受。” 幸福时光71(遗落和忘记)   江瀚涛先打电话呵斥勤务兵,若是再敢让江铭爬到窗子上去,就要小心後果,然後才慢慢地从转椅上转身过来看他:“这是你的态度吗?”   “对不起,飞豹团刚经历过一次高拟真度演习,还在休整期,因而下官代表飞豹团拒绝军部的此次外军作战邀请。”   江瀚涛不动声色:“上次的考察团对飞豹团印象非常好。”   “下官知道。如果下官拒绝,就会造成‘纸老虎’的印象,於您於我都不好。但飞豹团此时不适合参战,请您原谅。”   江元帅笑了:“这就是你的骄傲,江扬,跟杨上将形容得一样。他说你这样的人需要奖励刺激,是不是真的?”   江扬非常生气,几乎要爆发:“飞豹团的经费够用,骄傲告诉下官,战後的补助和奖金根本是个形式。”   “那我的奖品,你也不好奇吗?”江元帅拿起一个纸卷,递过去,“可以先看看,如果觉得不错,就签字吧。”   如果是别人……江扬攥著拳头想,如果是别人,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摔门离开。军部邀请飞豹团加入一次国际间的外军作战项目,却只给他们可有可无的围歼扫尾任务。看见邀请函的第一时间,江扬就已经对这种无休无止的比拼和较量丧失了所有耐心,恨不得立刻把提出此项建议的人的脑袋拧下来。既然已经有了自己的部下和责任感,为什麽还必须为了所谓的荣誉和战绩去冒险?江扬咬牙,撕开系在纸卷上的红丝带,摊开纸面。   他的眸子炸了一下,脱口而出:“不可能!”   江元帅依旧笑得很神秘。   “下官是说,这不可能是……”   “确实是我的奖品。私人奖励,当然,你有选择不签字的权利。”   江扬盯著纸面看了很久。江元帅只是默默地等著,一语不发。终於,江扬摸出签字笔,填满空白。走出房间的那一刻,江元帅在身後叫:“你忘了东西,江扬。”   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侧身站在门口,疑惑回头。   “你的骄傲。”那张被愤怒捏皱了的邀请函被江元帅放进传真机里,即时送往军部。江扬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让花园里植物蓬勃的清新气味冲刷几乎要著火的情绪。   江铭咬著冰棒放心地勾著秦月朗的脖子赖在他背上,把蜗牛放进他的头发里。元帅副官就轻松而亲昵地背著可爱的小姑娘在花园里打电话,谁也没注意到江扬的存在。      休假以後的飞豹团里充斥著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氛。   首先是他们的老大江扬,自从回家住了几天以後就一直虎著脸,本来就言简意赅的他更是不想多说一个字,让所有官兵自危,总觉得自己干了不该干的事情。程亦涵实践自己的诺言,给顺利留在飞豹团的慕昭白配备了一间办公室,里面放置了全套拟真对战系统。以无可挑剔的成绩统领情报科室的他得寸进尺地希望林砚臣和叶风也留下,却被告知,两人早就被送到後山的营区去当实习排长了。凌寒在侦查班任职,兼职其他兵种的训练指导,也一直不见人,倒是袁心诚时不时过来拎走若干不合格的小兵。   这些往日里各自成对、或者相熟十几年的人,纷纷在缘分和机遇的促成下被拆开後重新配对,各自关注各自的忙碌,似乎陌生起来。唯一的碰头时间就是每周三下午的例会。   江扬在外军作战开始前4天的时候公布了消息。飞豹团的例会不像某些战斗单位一样会云烟缭绕,因此大家的惊愕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互不隐瞒。林砚臣脱口而出:“实战?”   隔著五个人,凌寒瞪了情人一眼。   江扬点头,继续布置任务。所有人都明白,飞豹团过於显赫的功绩和实战能力让它成了鸡群里的小鹤,而站得高的坏处就是,总有人背地里踹你的後脚筋,生疼,还不能吱声。明知是无关输赢的一枚棋子,偏偏被重点关注,飞豹团似乎是悄声无息地用一个小型战斗单位介入的方式出现在布津帝国的军事力量里,但是军部所有虎视眈眈的眼睛都聚焦於此。   末了,江扬颇有几分无奈地说:“按照家世和权重排序,这场仗大概我应该一个人去打。大家辛苦了。”   程亦涵望著他,凌寒望著他。江扬抿了抿唇,在心里道谢。   “不辛苦,拿薪水就应该干活。”生性对权势不敏感的慕昭白大大咧咧地接了一茬,会议室陷入了尴尬的沈默。几秒後,以程亦涵的轻笑为首,所有与会人员都爆发出了释然的笑声,江扬勾著嘴角轻咳了两声:“好了,散会,林砚臣留下。”   预料之中的,凌寒也没走。   林砚臣紧张而笔直地坐在座位里,心脏正在玩著高空抛弃坠落的游戏。   一声叹息。   不好。凌寒思忖著,通常,江扬的不满意就是通过叹气表达出来的,下一句话,应该是:“我说了,林砚臣留下。”   “我说了,林砚臣留下。”   Bingo。凌寒站起来,向江扬敬礼:“下官希望有难同当。”   琥珀色眼睛的长官从演示架子上摸出一个纸卷,端了自己的咖啡走到林砚臣身边坐下:“这个难,你分担不了。”   凌寒还想说话,江扬已经打开了纸卷:“这是一个基地,林砚臣,预计将有6万官兵入住。”   林砚臣怔住了,心脏停运。   “这是你的画纸,但是我希望规划成图不仅样式美观,更要实用。”   凌寒毕竟和江扬同出於贵胄家庭,立刻明白了,还没等开口,林砚臣却迷茫地问:“适合……模拟城区对战?”   “除了打仗,军人也要过日子。恋爱、结婚、生养孩子。”江扬饮尽自己的咖啡,注视著纸面上的基地略图,“是模拟人生。”   “大奖啊,江扬。”凌寒笑眯眯地。   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此时的言行才和年龄相符。他捏扁了纸杯,一扬手就准确地丢进远处的垃圾桶里,颇为愤愤:“和难易程度呈正比。” 幸福时光72(这样的长官,兄弟)      慕昭白个子不高,背上江扬给他的大背包以後,一路被林砚臣嘲笑为“就看见背包自己在走”。这让情报科的新头目很不服气的同时不得不努力加快脚步才能追赶上身边的15个侦查班尖兵。   这些兵都是凌寒亲自训练出来的,加上林砚臣带队,可谓是出动了飞豹团的最强悍的巡查力量。深夜的林间有鸟儿惊飞,林砚臣好几次示意全队停下隐蔽,回头看的时候,除去慕昭白的大背包悲惨地露在树干外面,其他人早就隐没在黑暗中,仿佛不存在。   延续昨晚的巡查路线,林砚臣要带领这一拨兵重新穿过树丛,翻过简易战壕,深入战壕对面的交战国阵营偏营房边的一处仓库里,拍下被俘士兵的具体照片。这个任务昨晚已经被成功地完成过一次,林砚臣他们带回来14张清晰的情报照片,深得军部高层赏识,因此,除了今晚时间上略有变化,他们重新按照原计划走上第二次刺探情报之路,按照军部的要求,带回更多的消息。   据说江扬在听到这个命令以後,只是当著诸多参战单位负责人的面,把一杯滚烫的咖啡浇进了传真机里。在简易营房外面待命的林砚臣听见一阵沈默过後,那个从来都不说丧气话的指挥官冲著程亦涵大声吼:“这是逼我最好的兵去自杀!”又有传言,江扬的拒绝报告上交後没多久,军部便真的逼下一道令来,虽然话没有说透,但大意就是让江扬在辞职後重新任命指挥官和听从命令里选择一个。   毋容置疑,爱飞豹团胜过一切的年轻人把报告揉了团砸在程亦涵身上,之後就一直在地图前面走来走去。不幸挑错了时间进门报告动态的叶风因为没站在保密距离以外,只能边看著一样无奈的程亦涵把代签的皱巴巴的报告传真回去边遭受了一顿臭骂,最後连要报告什麽都快忘了。   林砚臣把红外望远镜收进口袋里,示意前进。昨天走过的道路非常顺,一行人只花了昨天1/3的时间就到了战壕附近。他刚要让大家三人一组搭人梯翻过去,耳边突然响起了江扬的声音:“隐蔽,待命。”   16个人和一只大背包在3秒内消失在壕沟里。林砚臣紧紧贴住壕沟壁,微声说:“完毕。”   “对面有巡逻队。”江扬漫不经心的声音从隐形耳麦里传出来,听起来还是很生气──他一口咬定这是军部折腾飞豹团的主意,昨天能勉强同意接受任务已经不容易,更何况还有今天这个得寸进尺的要求。   林砚臣小心地趴在沟内潜望了一下,对岸的营房按照情报说的那样,安静到连条狗都没有──巡逻队?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幻听了。   很快的,慕昭白的通讯器也叫起来,林砚臣更不爽。今天江扬布置任务的时候突然把这个文职塞过来,还配给他专门的通讯频道和野战背包,本来就够来拼命的兄弟们头疼了,更何况,慕昭白在仔细听完通讯以後,居然从背包里摸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来,开始躲在一边飞速敲打──这小子完了,林砚臣这样想,这是有实际死亡人数报表的实战,这种情况下还敢玩游戏……他几次想去踢爆慕昭白的头,最终忍住了,和一排兄弟一动不动地坐在战壕里,等待江扬的下一条命令。   敌方的暗号响了几遍,是士兵在换岗。按照情报说,每40分锺一次的话……林砚臣算著算著,忽然发觉,已经过去了3个小时,江扬始终沈默,通讯频道里只有机器电流通过的微小声响。慕昭白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收起了他的电脑,靠在背包上睡著了。   林砚臣气不打一处来,抄起一块土疙瘩,却发现,四周的兄弟有一半也睡著,昨天立了不小功劳的、最敏锐的侦查班班副此刻抱著枪打起了小呼噜,一只大胆的田鼠就站在他的头盔上狂嚼著草根,目光炯炯。   这是……什麽情况……   昨晚就没睡的林砚臣有点不清醒,他又一次潜望,悲哀地发觉地平线上已经透出微微的光亮,最好的潜入时刻已经被生生错过。   一种不安的情绪飞速从脚底蔓延上来。如果说江扬已经用藤杖把他教训得足够害怕,那麽林砚臣保证,在实战里延误战机这条罪名,即使不够送军事法庭,也足够江扬把他揍到再也无法行走自如。他吞咽了一下,冰冷的手指摁下通讯器开关。   “江扬。”   “长官。”   “……”   “……”   “讲。”   “长官……”林砚臣语塞,他实在不知道说什麽好,酝酿了半天,终於赶在江扬发脾气之前组织出一句没有语病的来:“下官请求下一步指示。”   “原地待命。对面有人巡视,没有时机行动。”江扬说得又快又清晰,而且确凿有力,林砚臣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要相信远在几公里外指挥部的江扬了。可是他重新看了一眼壕沟对面的敌营,确实,一个人,都没有。因为双方已经进入战争後期的谈判和软交火时期,加上昨晚的行动确实神不知鬼不觉,对方除了站岗哨兵和极个别狙击手以外,都在休息。   林砚臣鼓起勇气:“下官不得不说,长官您延误了潜入时间。”   “你在责怪我指挥不力?”   一身冷汗的林砚臣回答:“是决策错误,长官。”   江扬笑了。林砚臣不理解,不知道为什麽,慕昭白先於其他人从睡梦里醒来,一直看著林砚臣。   “你是个好兵。凌寒的推荐很对,你的浪漫讨人喜欢。”   林砚臣第一次聆听江扬对自己的正面评价,在第一缕晨光里红了脸。没想到江扬没打算停下来:“这是战争,砚臣,是随时会死人的战争。我在这里会对我的部下做一个区分,是兄弟,还是士兵。你属於前者,但是并不意味著我会放弃长官的身份。” 幸福时光73(如花如醉)      又一遍换岗暗号响起来。林砚臣小声说:“谢谢您,长官,但是下官认为现在不适宜说这个。”   “对。”江扬轻快地吩咐,“潜行回营地,一路想好你如何讲解昨晚的行动,要有细节有高潮,新拿到的8张照片,都是最好的证明。”   林砚臣发呆的时候,通讯已经断了,慕昭白捧著笔记本站在对面:“我做了很久,合格不?”第一批照片拼接处理的假战果赫然眼前,林砚臣恍悟了江扬无条件的回护和其他指挥官难以企及的智慧高度,满怀敬佩地招呼睡足了的弟兄们回营。   不用听“据说”了,林砚臣亲自参加了清晨的视频会议,跟江扬一样,面不红心不乱跳地讲述了自己带领侦查班得到情报的全过程。军部频频称赞,却如江扬所料,在随後的两国停战和谈里,把这些用命换来的照片统一忘在了身後,除了俘虏人数,其他的一字未提。   江扬注视著准备开拔的士兵,长叹。   程亦涵从最後一个未拆的帐篷里走出来,拿著一张纸:“歼灭加潜袭,零伤亡,虽然我们是给大部队打下手的,但还是功盖第四军了,军长是杨上将的死对头,有点麻烦。这是嘉奖令。”   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看都没看,直拨了江元帅的私人手机:“我有更大的彩头。”      凌寒是这些兄弟里面最大的一个,因此,即使阶级章显示他应该称呼琥珀色头发的那位为“长官”,但是他还是非常乐意用一个哥哥的眼光看待江扬。“这家夥父爱缺失,又太会逞强,迟早会过劳死。”已经荣升飞豹团特别警卫队大队长的凌寒对程亦涵说。学医科的副官苦笑了一下:“猜对了,他已经病倒了。”   缩在被子里的江扬捧了一杯热茶看杂志。陈年的电影杂志被勤务兵摆在床头,各种不同色的便笺贴纸依旧挂在切口边缘,江扬随手一翻就能看见昔日的梦想用扁平的状态躺在字里行间,清晰如昨。   秦月朗带著江铭在花园里看兔子打洞。一周前,江扬前往未来的军事基地看情况,发现边境城市盛产一种长毛的兔子,就替小妹妹买了两对,毛绒绒的四个小东西在头等舱里吸引了漂亮的空乘小姐的注意,江扬却没功夫搭理,只是匆匆写著他的报告,紧皱眉头,思索如何应对第四军军长的刁难和父亲的考验。   经历了几个不眠夜之後,江扬终於在某日早晨发现自己裹了一件大风衣还觉得冷,程亦涵只看了一眼就说:“发烧了,睡觉吧。”这一睡就是一整天,江扬被强行遣送回家──向来果断独立的飞豹团最高指挥官,居然被副官放了长假。   江扬翻下床续水,看江铭和秦月朗两个脸对脸趴在地上看兔子,不由笑起来。如果论玩心,秦月朗绝对不输给任何人,因此,王後并不是非常喜欢他,总觉得这个人除了风流倜傥以外没有任何长处。但是江扬知道,此次飞豹团从市郊迁到边境,如果诸多难题没有秦月朗从侧面看似不经意地指点和帮忙,那麽江扬病倒的时间会提前几周。   下午茶时刻,凌寒带著林砚臣和慕昭白准时出现在江扬的书房里。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已经准备好了咖啡和小点心,四张小型充气沙发围在桌子边。凌寒很随意地过去和“江扬弟弟”开玩笑,第一次和指挥官近距离接触的两个小兵却紧张地只是看著柜子里的奖杯,佯装轻松。   “那是艺术学院的特别奖。”江扬推开玻璃门。底座上清晰地刻著奖项名称,整个奖杯是一架镀金的胶片摄影机,熠熠生辉。林砚臣忽然记起自己的梦想,下意识地看了江扬一眼,却和对方的目光刚好碰在一起,慌忙移开了。江扬勾勾嘴角:“艺术教会我最多的,不是品味和感觉,而是生活的态度。”林砚臣看著他,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笑著坐下:“浪漫不是毒药,是你我的镇静剂。”   慕昭白静静听著,凌寒开始摆弄江扬的新电脑,林砚臣有些拘谨地搓了搓手掌:“我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画画了。”   “怎麽会。”江扬笑了,“我知道梦断翼的痛,就不会把它强加给任何一个人。”   “这是第一版第一次印刷的!”慕昭白指著一套木制军舰的图纸,“这个很贵!”江扬点头:“我的生日礼物。可以借。但是要还。”慕昭白的呼吸都停止了,眸子里放光:“可以借?”向来知道下面的军官都害怕自己,江扬微笑著推开玻璃门,拿出图纸放在文件袋里递给慕昭白:“弄坏的话,你就别在飞豹团混了。”   江铭在楼下喊“大哥”。自从江扬带回小礼物来,他能清楚地感到自己和小妹妹的关系从陌生人变得亲昵了一点。於是,他拉开窗子探头去看,江铭拿著一次成像的相机喀嚓喀嚓地拍,光芒耀花了江扬的眼睛。等闪烁过去,江铭跨过灌木丛站在江扬的窗下,高高举起正在显影的照片:“大哥,你和二哥一样好。”   那个瞬间,江扬记了很多年。他在生病,但是却病得舒心。程亦涵从容打理著飞豹团,凌寒带著其他兄弟来看他,江铭的照片上,自己的笑容清晰、明朗。   除了未来那些不可知的伤痛,江扬觉得,生活灿烂,如花如醉。 【绚烂英豪IV】幸福时光74(现在进行时.大结局)      一个月之後,站在阅兵台上的江扬正式宣布了中高级军官的新任命,接受边境基地6万士兵的行礼。这是座落在边境上的安谧小镇,远离首都的政场算计和贵族喧嚣,远离梦想,却接近自由。   一直到半年後,基地始终在不停地搬入新人,迁走余部,在建设,在完善。从首都飞来的各种补贴物资和嘉奖令让江扬目不暇接,他谨慎而老练地把6万编制内的士兵分成了若干单位,挑起了整个边境线上内卫、外防和特殊行动的所有责任,并且在一年之内成功完成了诸多保卫任务,单单截获走私黄金的数量,就够其他内卫单位目瞪口呆一阵子,更不要提在边境冲突中攘外安内的功劳了。   虽然飞豹团已经成为了基地的一个小部分,但仍然是任何一个军校毕业生都向往的地方。不起眼的偏远的边境基地每年都能接到无数就业申请,成为了炙手可热的单位。但是江扬牢牢掌控了人员流动,绝不轻易批准任何一项──越是具有挑战性,越是被挤破头──少将军衔那一年,江扬又一次从布津帝国军校研究生院的优秀毕业生名单里,看见了苏朝宇的名字。   一寸标准照上,苏朝宇还是一头海蓝色的长发。江扬想起了那条让他气得发抖的拒绝分配的理由:“我不是最优秀的。”   我会让你成为最优秀的,我的,士兵。江扬毫不犹豫地打电话给史少昂校长,又一次点了苏朝宇的名。此时,他已经是基地的最高司令官,已经可以用将军令指调任何一个毕业生,但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是给江元帅打了一个私人电话。   苏朝宇走出会议室的时候,答辩委员会的老师们立刻纷纷在纸面上写下了分数,5个A+和2个A。校园里有阵阵微风,苏朝宇夹著装有论文的文件夹慢慢穿过田径场边的小树林。他侧头看了一眼,曾经让汗水和泪水铺满的塑胶训练场上,已经是特别训导员的曹勋正在紧急训练新一批陆战精英赛选手。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昨天发生的,他的家,他的小奕,他的梦想。   罗灿就在教室办公区楼下和研究生院的主任争执著。那时候的苏朝宇还不知道,本来应该保研的学弟偷偷去参加了前往边境基地的考试,并且得到了一张写著“PASS”的通知书。苏朝宇凝眸,片刻後还是坚定地向宿舍走去。他要收拾行装了,不是离开,而是下一段路,将要启程。      世界上有很多种感情和关系。它们像空气一样制约呼吸,一旦消失,甚至危及生命。它们像流感病毒一样侵袭彼此,躲不掉,逃不开。可就是它们,让陌生的人也可以彼此贴心。   江扬不知道什麽时候起开始相信命运。或者说,他从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变成了对命运有信仰有敬畏的人。他认真审视自己的生活,紧握每一段美好。苏朝宇蜷在吊床里眯著眼睛看著他的情人,不说话。   凌寒说过一句话,被林砚臣记了很久。前国安部优秀特工因为情人试图加班而用“没时间”为借口打发他的时候,指著对方的鼻子骂:“只有死人才没时间!” 林砚臣翘班,和凌寒去露营,拍山涧和夜空,在草原上煮野鸭。凌寒的背贴著林砚臣的背,看同一片星光灿烂。   程亦涵站在游乐场门口等慕昭白,手里两个大甜筒已经开始融化。他左一口右一口地吃,狼狈极了的时候却不知道,向来不怎麽认东西南北的慕昭白在游乐场的另一个门口做著同样的事情。   “爸爸!”不苟言笑的袁心诚背著小女儿在花园大道上散步,一只明黄色的菜粉蝶忽然飞过,吸引了小孩子的视线。袁心诚把她放下来,以一个野战优秀兵的敏捷,成功把蝴蝶扣在手心,迎著阳光拿给女儿看。而在大道的另一头,性格有那麽一点点木讷的叶风吃惊地推开妻子:“什麽时候?”“前天下午才确定。”个子不高的女子环住叶风的脖子:“我喜欢儿子,他一定像你一样帅气。   江元帅给儿子打了个电话,没有以往的严肃和命令,儿子轻松地答应带苏朝宇一起回家过周末。江铭秀著一口标准的纳斯语,做王公小姐状命令大哥带礼物回来,江扬笑起来,靠在苏朝宇身上闭上眼睛,随意地捏著情人的肌肉。海蓝色头发的年轻军官立刻毫不客气地把沙拉酱涂在对方脸上,然後继续认真地边吃三明治边看便携电视直播的陆战精英赛。   江立已经修炼成高级妖精,对於苏暮宇说的“日子要是小说多好”进行了毫不留情地反驳:“万一是蹩脚的烂故事呢?”苏暮宇大笑,继续在盘山路上开车,指著山顶的私人别墅说:“希望是本永远不会完结的小说就好──即便乏味了,权当记一笔曾经活过的流水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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